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

“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

“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

“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好象没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发一次火焰。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早就自杀的。但我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这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种爱惜,却难免也是一种卑怯的行为。因此,我的生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至少在意义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吧这一条定则而已。其实,从我的生活上,能让我找出什么意义来呢;每天,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便是编讲义,上讲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鲜的事,那就是领了薪水之后,到邮政局去,寄一部分钱养活我的一个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只会吵架的小脚嫂嫂……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不会自杀,大约这一辈子要编讲义编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着,过了一会她忽然说:

“我不是你的一个朋友么?”

“对了,”叶平沉着声音说:“一个最坦白最能了解的朋友,唉,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义了。”

素裳便充满着友谊地伸过手给他吻着,同时她也吻着他的手。马车便停下了。

他们走进车站去。这车站的景象,使叶平回想到在三个星期前,当他来接洵白时的情景,他的心又伤起来了。他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在三等车的售票门口,买了一张到天津去的和一张月台票。

这时火车快开了。火车头喷着白气!探路的灯照在沉沉的夜色里,现出一大条阔的白光。许多乡下人模样的搭客正在毫无秩序地争先着上车。叶平紧握着素裳的手,带着哭声的说: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设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没有写信的时间,你要常常来信。”

“你最好早点离开北平……”她一面说一面上车去。

汽笛叫着,火车便开走了。

在叶平的眼睛中,在那泪水濛濛中,他看见一条白的手巾在车厢外向他飘着,飘着,慢慢地远了去。

于是这火车向旷野猛进着,从愁惨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线曙光,那灿烂的,使全地球辉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阳施展出来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时作完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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