“话说蒲台县县太爷听了放赈的老爷们一番激怒之言,不觉大怒。方要辩说明白,只见受灾的百姓们,成千累万,一齐围立在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都跪在水里头,求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赶快放米造饭,并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口里说道:‘我只有银子,并没有别样。’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 现在东关外面,已有泊定船只,有人打听来了,载米八万余担。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筹还此米之款。’

“放义赈的老爷一闻此信,面面相对,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这是我们借了放义赈的银钱,私下在江南贩来米粮,运到 此 地,贩 卖 灾 户,图 个 发 财 地 步 的,如 何 会 把(给)他们识破?’ 心里就慌张了。又眼见这里受灾的百姓围着不放,后来连蒲台县县太爷也无可如何,只好释了嫌隙,一齐跑到水里,跪着央求放义赈的老爷。眼里只是流泪,苦苦哀告,口说:‘大发慈悲,速速开放米船,以便苟延残喘。’ 这些放义赈的老爷们,还说这米不是他们带来的,是有一个商人搭伴同来做生意的。县太爷说:‘无论如何,总求诸公设法拯救。敝县情愿受了百姓限状,再到诸公面前,立个限呈,准于年内交还本利银两,决不误事。如有错讹,情甘参处。即求从速从廉定个米价,赶快照办。不然,饥民肇事,或一时被人抢劫,那敝县就担当不起了。’这一句话忽然提醒百姓。百姓们一齐发喊,立刻站起身来,一个个磨拳擦掌,要去抢劫米船。幸亏这知县平时尚有恩爱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弹压住了。这里放赈的老爷乃肯将米卖出五千担,每担要卖银五两。好容易同他磋磨价钱,讲定四两银子一担,先立限状,后付米粮。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讲妥当。自此以后,那些放赈的老爷们就平和了许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为恐怕我们山东人恼了,要杀他的缘故。客官,你想这些放赈的老爷,这不是来救我们,反来害我们的吗?

“可怜后来蒲台县县太爷终究是被他们害了,革职回去。我们山东的百姓已经恨之切齿的,只等他们再来放赈的时候,定要杀他个尸骨不存。老爷,你去北京放赈,你不要学这个坏样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恶事。做了恶事,大家还是一个不依,那时性命可难保了。”

不磨听了,忽喜忽怒。听到此地,陡觉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辞去郯城,望济南进发。一路由沂州、蒙阴、新泰、泰安等府县走过,果然一路平安,人马清吉。也没看见山东省城向来所谓著名地方,惟见土阶茅茨,尘沙横飞,赤地如烧,饥民菜色,从无一耕获之乡。老少男女,相率跪于道旁,一见着南来过客,即相与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黄脸村童,脚踏高跷,头簪花朵,满脸上堆着笑,以媚行客,却无一个脸上没有几颗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胜大恸,不料昔日所谓中国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每思随地寻访文士,考证当日先圣先王遗迹,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不远,本思一览崇朝为雨之奇景,亦因北游之心太急,只好待诸异日。

金利这奴才是在南方生长的,偏偏不善麦食。又以逐日亲见各旅店烧的是马粪,那店中人抓粪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时时作呕。不磨亦恐于养生之道有碍,乃命金利自调面粉,杂以牛肉,作一大饼。马上行程,即赖此充饥,每苦不饱。日间受了风尘鞍马之劳,夜间又惧蝎虎蛇虿之毒。一天天过来,便有些打熬不住。

金利那小子时时埋怨,说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为着何事,要弄掉了家产,来受这种苦楚。不磨听了,教训一番,又开导一番,终究也就挽回。久而久之,遂不觉其苦。

一日,到了济南省城,却逢山东巡抚袁世凯大阅之期。不磨久闻人言,袁世凯是个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觉大喜,就对金利说道:“ 我主仆二人路上颇觉辛苦,在此养息数日,看了袁军行军,再往北京去何如?” 金利素喜武事,一闻此信,知道又可偷懒二日,也觉畅快。主仆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军操练行军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着行军观阵之例,袖上系了红十字的记号。主仆二人问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军战场进发。未到战场之时,遇见众将官拥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坐在马上。身着行装,头戴红顶,赫赫威风,果然是一员大将的形式。手下众将官却都换了行军洋式冠服,却没有一个服这古时武装的。前头打着帅字黄旗,引着袁世凯,飞奔而去。

