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海头阵云黑,尘暗晴空日无色。

短兵初接血殷地,乱斩敌军如斩棘。

张侯抻勇鼎欲扛,圉人画策策无双。

恩深自古夸命贱,贱兵崩角胥归降。

率谋竭力众人事,应有真才为指使。

燕然铭勒指挥中,耿耿勋名照青史。

为将之道,信赏必罚,知人所言,使为将的逞着一己之强,也只是一人之敌。自智自勇,却不道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又如有这性命,方享得这个铜钱。如今为着几个铜钱,要舍性命,还怕人不受骗。况许而不与还,至有功不录,无功受赏,一纸叙功,半系子侄。监差、抚差、道差、□□,生员□□,监生□□□□□□□□,那一个曾在阵上?叫做:

力战贫寒士,从军半白头。

何如纨袴子,谈笑已封侯。

将士退必死于法,进自死于敌。今养成骄悍,固安驻扎援兵二百,出哨劫掠,守城内臣守备,打他百棍,法所当然。次日放火作乱,将内臣守备杀死,库银劫去。以后都道:“军前行法,恐致激变,宁违圣旨,不敢执军法。”弄得:

士骄不受驭,将怯不受使。

军令肃风雷,玩之若故纸。

畿省六十余城,破如弹指,圣明宵旰在上,以词臣司兵,辅臣出将,监司侍御躐补节钺,那一个人不从破格?这班见用的人,那一个能体圣心破格抡材?所用都是些如哑如聋,如痴如跛,推不上前,呼不肯应的人。至保边材都是情面,保贤良尽是赂贿。先时怕累举主,还举些虚名之士,老疾不能得出之人塞责。后来科道论千,部属论百,现一半,赊一半,你道有才的肯钻营?钻营的是真才么?

荐剡全凭赂贿浓,望门觅径密如蜂。

阿瞒方应贤良举,寂寞南阳有卧龙。

从谏如流,即时批发,圣明何等转圜。如今有几个听许历,拜神师的?闻退则喜,劝进则怒,守着坚壁清野,饱则飏去做奇谋,不知箱藏笼闭,可御穿窬,强盗来则都去了。客人好大嚼,主人不留,也只得少吃些。今圣上不吝帑藏,献一级便骗元宝一个,那一级是临阵得来?敲不尽额上网中痕,梳不尽鬓边短发,赏信却赏那所当赏。今人拿个人,明日决个人,真正纵贼殃民的,兀自高牙犬纛,凭着他的,都成漏网之鱼。畿省村落,唯是颓垣败壁,薙发横尸,谁是民社之官?援剿官兵,唯是掳掠、奸淫,索粮假功,那个是士卒之主?文官怯懦,用武将,临事也只一般;武将权轻,用内臣,刚头不差一线。正是:

谋国心皆一,图功力亦同。

郭郎和鲍老,若个得称雄。

我道只存乎其人,何尝文官不立功勋?就是人品不尽纯,但有得这“信赏必罚、用人听言”八个字,也能为国家建些功业。试举一个王威宁。

这威宁伯王越,是大名人,生得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生平不拘小节,做秀才时也就做个钻头,也就肯涎着脸打躬作揖,附势趋炎,曾中正统中进士,廷试这日,正在丹墀对策,忽然一阵大风卷将来,单单把他这个卷子掣去。只见飘飘摇摇,似一条缟带从风;依依稀稀,似一线白云界汉。扯又扯不着,招又招不来,渐渐的没了。可是:

只在晴空里,翩翩何处寻?

一时人见的道:“妙!此人毕竟后来有格天事业。”又有的道:“不是,这人还毕有钻天手段,是个飞扬跋扈之人。”不料这卷子,一飞直飞到朝鲜国,落下来。次年,朝鲜王差人进来,这也应他立功边陲之兆。因风失试卷,内使即时奏闻,另给试卷进呈,殿了个三甲进士,历官御史。他虽是个文官,凭着有膂力,身子矫捷,暇日在城外天坛等处,跑马射箭,遇着些勋戚、武官、内使,他也就与他赌赛吃酒,笑谈不忌。一日,正在家中,忽然跑到两个内使,道:“皇爷御门召你面驾哩!”

