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畹香在碧霄处替母亲做了百日忌,过于残冬,倏忽已交春仲,畹小姐正是十九岁,所有日用都是碧霄的,两人知己异常,相见恨晚。看碧霄起居阔绰,应对从容,阅历既多渐成习惯。有时碧霄出去,畹香就替他应酬应酬。有一等客人见新来的姑娘大雅端凝,风流旖旎,书画吟咏又佳,以为天津双璧。就轰传出来,皆欲一亲芳泽,或求书画,或请题诗。一时冯家车马往来,更比前时繁盛数倍。畹香恐屏先祖,不肯自露姓名,就改姓名为苏韵兰。看官记好,嗣后皆称韵兰了。韵兰初起头到一概应酬,后来人数太多,日不暇给,且人多类杂,嗜好不同,往往干求过分。小姐就选择起来,又嫌地方太少,就与碧霄相商。打通了东隔壁院落三间,厢房两个。仍在冯家出入,碧霄性喜出游,或一月,或数日,出门后是韵兰应酬。那些小人惮碧霄之势,亦不敢与韵兰为难,不过腹议而已。不上一年,所得缠头无算,韵兰孝服在身,缟素应客,二十岁上,认得一个告归武员叫莫须有,最喜下棋,遂成莫逆。二十一岁除了孝服,也有了千金,就欲把父母合葬。是年冬,托人在苏州买了一亩山地,岂知方向不空,须乙未冬方可合葬,又寄了一百两银子与王奶奶,后来秋鹤托冶秋重到扬州,知早已前往京师,不知住处,也就罢了。韵兰认得姓莫的武官,是极肯挥霍的,欲娶作小星,韵兰托辞推却,谓须缓三年。那武员在上海买得现成花园一所,名叫绮香园。修理完工,武员就到韵兰处辞别,要到申江,说道:「前订之言,不可失约,我为卿特在上海购得一园以当金屋,卿三年后归我,即住此园。」韵兰因其真心,倒也感激得很。

时甲午孟春中浣也。莫须有去后,碧霄意欲回南,与兰韵商量说道:「妹今年二十岁了,青楼中游戏六年情味不过如此。今欲到上海去顽顽,遇有熟客,往来往来,该处为万国总会,就便探听冶秋,也容易相找,这房屋姊姊一人住了罢,或将东院退还了亦可。」韵兰含泪道:「妹妹南去,我少同心。倘有机缘,亦当来申一游。此去务须保重,行矣勉之。」碧霄泣道:「我们须时常寄信。」韵兰道:「这个自然,无劳多嘱,并为愚姊探韩郎现在何处,就寄一个信来。」碧霄答应了,就定于二月十三第一次轮船动身。两人谈了一夕,到动身这日,挥泪相送,不觉哭了。从此碧霄到上海,韵兰独住天津,照常见客,车马盈门。岂知事有凑巧,半年后,适值海疆不靖,姓莫的武员又起用起来,须二十日内就道,时甲午秋九月也。武员得信后,殊觉为难,又不好将这园再卖,又不好交他人。因思三年后此园必归韵兰,我何不就叫他来住在园中,暂时看管?就是他要见客,我也知道他脾气,不过几个怜香惜玉的读书人。俗客是大家不洽的,他若来了上海,亦有好客。三年后,我再将人园一齐收回,有何不可呢?主意已定,就长篇累牍的写了一封信与他,约法三章,叫他搬来。大约说此园是借给你的,你不过替我管管。三年之后,再行给你。园中一花一木,你须自己布置,所有帘幕桌椅书画供玩床榻,须你来了点交,园中佣工司夜看守人等工食,我另有闲款存在庄上。每月取利一百二十元,即将利折交呈,按期取来发给。惟各物均不许磕损折丧,如以为可,即于十月初二以前来。韵兰也本欲回南,得此机会,须住三年再交,亦何不愿。不过三年后如何,且到时再作计较,但将父母葬后,拼得一死便了。那贾姓是个下流东西,不必恋他。如此一想,主意便定,遂先寄信碧霄,一面即收拾行装,客人一概不见,有极知己者,方告诉他这个缘故。行李收拾了五日,方有端倪。粗笨的贱价售人,部署妥帖,于九月廿七动身,三十日到沪,莫须有大喜。不见了半年有余,如获至宝。温存了一夜,十月初一就将各物点交。佣人也来见了,凡十六人。上了花名册,利折也交付清楚,叫龙吉到钱铺对过。道印的契张也交给韵兰,诸事皆妥。到了初六,电报来催,莫须有就匆匆动身。韵兰进了园,碧霄就带着谢湘君来贺,帮他部署了四五日。定了值地、值花、差遣、看守、打扫一切章程,惟伺候的人太少,又添了几个体面丫头。一个是碧霄荐的,就是叫佩纕,一个叫齐月,一个叫玉润,两个是自己带来的,一个叫珠圆,一个就是伴馨。男帮佣龙吉之外,又添了两个厨房打杂、两个女媪钱妈、杨妈。其工资就在一百二十元中节省出来,原交园丁十六名,又停去了四个车夫,并兼抬轿。办了马车一乘,东洋车两乘。又在各处补种了几许花草,添些房子,设了一个乩坛。总共忙了一月有余,方得妥帖。韵兰心中窃喜。又命人到扬州土地祠运柩同厝一处,又谢了王奶奶五十元。日后渐有人知道天津的名校书到申,就有人到园相访。韵兰知道上海人杂,选择更苛,身价之高,不易亲近。然究竟地大物博,往访相见者仍不乏人。韵兰分别接见,自是芳誉益隆,所得缠头,更不可以数计。来访者或先题一诗,好者出见,再与殷勤。不能者先赠助装银若干,亦可出见交接,惟亲热不亲热由芳心自定,于是风月中人多百议论。好者半,不好者亦半。韵兰以无心置之,此是后话。