等到袁世凯到了操场官厅之时,那边预备的兵将,大家望地下一齐跪倒,口称迎接大帅,众声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凯下马入座。座上公案,红绿相间,俨然一衙门旧式。众将官捧上册籍图画。袁世凯略一展看,便命开操。众将官嗥然哄应,各寻自己马匹,各归队伍去了。袁世凯遂入内更衣,也换了短衣包头而出。袖上双龙金线,却有十三道明记,映着日光,格外闪烁耀目。遂传令请各国教习,一同策马,往来行军。已分为甲乙二垒,各据一方,遥遥相对。各作相持之状。

不磨主仆遂拣了一块最高地方,立足观战。远望村民市人来观者甚少,不觉太息中国人竟无尚武的精神。如此盛举,竟不如看戏人多!忽见甲军侦探来报:“乙军遣马兵来袭。”甲军遂准备迎敌,分道埋伏,一齐都蹲在草地坟堆里等候。等到敌兵马队来探,一时伏兵齐起,枪声如连珠一般。甲军的大炮接着轰发,乙军马兵势不能敌,遂反面而奔。甲军竭力穷追,刚要夺险据要的时候,又忽为敌军两面伏兵包抄,围困在垓心中间。甲军四面冲突,竟无一丝破绽可寻。两面炮声、枪声,火药气直贯云霄。

正在骇目惊心之时,看看甲军支持不住。忽闻大声发于天际,竟若山崩地裂一般,一股黑气罩着两军阵前。以为甲军此次必覆灭矣。虽明知是个假的,心里也不觉代为着急。谁知此声即是甲军地雷之暗号。远见乙军的主将营盘旁边,不知何时为甲军所据。乙军见主将营盘有失,遂解两军鏖战之围,分作前后应敌之势。一军面向外攻,自行断后;一军面向内进,回救主营。甲军进据敌地,正欲夺取敌营,以为灭此朝食之计。不防前面敌兵回攻,立时,人马纷乱,调运不齐,只好分作两支,暂守归路。那乙军的主将见自家兵队回护,敌兵渐退,抖擞精神,摇动旗鼓,一齐出攻,汹涌之势,锐不可当。当先进据敌营的两支兵马,深恐兵单不敌,遂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堆,并力抵御。乙军再四猛攻,竟不可破。甲军亦连发数队,作救应之状。将要得手之际,忽为乙军马队所冲,顷刻分为两翼,各不相救。甲军援兵遂挥动令旗,令各军退据高冈,凭高望险而守。乙军仰攻不及,反为甲军所击,遂大败而回。袁世凯遂命鸣金收军,重复到了官厅,传令赏赍记功。诸事已毕,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时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饭。随即打听路程上路。岂知近日逃难官员多是由西路的多。东大道这一面,竟冷落得若无人之境,思求一饱食,亦不能得。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马粪饽饽,遂劝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不磨也就允许。主仆二人次早望茌平进发。走不多时,顿觉与前数日所见的情形大异。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饭食亦觉周全,各店中有老米饭可买。虽是有些陈糠气味,久食面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饭,亦觉香气勃勃。当时午饭打尖,饱餐一顿,主仆二人,甚觉喜悦。

晚上赶到茌平县的时光,已是更深月黑。远见一个旅店门口,挂着纸招。店内灯光射出,看见人影憧憧,仿佛是生意闹忙之时。不磨遂一鞭赶至此店,告明投宿之意。店主一见不磨主仆行李,手牵马匹,欢喜迎接,特地引到后面一间最弯最僻的房屋居住。只听见外面男女欢笑之声,弦歌杂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笑言出去预备饭食,即行辞出。

这里不磨主仆二人,遂行开出铺陈。正要施展之时,即见两三个十七八岁油头粉面的小姑娘,抱着红红绿绿的被头,走进房来,对着不磨道:“你们铺盖不用打开了,咱们姐儿们来陪着睡罢。” 不磨听了大惊,以为是念秧之流,即刻严词拒绝而去。山东道上,店灯多半点的是麻油,灯光不甚明亮。此时不磨在灯光底下看过去,也看不出这些女流是个甚么样子。既然挥之门外,也不必去考察他的风俗,只叫金利催饭。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时,摆上满桌酒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果比泰安道上讲究的好些。店主点上一枝白蜡烛过来,并在旁边执壶相劝,老爷长老爷短的,夹七夹八的说了许多好话。