未户开闾阖,勾陈肃紫薇。

炉烟开雉尾,圣主正垂衣。

这是北边有警,急缺大同巡抚。部院会推几次,俱不当圣意。圣旨着不拘赏格推来,也不知是部院实实晓得他才略,也不知是听虚声,还不知是个钻刺。圣上留意边方,特行召对,看他才品。王威宁急忙上了马,跑到西长安门下了,走进午门,等齐了内阁,吏兵二部,都察院堂上官,吏兵二科都掌科,河南道掌道御史,一齐进谒。内阁门内行礼,各官门外行礼,俱一拜三叩头。王威宁身躯长大,举止爽捷,在众人中已是出群。到奏对时,又声如洪钟,圣上已是喜了,问:“是那科进士?”对道:“臣中正统二年进士。”圣上又喜,道:“是我的进士,好一个快御史,必定为国家做得事来。”就传旨王越,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写敕与他。正是:

拊髀劳圣主,破格擢才臣。

想到边陲上,应清瀚海尘。

王威宁领了敕,少不得相知内监勋臣,同年同乡,送些材官效用,都随了到镇。一到镇,便行牌阅视本镇边备。只见烽台也有剩土堆的,边墙孩子跨得过的,军士老老小小,衣破衫穿,问他几月没有支粮的。器械刀卷口,抢折尖,弓折弰,弦将断,盔锈得不堪,甲凋零几片,火药桶面上少少盖些,下面尽是沙土,火器灰尘盖满,也从不曾试,也没个人会放。正是:

世是平成日,人无桑土心。

长城徒自坏,何术拒胡侵?

王威宁看了,道:“墩台高整,敌不得上,军士敢于传烽。边墙坚固,军士躲得身,还可阻拦战马。贫军没粮,便壮士也枵腹难战,况是老弱?器械不精锐,怎拿得这几条柳木杠子杀贼?破边兵全靠着火器,无论制度都要合法,如今火药全无,又没人试演。这火器手略高,便打过了人头,手略低,打在地上;不试演,放时胆怯手颤,高低都主张不得。一次打不着,两次打不着,敌兵已到面前,只办得走了,如何守得住?”将道将着实诘责一番,守堡守备,也捆打了几个。自己从新料理,修堡筑墙,练兵铸器,堆积粮草,这遭边上方成规矩。真个是:

临淮方出将,壁垒气森严。

烽火明秋月,天骄取次歼。

他又道:“军士不训练,多老弱贫寒,都是将官懈怠,剋剥所致。”所以他考选将士,极其古怪,凡考语开年老剥军,是不用的,怠惰是戒饬的,若是纵酒嫖赌的,都不甚难为,看他人才洒落的,也还委用。

其时有个张千户,少年不简,好出入花街,与一个妓者陈巧往来,见他有个妹子赛儿,年方十四,却也生得:

云鬓绿堆鸦,妖妍露里花。

芙蕖初出来,想也似些些。

不惟姿色出人,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张千户意思要梳拢他,口里说,却身边没钱。陈巧取笑他道:“你只好狗咬骨头,干咽唾罢!”眉来眼去,丢了许多眼睛光:酒后敲台击桌道:“我定要娶他!”鸨儿道:“癞虾蟆吃天鹅?”笑是:

浪有偎红意,囊无挂杖钱。

今生已过了,重结再生缘。

浸寻半年,恰值代府乐部中缺个弹的,竟用价娶了进府。张千户知得,忙赶将来,却也只好眼睁睁看一看儿罢了。闷闷的买了壶酒,寻着陈巧坐了。平日学得番语,吃到醉了,编一个《北清江引》,唱道:

泼牟麟背了咱哈豚去,恼的咱没有睡。思他不肯来,抓也留不得。只索买一壶打辣酥,吃个沉沉醉。

大凡有才的人,不是好傲慢人,只是任着性。有照管不到处,人又拿个恃才傲物题目看他,越觉得他渺忽人。张千户善弓马,同僚也忌他,又见他疏脱,说他傲,所以堂官处说他不是,就把这个曲儿做了证见,开他个淫酗不简。每次巡按来,看了考语,又见他少年,信是有的,定戒饬几下。自此也不得管屯管印,弄得他没事干,越放浪了。

贝锦织谗言,谁明薏苡冤?

干城弃二卵,此案那能翻!

一日,机缘相凑,是抚院考察过堂,王威宁看了考语,又看一看人,道:“你年少,怎么不向上?”他不慌不忙道:“千户偶然有此,望老爷容千户知改。”王威宁见了他,人品已是俊伟,看他气宇,又甚镇定,有意用他,便笑道:“你改么?就留标下听用。”这千户也就小心谨慎,凡有差委,俱备停妥。因他会番语,着他管领一百名夜不收,日夜出哨,打探敌情。军中耳目最是要紧的,或远或近,或东或西,都要得知。没胆儿的见尘就起,没机智的多为他拿,以致声息不得传,传来也不真,最为误事。他每每自去,他有胆略,有机智,便是边外窠巢中,也走了去,没件不打探得来,以此威宁极喜他。