看官记好,此书有大起落数段,第一章到第四章,总起落也。第四章到第十一章,兰生一段,大起落也。第十二章到这第十四章,畹香一段,大起落也。此后必须说秋鹤的事,又有一段起落。虽是小说,常恐矛盾,颇费经营。诗曰:

欲假非全假,云真不尽真。徒将无赖笔,赚煞有情人。

却说韩秋鹤自六月,从扬州畹香处一早启行,并不带一下人。走了几里路,觉得胸前作痛,就雇了船开到镇江,复附轮连夜就到江阴。知道新练的兵勇已由运兵船运到南洋去了,第二次运兵将在上海开行。他就赶到上海,候了四天,方上兵船。带了一个仆人名三才,船中统带车姓,知秋鹤是大营中信任之人,故与秋鹤十分投契,朝夕谈心,如上司一般敬奉。秋鹤殊不安适,令他随意不拘。车统领从其所好,惟秋鹤胸前虽已结痂,尚未脱落。一经牵动,时时作痛。因命船上西医生用西洋药水敷洗一回,旋觉痛止。

七月朔,舟抵交南,兵勇自去交割。秋鹤径入大营,经略出来迎接道:「前接电报,说先生于六月初二从金陵启行,不料此刻始到。」秋鹤道:「晚生在南京行后,路上病了四五日,既而又在上海等了数天,十七日才开行哩,近日军信如何?」经略道:「进营务处去谈罢。」于是同入内与总营务处许道台及几个参赞见了,许道台道:「前得兄台密函,说从平顺卫庄两处直到占城,岂知事机不密,他竟连夜走了,现今窜到广西边界广安海东一带。 」经略道:「贼首颇习地利,彼处距此又远,我等拟用节节设伏之计。」秋鹤道:「晚生不知军务,新拟一个剿匪章程在此。」说着就从靴页中取出来呈上,经略看了大喜道:「各条颇中要害,就照这样办理罢。」遂一面设伏,拔营遽退,不到半月,盗匪果然复至。水雷骤发,歼毙大半。自是秋鹤言听计从,经略奏保以县丞咨省。秋鹤力辞不肯,至于不愿留,经略只得罢了。到庚寅秋,交寇肃清,方办善后事宜。岂知冬间经略病故,秋鹤失此知己,大哭而归。雄心灰冷时,冶秋已到德国购办军装去了。秋鹤写了一封信,叫他公事毕后,束身早退。自己就回中国,省了亲。住了一个多月正是辛某年正月中旬,颇忆畹香,不知孔夫人曾否作故,小姐如何累况,就辞家到扬州来。遇着王奶奶,方悉一切。秋鹤殊为忧愁,就从陆路进京,那里探听得出,就无可奈何。后来遇着一个朋友,叫富有仁,要赴美国经营,就触动游美国的心思来。惟资斧不足,他就想出一个朋友程萧云,现在美国,可以商借的,幸到美国的资斧,尚可敷衍。富有仁说:「轮船的费,小弟可以设法,惟到美国,阁下须另作计较。」秋鹤道:「兄可以借我二百元那就好了。」有仁道:「这尚容易,然也不必借了,轮船中费弟代付之,上岸后,兄自付之。」秋鹤大喜,就同到天津。这时畹香正改姓名应客,秋鹤那里知道。且以为翠梧去后,青楼绝少解人。行色匆匆,不复作登楼之想,因此交臂失之。就于三月十三登舟,径赴美国。舟出太平洋。

