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霍桑在有的时候,常露出一种外表类似卖关子而他自己认为出于审慎的脾气,总喜欢教人处在闷葫芦中。现在他虽说另有一条线路进行,却不说明这线路属于哪一方面,这就未免教人难耐。我回到了他的寓里,照着他的说话上楼去势养。我的身体虽然于贴地躺下了,脑球的机能依旧活动不息。我的思潮翻来覆去,范围也不出这两件凶案。

我深信人类都是有天赋的好奇本能的,对于疑秘的问题,往往因着好奇心的冲动,会本能地引起解疑剖秘的愿望。所以也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天然的侦探。不过这好奇心的发展的程度和方向,有高有低,有正有歧,因着这高低正歧的不同,所以各民族创造能力的强弱,和民族地位的高下,也就因以决定。例如意大利人伽利略(Calileo)因着悬灯的摆动,触发他的好奇的研究,发明了时钟的摆动的原理,使人类有准确的计时器;又如英人瓦特(Watt)看见了壶盖受蒸汽的掀动,也刺激了他的好奇本能,进而利用蒸汽的原理,造成了伟大的工业革命,使全世界为之改观。我们历史的传统,似乎漠视了这个本能。孩子们的好奇本能刚在萌芽时期,非但得不到正常的辅导诱掖,却往往遭受无知的家长们的阻抑和摧残。我们的物质方面的成就所以处处落在人后,这未始不是主因之我常觉当疑秘问题初发生时,好似望见了一团白雾,方向既茫然莫辨,更不知雾中有些什么东西。那时候只有惊奇的心理,我们的探索兴致还不见得怎样浓烈。但进一步踏进了雾中,既已略略辨出了一些方向,又瞧明了几种事物;可是最后的一点,依旧在雾幕笼罩之中。在这时候,我们急于求知的心理,必比初接触时更觉强烈,并且有一种欲罢不能急不可耐的倾向。

譬如这件罗维基的案,我们逐步进行和发展,总算凑巧而迅速。但最终的一点,那个真凶是谁,却还在虚无飘渺之间,还有那两案的离合的问题,至今也还断断续续,没有确切的证明,想起来也很觉牙痒痒地不能忍耐。

钟摆滴搭滴搭地响着。阳光渐渐地拖西。壁炉中不时有火舌刺出来。这种种都足摇撼我的忍耐。

我等到傍晚五点钟光景,仍不见霍桑回来,幸而还有一个聊以解闷的消息。倪金寿又有电话来报告,他重新往带锦桥姓吴的那一家去问过。据说他家和罗维基素来相识,每逢有人患病,总请罗维基去诊治。不过他们对于罗维基平素的行径并不深悉;他的贩卖违禁品的勾当,更是全不知情。他们但知罗维基有一个姓目的表兄,在一家恒裕钱庄上办事。倪金寿也曾去访问过这个表兄,也门不出什么端倪。这消息在案子上并无多大进展,简直可以说有等于无,因此我对于霍桑的期望越觉急切。

他已离开了三四个钟头,此刻还不回来,究竟在哪方面忙碌?成败怎么样?到了晚膳时分,天色已经墨黑,依旧不见他回寓。我一个人下楼胡乱吃了些晚饭,心中更觉得焦急。他这样迟迟不归,莫非已经得到了重要的发展,故而一时不便分身?或是他第一步走进了迷途,后来改弦易辙,另寻路径,因此才这样耽搁?

八点钟敲了,电话的铃声忽又响动。我连忙接听,仍旧不是霍桑。那是南区警署里打来的,报告那个凶手已给捉住了,叫我们快去。这是警号探伙受了杨宝兴的吩咐给我们的消息,虽很简单,却不由得不使我惊奇出于意外。我还不知道那所说的凶手是P陶二人的一案,或是罗维基的一案。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在这个当儿送进了我的耳朵,我自然再不肯耽搁。霍桑的叶脉自然更拘束不住。我急急向施控说了一声,便在着车子向南区警署里去。

我见了市区探员杨宝兴以后,才知他所说的凶手,并非我先前料想的两案中的正凶,却就是另一个打倒我的金虎臣。这一着虽然使我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我还希望从他嘴里探出那杀死罗维基的真凶。

当我走到拘留室前,微淡的灯光照见了那个瘦长子。他仍穿着那件获桃色缎子的皮袍,还是昨夜的打扮,不过他的黑圆的眼睛里漏出的光彩,并不像上夜那么严冷镇静。我细瞧他的身上,手足都健全,似乎并不曾被霍桑的枪弹打伤。他旁边另有一个较矮胖穿黑钢马公的人,分明是他的同伙。金虎臣当然还认识我。嘶见了我,把两手背负着,紧闭了嘴,又装出一种做年的神气。我一时倒不知道怎样开口。

杨宝兴指着那个瘦人,问我道:“包先生,昨夜里打倒你的是这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

杨宝兴道。“好,我们外面去谈。”

我们回到了外面办公室中,大家坐定了,杨宝兴才说明经过。

他说:“这个人的口齿很凶,不容易向他问话。我们把他捕捉的时候,他还绝口不承认。”

我道:“你怎样捕住他的?”