枯管枝亭角,颓然土木俦,

一朝借裁制,清韵自悠悠。

王威宁在任一年有余,恰值代王生辰。王威宁躬往贺寿,代王开宴请王威宁。先在小殿上,后因王威宁量好,又移翻席,到后园亭子上饮酒。只是:

芳树摇新绿,澄波湛蔚蓝。

惊沙塞北地,玩此小江南。

此时不用戏子,却在宫中叫出一班女乐来。奏了一会,那王威宁猛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手弹着琵琶,站在众人前面,这正是陈赛。

素睑疑镂玉,霓裳似破梅,

浑同庾岭上,一树向阳开。

他容貌已自出尘,看那纤纤玉笋,往来在冰絃中,尤自可爱。王威宁乘着半醉,站起来,躬了身道:“下官在此,为殿下犬马,今已年余,虽屡蒙恩赐,却不曾有破格之赏,今日妄有所求!”代王也只料要甚金帛玉玩,就信口应道:“先生要什么,自当奉赠。”王威宁打一个大深躬,道:“多谢殿下!下官所求,是这部女乐。既蒙全诺,即当领回。”代王一会言语不得,却已许出,悔不得,只得做一硬好汉,道:“叫承奉快送到先生衙内去。”王威宁又唱了两个肥诺,这厢承奉叫了轿马,送到院前。

深宫无复理冰絃,又抱琵琶向别船。

身似狂花任飘泊,随风冉冉落平川。

自此王威宁每日也置酒作乐,白衣女子,是第一个沾恩宠的了。

其时又值秋防,闻得边外喂马打粮,似有入犯消息。王威宁已先期发牌各路,叫行御备,又差张千户远出边外,探他消息。自己边上练乓催饷,声言打套,去恐吓他。这日正在后堂,列着女妓吃酒作耍,忽听得一声响,阶前落下一个人来,王威宁吃了一吓,看时却是张千户。这张千户从小曾学这件绝技,叫“鲫鱼爆”,一爆可高数丈,跃去数十丈。他曾打探,直入帐房,见个标致妇女,他见无人,去调戏他,高兴误踹了他脚,被他喊起,众边兵赶来,被他这一爆,脱了性命。那里还道是神人,会腾空的,不敢来赶。这时边信已紧,若等传鼓开门怕迟了,故也用此法,忙上堂禀道:“千户已到敌中,亲见边上已自动兵,分作三路。他有一枝由西来,明晚约到威宁海子,千户火急飞来通报!”王威宁听了,大喜道:“好汉子!”

奇探虎穴子,巧脱骊颔珠。

有胆能如斗,轻身往若凫。

就把手中金杯,大可容一升酒,叫使女赐他,道:“杯也赐你!”叫女妓们奏乐。千户一面吃酒,一面道:“爷,敌兵来了,爷该出令,叫边上防守的防守,厮杀的厮杀才是。”王威宁道:“我备御已久,料他不能进边。待他师老粮尽,我轻兵乘他饥疲,可以大胜!”千户道:“爷是神算!但千户愚见,威宁海子有水有草,明晚兵马毕竟在此屯札。但沿海子地土泥淖,不便驰驱,不若明日五鼓出兵,乘明晚月黑,他营未定,千户领部下夜不收,先混入敌营,爷统大兵南首迎来,把他逼入泥淖,使他施展不得,可以全胜。若待他退,怕旷日持久。”王威宁道:“好计,好计!”

中夜拥旌旄,谋奇逸待劳。

刍荛言足采,一鼓靖边涛。

女侍因王威宁将杯赏了千户,又将一只金杯斟来。王威宁又叫把这杯酒也与他吃,杯也赏他。前边千户说话忙,这会不说话了,又连吃了几杯空心酒,略放了些胆。猛听得琵琶声,抬头去看,只见那弹的女子,侧着身低着头,恰似陈赛一般。那边越闪了身子开去,千户忘怀了,定要看个分明,不料王威宁早见了:

拴不住两条热肠,难躲避一双冷眼。

王威宁道:“千户,你爱他么?”千户惊得双膝跪下,道:“死罪,死罪!”王威宁道:“你尚未有妻?”千户道:“果是未有妻。”王威宁道:“我就将他与你!”就叫弹琵琶女子过来,道:“你随他去,也是个宜人。”那女子红了脸,故意要往里面走。王威宁道:“我一言已出,不可失信!”对张千户道:“你领他去,但不可忘了五鼓军期!”张千户满心欢喜,叩了头,谢了。女子也叩一个头,辞行。女子在威宁前行走,尚自趑趄,下堂明白,认得是张千户,也笑容可掬了。