到三月十六,方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船中与富有仁谈心,殊不寂寞。既到了该处,有仁别去。秋鹤再三谢了,期以后会,遂去寻程萧云。恰在车上遇见,出于意外,萧云道:「间兄在交南从征,颇能吐气,何以到了这里来?」秋鹤道:「一言难尽,且到尊寓再说。」于是同到寓中,萧云的父亲原来叫致和,就是阳芝仙的母舅,向在旧金山贩运金沙,近来美国禁止华人,生意清淡,故在日本开设一新闻纸馆,即日就要迁回日本。因秋鹤来了,只得多留半月。秋鹤就见致和,致和笑道:「阁下迟来五六日,就不遇了。」因将迁徙一节说出,秋鹤也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说道:「数万里浪迹,不名一钱,尚望老伯资助资助。」致和道:「这个不消忧虑,同小儿在这里看看海外的风景,再乘火车去。请宽坐,同小儿谈谈,老夫再有俗事呢。」说着去了,是夕与萧云抵足谈心,论美国的商务国政,萧云道:「此国自华盛顿民主以来,国势蒸蒸日上,商务以制造耕种两项为大宗,向来织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来,棉花反可运到别国,英吉利的织厂,大半购买美国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价五千万元,你想国中富不富?」秋鹤道:「弟向闻美国种田多用机器,粪壅之法,说用格致家的物料。又从秘鲁运来一种鸟粪,曰爪诺,所以一人可种数顷之田,或麦或棉,获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国地舆志,说有 十二部,今看这等富庶,大约各处尽行开垦了。」萧云道:「却不尽确,美国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后,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岁去塞,曰牛海姆骇,曰特拉魂,曰牛久岁,曰梅来冷,曰肯纳的克,曰罗爱仑,曰铅路冷,曰烹碎而浮尼,曰叫及也,曰罗徐亚内,曰密司雪彼。以后又渐增行部,至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佣奴一节,林肯为总统。南北交战,格兰脱平乱后,更推广疆域,北界开辟者十一部,曰明尼苏旦,曰会司坑心,曰密歇根,曰英的爱纳,曰乌海鸟白,曰密苏立,曰根得开,曰开色斯,曰意拉拿司,曰西浮及尼,曰矮乌鸦。西界开辟者九部,曰特古他,曰纳勃来司加,曰顿尔西,曰梦退纳,曰加罗拉图,曰内怀大,曰奥里所那,曰华兴登,曰加利福尼亚,即俗名旧金山者。南界开辟者六部,曰南铅路冷,爱来白买,曰矮开稍,曰罗徐亚内,曰脱克赛司,曰花劳力大。东北境开辟四部,曰美恩,曰浮梦,曰纽约,曰亚古斯大,总共四十三部,西首又有未成部落之地,凡得六处,曰爱立送那,曰新墨西哥,曰雨他,曰怀五明,曰爱特和,曰英定,其中脱克赛司部最大。务农之处,均在西南各部。商务皆在东部,以纽约埠为总汇。水利亦好,密司雪彼江横亘南北,扑妥麦江东西贯注,贤助河在密司雪彼江之上游,通乌海乌江。根得开之罗思维尔、北铅路冷之陕万那、密司雪彼江之红河,均为要处,然皆用兵之地。其京都之外,又有要地曰非勒代尔费。即开设博览会地方,国中以此为南北冲衢,吾兄不可不往一游。」秋鹤道:「美国如此富强,何以北首之开纳塔,不去夺回呢?」萧云道:「本国版图,已恐鞭长莫及,若再动干戈,恐英国力强,未知鹿死 谁手,故只得罢了。」两人谈至深夜,人也倦了,大家睡着。