不磨虚与委蛇,正在不耐烦之时,忽然又走进来几个粉头,抱着琵琶、二胡,走近不磨饭桌前面点点头,就笑着拉起弦子,放开嗓子,咿咿哑哑唱出些山东不像山东,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脑筋胀裂,几欲晕去,忙叫店主代为止住。岂知这几个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钱。不磨说:“ 好,好!你要钱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赏几个,你快走,快走吧!” 这几个女子见不磨开口,听了声气,知是南方来的老爷们。又涎皮涎脸的,对着自家伙里说道:“他们南边的老爷们,不欢喜听咱们的北调,咱们姐儿们就来唱一个南边曲子罢。” 又拉起弦子,弹起琵琶,不由分说,就唱出一只“ 十八摸” 来。你推我摸,做出一番淫声浪态。不磨大怒,对着店主大为训斥。这几个女子知是没趣,重复止住,讨了赏钱,低头丧气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邻客,豁拳喝酒之声,通宵达旦。兼且隔壁房间,半夜里又来了几个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这边听得明白,又不觉好笑,又不觉好气。只听见隔壁房间有一个年轻人酒醉的声音,打着官话说道:“我的小乖乖,你再唱一个小调儿,咱们再赏你四百大钱。” 一个女子答道:“大爷,你不用胡闹。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个人,难道就把我们姊妹当作畜牲吗?怎么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哑了,还是一个不肯罢休!你花了这四百大钱,到底要怎样肉痛,要怎样肉麻呀?” 那一个年轻醉汉不觉大怒,敲台拍桌子乱骂,又啪啪的打了这女子两下。顿时女子发出一种悲啼之声。

忽听店主跑进来,埋怨这妓女几句,又忙说道:“这位大爷要你唱个小调,自然格外要加赏钱的。你恁的恼了大爷,叫大爷动气?你快快的招赔个不是,唱个小调罢。要是给你的老鸨知道了,你可又要吃亏了。” 那年轻醉汉忽又插嘴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几个好好小调,大爷还有加赏你四百大钱呢。” 那店主忙又去陪礼拍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汉不发一语。

只听见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带泪唱道:

劝诸君莫骂,劝诸君莫骂,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热心科甲,抛弃了耕锄禾稼。泉石烟霞,专务那些不成气的状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装腔做势,摆尽斯文架。谁知道顶儿红,翎儿花,还是个孽钱孽债,带不到黄泉下。只留得娇妻爱女,作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骂。更不知谁是有情人,打破这重苦海,拔出我火里莲花!

那个醉汉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东西,只拍手叫道:“ 好呀,好呀!这才是你做姐儿本分。你说的谁是有情人,咱们不是有情人么?要不是有情的,谁肯到你名下花钱!你再唱一只小调,咱们明日再重重赏你。你看可好么?” 只听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声,重复和弦唱道:

戎马匆匆,戎马匆匆,旌旗闪烁龙蛇动。大家翘首望天公,问道:天呀,你怎的,还是这般懵懂?万民嗟怨,杼柚空空,风尘鞅掌,奔走西东。更不见谁是赤龙种,只听说风潮处处汹。但任着这般老迈龙钟,颠倒播弄,弄得这乾坤黑暗,日月昏蒙!更有一般无识小儿童,痴人呆汉同说梦,披发徜徉类病疯。只可怜苍生路路穷,哭不尽的唐衢恸,眼见着这山河血染红!

不磨听了,不觉大异。不料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这般见识,明早倒要访问一声。再往下听,隔壁醉汉的声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听唱歌的女子喃喃咒骂道:“这无耻的畜牲,想必是躺尸了!咱们出去睡罢,犯不着拿身子去陪这下流种子。横竖今夜这场打是挨不过的。” 霎时,振衣出户,声息俱无。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偿还米款。可知山东连年灾患,家无盖藏矣。

蒲台县一语,激动百姓,几酿大乱。是警放赈人,不是鼓乱民,读者勿疑。

吃马粪饽饽。北方之民情可惨。

演说行军,俨然如画。恐演时不及此景耳。

茌平县风景,惨况耳。作者勿以繁华视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马不以人。应上回送马人语。

酒醉汉,岂独一隔壁人。中国人那一个不是醉汉!

两曲往复缠绵,煞有深意。惜未见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邻女,又一邻女。此回结局,又一写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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