杨宝兴道:“在一小时前,我们派在守德里的那个探伙,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向九号的后门里进去。后门上仍有销锁着。那人以为没有人监视,就放胆开了锁进去。这人就是那个矮胖的同党。我们的探伙一看见,连忙召集了岗警,掩进去把他捕住。后来又从这同党的嘴里,查明了这个叫金汉成的瘦子避匿在江南旅社里,才设法把他们一起捉来。这个瘦人非常狡猾,绝口不承认有什么秘密勾当,也不承认昨夜曾将你打倒。但刚才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他们的秘密勾当就是贩卖吗啡和哥加因。”

我插口问道:“你曾看见霍桑吗?”

“不是,他曾打过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打来的?”

“约在两点半左右。”

“你可曾问他在什么地方打给你的?”

“问过的。他说他那时候在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里。”

奇怪。霍桑到这仪器厂里去干什么?探案子?还是访友?我从不曾听得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又问杨宝兴道:“他和你说些什么?”

杨宝兴道:“他告诉我刚才西区里捉住了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说明他主人是干私贩吗啡勾当的。”

“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还向我守德里方面有没有消息。那时候还早,我回答他没有。但我因着霍先生的报告,故而一捕得这两个人以后,立即再派人到守德里的屋子里去仔细搜查。我们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个秘窖里面,查得大宗白面红丸,哥加因和吗啡。直到那时,这金汉成才不敢强辩。”

“他怎样供认?”

“他承认把吗啡卖给罗维基,昨夜约定在大江旅馆里会面,准备付款交货。我问他罗维基被杀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曾预闻,也绝不知内幕中的情由。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他如果有分,我们必须搜得些实据,或想些别的法子,才能使他吐实。

我也承认这娃金的瘦子态度严冷而沉静,显然是一个惯于犯法的老手,的确不容易应付,凭空里要教他实说,委实难能办到。但无论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难逃法网。至少限度,他的私贩违禁物品和行凶殴击的罪当然已经充分成立。

这时候忽有电话给我,那是霍桑的老仆施桂打来的,据说霍桑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叫我立刻回去。我一得这个消息,便即别了杨宝兴回寓。路上我默自寻思,霍桑需要我的帮助,不知是什么样的方式。他已出去忙了半天,又不知有没有结果。现在有这个消息,我总希望案子上已有了显著的进展。

我到了爱文路霍桑寓里,施桂便忙着告诉我。

“霍先生刚才有电话来。他先问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经恢复。后来他听说你不在这里,便叫我转言,请你带了手枪,赶紧往华盛路去。”

“还有别的话吗?”

“他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耽搁。”

又是一个疑团。金虎臣已捉住了,为什么要带手枪?我在手表上看看,已是九点十分。我赶忙在霍桑卧室的抽屉中,取出一支黑钢手枪,雇了车子赶去。

这一出悲剧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后一幕了罢?这一幕戏,既然还有用手枪的需要,料想情节上一定是很紧张的。完全没有把握,也不作无结果的空想。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流转很速,心房的跳动也明明增了些速度。我每逢在这种紧张的当儿,往往如此。这并不是惊恐,却是一种精神上微妙的兴奋感觉,在平时是不容易发生的。

一会儿,我的车子已到了行云路相近。我便停车下来,付了车钱。我走到三星公所近边,忽见有一个穿黑呢外衣戴鸭舌帽的人形,突然从电杆柱的背后闪出。我呆了一呆,顿时停步。那人和我距离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正是霍桑。

他迎上一步,低声招呼道:“你来得很早。时机还没有到哩。”

我道:“你叫我来干什么?”

霍桑不即答话,但很谨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他又把身子门到电灯杆的阴处去。我也退后些。

我又问道:“你费了半天的功夫已得到了些什么?”

霍渠道:“多着呢。这不是一两句话谈得尽的。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不出今夜十二点钟,这案子便可以完全解决。”

“当真?”

“这里是说笑话的地方?”

“那末,此刻我们又准备做些什么?”