次早起来,吃了早点,同去看十三层的大客寓。一律洋房,真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上下各层,虽有石梯,然自第一层至最上一层,都用机器座升落最高处,也有自来水、煤气、电气灯。客分数等,最上之客,每日饭房金九元,下等每日一元。而佣人执事,井井有条,不觉叹服。到第三日,两人坐了火车去看开矿,该处另有大厂,有绿气炼金炉,有倒焰分银炉。秋鹤大略能知,既至一处,有用十三只锅炉,在该处炼银。其锅以次而小,秋鹤以为奇特,萧云道:「此近年来最新之法,其矿质层层炼泻,到小锅中全是纹银。」秋鹤笑道:「有趣,回来倒要学习学习呢。」既而同至开矿处,工人虽多,皆有机具。其难开之石,有几个西人引着华工在那里装火药呢。萧云道:「这个名裂石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他这力量甚巨,将来倒要买些回去开矿。」秋鹤道:「这名淡养各司里老,其料用极浓硝强水,即与水较量一五二。置器中,外加冷水,每重一分,又加最重之硫强水二分,待冷,加浓各司里老尼半分,加法必极迟慢,且屡屡调搅,器外必多加冷水,或冰雪,或减大热之料最好。因恐器热,而各里司里要变草酸,面生流质也。又相配时,须和得极匀,倾冷水内,而淡养各里司里尼沉于水底。然后吸去上面流质,添新水洗之,至酸尽为止。即以努比里法提净,用木那普塔消化,成为颗粒形。如流质之油,色淡黄,无臭,似有甜香少辣之味。性猛毒,食少许脑即痛,入四支,其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一二五。至一二六,但淡养与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重略一六,不能化于水内。只能在以脱内或酒醇及米以 内消化,遇火不炽。大约热在二百十二度,尚不能变,须加热三百六十度,始爆裂。散布石面,以铁锤重击一处。只着一处,惟用此物极险。须先不令其著火,以后方令其著火。用时石开之孔,可比药孔更小,故凿石工费,较用火药之费,省五倍至二十倍不等。用此仅减少一半,孔中如漏,须补以泥。将此倾入,上加水少许,则水浮于上。然后引以火管,管底有铜帽通入此物中,即可由管点火。着至铜帽,此物即着,可以打开石孔了,又有同类爆药,名地那美德,将淡养四各里司里尼七十五分、磨砂粉二十五分,相合而成。此亦努比里法,亦能开炸石。手中可任意取携,并无危险,遇火或震动皆不燃。须大震动而又遇火,始得炸裂。以上皆常用之法也。近日又有苏而子新法炸药,颗粒极粗,其用较稳。」二人且行且走,到一片荒地,皆是山坡。有几许工人在该处开煤呢,萧云道:「且去看他是何煤质。」遂去看了一回,皆是硬煤。萧云道:「去罢。」秋鹤道:「吾们就招一辆马车坐了回去。」于是雇了一辆油篷车坐了,萧云道:「你看那石坡的颜色,乌紫不一。岂知下面生出这个煤来,也奇极了。」秋鹤道:「煤是数万年前地震,树木房屋,没入土中,变为煤石。故产煤处与土层层相间,每层厚薄不等,粗细砂石,或坠或嫩,其色或黑或棕,似煤非煤,其实皆可燃,再下均是佳煤。其相煤深浅,以地之形势,或河或溪,大抵水势恒循煤层凹处而流,总宜运用变通为主。」说着已到闹市,遂付了车钱,下车循路回家。

