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湘莲子夜时候,同至师父石室。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只渺渺真人独自在室中木榻静坐,湘宝二人不敢惊动,只在榻前肃立静候。好一会子,渺渺真人才慢慢睁开两目。见他们二人在此,便说道:“你等坐功已满,目下便要进求炉鼎之功,要晓得进道非易,守道更难。《道德经》所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说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话。你们进道尚猛,只怕守道未坚,若守不住,一向进功,都成虚掷,切要注意。”湘、宝二人连忙答应,谨记在心。

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书,那上头备载炼丹要诀:如何安置炉鼎,如何调和坎离,如何降龙伏虎,又如何抽铅添汞。逐层的指说一番。湘、宝二人都领会了,真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工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咸、精矾、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丹华第一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湘宝二人俱记下了。

自此,按日做起工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法。

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工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

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尽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真人究竟是过来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下。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

宝玉心中忖量,工夫已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元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宝玉凝神静守。倏已复旧。

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撺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

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那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鹅黄绫袱垫着,内中全是金玉珍品。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还有个玉锁,上头刻着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们一个,哥儿收下,送给他穿着戴上罢。”宝玉始终不顾,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

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又见芳官前面跑着,他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又见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罢。”宝玉只拿定主意,坚持不动。

随即隐去。

刚定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儿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道:“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祝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服侍你这们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拚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那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外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第一件罢:他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罢?”宝玉心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水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绵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捕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个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有丢下伦常能成仙佛的么?我固然不算一回事,你也要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们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零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们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元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寂。

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哽咽之声,愈听愈近。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祝只把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祝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登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先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

最后,见尤三姐提鸳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湘莲心中惶惑。

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苦屈迹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俗,未为晚也。”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耍只你未能信师,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人悔罪可悯,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要用一番治心工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罢。”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工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戒,真个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话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他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了许多眼泪。他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阴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妆。

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那里找得着解人呢?想了一回,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儿呢?”晴雯道:“他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儿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若不为寻他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他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们快!”鸳鸯咳了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他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他老人家。这是那里说起呢?”晴雯道:“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那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他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二老爷又尽让着他,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耍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他的!”

晴雯道:“宝二爷呢?听说他近来好些,可是真的?”鸳鸯道:“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涵养,好一阵了,歹一阵子,他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怪惦记他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他总不跟宝玉说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因在人前,勉强忍着。

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他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人送到那里,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

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伺候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这里,又都是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们赶碌呢?”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起,也未可知?”

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们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为什么你跟我说,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家去,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阵。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们说的。”黛玉道:“他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烘烘的!凤丫头跟他那们好,翻过篇就不认识,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呢?”秦氏道:“他那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定还要受点小罪呢!”

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坐。尤二姐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他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来挤对我么?我管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迎春、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什么话?”

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坐,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列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们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

晴雯笑道:“我想起一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他先掷几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他点子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儿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

鸳鸯道:“出手就得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

金钏儿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未定。晴雯、金钏儿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子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依例恭贺。

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

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罢!”

黛玉也自心喜,却不好意思说得。他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席罢,秦氏先起兴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他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那里有看诗的分儿!一接过,连忙掖了起来。若叫他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那园子来,这两年真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爷倒信他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握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那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的口吻!我虽不会做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尝不这们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他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理,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更切!只看陶渊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征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道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们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

鸳鸯见他们谈诗,插不下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做诗的了!”黛玉笑道:“他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他磨得够了!还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整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

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疏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松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江船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

等到大家睡下,他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牌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众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軨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

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他。”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得多了。”金钏儿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瞧他。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儿,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那里说得着呢?”

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不要搅他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他们听着。那琴曲是:

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易逝兮,触我离忧。

堂下有松兮,风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弹到处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少时,琴声又作,听他弹的是:

云昽昽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琼瑶兮,岂若故纨?瞻望徘徊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他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

前儿还做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的第三段,是:

搴桂为旗兮,纫蕙为纕;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长风飒纚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他近日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

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濛濛兮,珠馆深。衷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祝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那凄哽!晴雯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不知他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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