沟水复归源,落花竟返树。

茫茫大海萍,亦有随风遇。

张千户出了辕门,把自己马驼了陈赛,先到家中。自己分付部下夜不收准备干粮器械,五鼓一同出哨。到家略与陈赛叙叙寒温,略说说欢喜的意思,不敢睡觉。也只整备些粮食器械,先到城门口,会齐众人,抄路赶到威宁海子。绕出敌兵之后,三三五五,混入贼队。这边王威宁点了五千人马,自己也骑了马,出边。总兵领兵三千,日晚也到威宁海西,准备横冲厮杀。出城一路恰是西南风,人马乘着顺风,且是行走得快。到申时分,忽然转风,飞沙走石,劈面打来。王威宁坐在马上道:“似此逆风,贼却得势了。”只这一句话,又引出一个人来。

子贡屈圉人,陈余逊厮养。

由来奴媵中,智足发卿相。

这人姓梁,名骥。原是梁总兵名下惯战家丁,少年有人相他要腰金衣紫。也有意功名,屡从出塞,蹉跎不遇,到了五十四、五岁了,壮心颓了,在军门充一个马夫,却嘴哩常要说些大话,惹人笑。

老骥心虽壮,弩骀步每先。

唾壶空碎击,伏枥自悲怜。

此时正牵着马,就开口说:“老爷要顺风,只要军士略趱行些,抄出前面那大林子,便是威宁海子西北,绕在他兵背后,我就是上风了。”王威宁举手道:“神助,神助!”忙催兵向北,要绕出林子。喜得风大尘起得大,虽与敌兵交错过,敌兵不觉。到得黄昏,果然我兵在后,敌兵反在我兵之前。一望五六里,风尘中隐隐都有火光,却是敌兵在彼安营。他略得只有边兵犯边,料没个官兵出塞,乘着水草,把马都放了,去了鞍辔,任他嚼草吃水。富的皮帐,穷的布帐,也有独自一帐的,也有两三人合一帐的,都各打点安歇。只有张千户兵,装做放青饮马,混来混去。将至初更,王威宁催兵掩袭,相隔里许,叫放炮。这炮一响,王威宁自北杀来,总兵自西杀来,张千户从中斫杀。敌兵闻得炮响,急要迎敌,有马抓不着鞍辔,有鞍辔抓不着马。风大得紧,尘沙蔽了,有弓箭刀枪,都不知向那一方斫射。三面驱将来,将好些兵马赶入水中,或落在岸上泥淖中。三路兵大胜,共计斩首九百余,生擒五十余人,夺获马骡不计其数。王威宁下令回军,一到军门,先将银牌花红赏了张千户,第二赏了梁骥。

上赏先持画,军功重发纵。

隐微有必录,谁不竞勋庸?

其余头敌二敌,生擒斩级,夺马骡,夺器械,以次受赏。先差官报了捷,以后叙功圣旨下部,巡按查核,分别愿封愿赏。王威宁升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兵进都督。同知张千户,补花马池游击。梁骥补镇远堡守备。自此大同一带,兵不敢南牧。张千户却也完了未了之缘,粱骥终不失腰金之相。

但如今为大将的,贪财好色,愎谏蔽贤,还要掠人妻女,怎肯舍自己的美姬与人?圣旨部劄,视如等闲,那个肯听人说话?所以如今用哨探,不过听难民口说,不破的城说破,已失城说不失,说鬼说梦,再没个舍命人,入敌营探个真消息的人。随你大将小将,远远离敌三四百里驻札。只晓得掘人家埋藏,怕敌兵来,每夜还在人屋上睡,那个敢劝道杀贼?总之上边没这如王威宁样一个大臣,自不能得人的力,成朝廷的功。总是:

力战全恃三军,激劝须凭上将。

帷中一片虚公,士卒自尔鼓壮。

当日,王威宁先时趋附太监汪直,后来又附幸臣朱宁,人品不无可议。然他只为能用人从谏,信赏必罚,所以屡废屡起,所向有功,直至封伯。附炎附势,人道是要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只看如一个有才望大臣,只为持了正义,不肯与人诡随,所以要兵不得兵,要粮不得粮,要人犄角不得犄角,卒至身死,为人所笑。我道“和衷’二宇说得,“趋附”二字说不得。若说用人,所言赏罚拘泥成见,张千户如何得用?愎谏自用,马夫如何得进一言?不知此重赏,如何得人死力?我道如今文武将帅,遇着踶(足斤)之才,也须破格拔用,不得专拘资序,凭贿赂,听请托;言语可听的,不防虚己听受,罚不避亲,赏不避疏,不要叙功只叙子姓,权豪奏带,则人知激劝。敌人虽鸷悍也贪生怕死,不是金石身躯,如何不可殄灭?听他破城破邑,只是不见不闻;却又淫人掠人,损人房屋,使人不畏敌而畏兵。只恐皇上英明,所用言者,别有一番人难乎免于西市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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