“自然是捕凶手了。现在你得多留神;少说话。跟我来。”

他沿着人行道进行。我也缓缓地跟着。走到华盛路口,霍桑便领我转弯。我瞧瞧手表,已近十二点钟了。街上的行人已很稀少。天晴了,风的力量却更见威猛,寒冷的程度也比上一夜更甚。我把外衣的领头竖了起来,两只手也揣在袋中。我们本着街的南边走的,到了一根电杆木后面,霍桑忽立定了。我也立即住脚。

他低声向我道:“你瞧啊。”

我向左右一瞧,并不见来往行人。我们的对面就是死者罗维基的屋子,这时候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黑漆没光。霍桑似已觉得我还不明白叫我瞧的是什么,就向对面指了一指。

“你试瞧那罗维基屋子的左隔壁。”

我依言瞧时,见罗维基的隔壁的下层窗上,果然灯光明亮。

我答道:“这就是那律师董贝锦的屋子啊。”

霍桑问道:“正是。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么?”

我见那光亮的窗的里面遮着淡色的纱帘,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人似穿西装,侧面坐着,头部微微下俯,正在那里阅什么书报。转瞬间那黑影变动了方向,忽把背心向外,又可知那人坐的是一张螺旋椅。

我问道:“这个人可就是董贝锦?”

霍桑瞧着对面的窗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这个人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关系很大。我们今夜这一幕戏,就要靠他做一个主角!”

“嗳,他可就是这案子的凶手?”

“这问句却很难答。罗维基明明是死在他手里的,但又不能归罪于他。”

“我不懂。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我当然要说明白的,不过此刻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先瞧瞧这个人。你已瞧明白了没有?”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里了——唉,他又在那里转过来了!但他的面貌我还没有瞧见啊。”

“那还没有必要。现在我要和体分配职司了。徐守在东面的电线杆后面,我领到西面去。但你得注意着,不要被行路的人瞧见,或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守在那里做什么?”

“你若使看见有人奔逃,但听我的枪声为号,不妨就开枪打他。但你得留神,不要伤他的要害。还有一着,你自己也须防那人的毒手,切不可徒手近他。”他说完了话,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霍桑所指定的那根电线柱背后,站住了等待。

这时街上的车辆断绝,行人几乎绝迹,只有那呼呼的寒风,挟着些稀疏零落的汽车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远处送来。我站的地方非常适宜。那是一根三角形水泥的电线柱,站在后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见,但行人们若不走近或特别留意,却不容易见我。不过我不知道霍桑究竟有什么计划。他说要等待凶手。这凶手究属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又瞧瞧手表,已是十点三十分了。风势既急,夜气越发寒冷,着面像刮刀一般。路旁的电灯因着电线被风力的击动,也受震颤动,忽暗忽明地更助长凄寒。我因着站住了不动,浑身不由不寒栗起来。我站立的地位虽已不和那董贝锦的屋子成一直线,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我看见那黑影依旧映在窗上。我们要等他出来吗?假使霍桑确有把握,怎么不直接进去捕捉,却在这里虚废工夫?现在我们所以守在屋外,难道要等待别的外来的人吗?

这样又过了一会,我才见一辆黄包车缓缓儿从西而东。我觉得这车子特别迟缓,有些可疑,急忙握了手枪准备。但这车子既已从霍桑那边过来,坐着的是一个年老的男子,那车夫也年纪相仿,进行虽缓,却并不停留。我自然不便轻举妄动。霍桑本和我约定开枪为号,此刻他既然毫无动静,显见这个人没有关系。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我心头的惶急,也跟着时间的延长强了。好容易等到了十一点钟,委实有些不耐烦了。我很想走到霍桑那边去问一个明白,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我在动脚以前,为谨慎起见,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唉,一个黑影从转角上突的闪出来!

我立即站定。这个人已从奴口转弯进了华盛路,沿着我站立的一边缓缓地过来。我仔细一瞧,不禁暗暗惊奇。这人身材高大,头上戴一项西式的黑呢帽子,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马褂,行步时还带着诡秘的神气,不时向前后回顾。这形状已告诉我他将有什么秘密举动。

那人越走越近,我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动,深思被他瞧见。但我看见那人的眼睛只瞧着街的那边,并不向我这一边。我再仔细瞧时,他的眼光分明集中在董贝锦的窗上!这个人显然就是我们的目的物!

当那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本可突然奔出去将他抱住。但霍桑曾关照我,必须凭枪声为号,我又不便乱动。那人走近了董贝锦的屋前,霍桑分明也已瞧见,却依旧没有动作。我自觉我的心跳得厉害。霍桑怎么还不发号枪?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我的疑讶。对面窗上的那个黑影顿时斜倒在一旁。那个穿黑色艳褂的人,也急忙忙回转身来,飞步向东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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