秋鹤从二十四日到了旧金山,领了领事官的游历照会,顽了六七天,已是四月初二了。就要东走,萧云不能再留,送了四百两程仪,代写了一张车票,秋鹤就此辞别登车。九千余里径抵纽约埠,果然百货纷腾,客商云集,说不尽的大邦风气,海外繁华。该处有个大学堂,中国人多有在内款业。秋鹤就去拜会中国一个领班的,聚游了几天,再赴华盛顿京城游。后在曼岁去塞省遇得一个西妓,名马利根,却能操中国的话。曾在日本游过的,他回去后,学习机器测量格致化学,颇能了了。造得东西也多,仪器堆了几间屋。今番欲到中国来,却少地主。一日秋鹤在酒馆上听他说起,秋鹤道:「你要去我来介绍。」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命他到上海找乔介侯。马姑娘道:「我向来认得几个中国人,但一时找不到,就是有领事官,我总不借西洋公馆作寓的,有这个信好极了。」就留秋鹤住了六七日,秋鹤请他教教西话,也懂了一半句儿。秋鹤自此南辕北辙,浪迹如萍。幸火车各处相通,直至霜秃丹枫,天南飞雁,始搭了一只美国兵船回来,船费是不用出的。十一月初,到香港登岸。行囊中尚有余资,欲往日本一游,就在香港顽了半月余,动身已将月尽了。又乘了公司船到横滨,正是季冬之朔。安寓甫定,要去长崎访访程萧云,自念已近岁阑,吾顽了一日,到新年再去罢。况且闻新田箱馆,名妓如云,海外烟花,倒不可不领略的。于是不找一友,不寄一书,就在万花深处游历。遇着一个玉田生,年纪只得十七岁,曾在上海日本茶馆的。因日本国中不许日本女子在中国卖娼,故回到长崎。后又迁至箱馆,颇通文理,能操华言。秋鹤就留连半月有余,再回到横滨,已是风尘岁尽了。秋鹤独在寓中,行囊中只剩数十金,到了除夕,叫寓中办些酒肴来,自斟自酌。自念风尘须洞,羁旅长年,如己人遥,乡心梦断。身世之交多险,国家之虑正长。当此日暮途穷,天寒岁尽,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觉叹气道:老天你生我这个人,应该给我一个称心施展的境遇,为何使这些众小登场,虎眈狐媚,使我无容身之地呢?喝了几杯,微有酒意,就和衣睡倒。听那中国寄旅商家,都在那里过年放爆竹呢。秋鹤一夜不曾安眠,天明到睡着了。起身将午刻,洗了脸,一个人独在街上走。日本亦用西历,故市上交易依然。看了一回,回到寓中,写了几封贺年信,发寄出去。又写了一封寄萧云的信,说大约望前要来长崎一顽。这晚又饮了薄醉。

次日不出门,看日本地舆形势考,上载甚详。知日本四面皆海,以后看到小海岛,有名壹岐者。据云:在肥前之北海中,从平岛径达,海程不过十二三里,合中国三十余里。岛中二郡,曰石田,曰壹岐。其地略圆,而岬角四出,形似手字。附近小屿,不暇枚举。境中山小水细,寺院甚多。向西南海湾当中曰乡野浦,向西北海湾当中曰剩本,皆捕鲸薮也。境中之山,南有志原岳,西北有本宫山,东北有鱼钓山,皆为海客标识。仁明天正时,新罗屡入寇,因置戍于此。后一条天王在位,彝舶五十来攻,大肆杀戮。文永十一年,元人来讨,守护死焉。松浦党志佐氏领其地,波多泰袭之。九十余年,仍属松浦氏。有岛名对马者,在壹岐之西,北海中,十余里。形南北长,东西短,四面沿海,山峡乱出,形如蜈蚣。岛中二县,曰上县,曰下县。境多山峦,质皆薄恶,不利于耕。北境之山曰御狱,东南海滨之山曰镜,曰日暮,其势逶迤。至西南一断,其南有大支海,曰浅茅浦,波涛汹汹。西入支海之中,其尽头处尝凿开山路,以通东岸潮水。东岸潮至,船得往来,因名大船越峡。南方有小邑曰严原,东临海滨。西屹立者,曰有明山,山顶上以指南针循度望朝鲜。天晴云朗时,可以望见,如一碧之在遥空也。有明山之西南有矢立山,矢立山南有龟良山,为对马极南境矣。此岛在唐宋前,南北一地,后地峡忽为水势决裂,遂有上下岛之分。南为上岛,北为下岛。下岛产海参鹿驹黑砂糖。文永十一年,元军三万来攻,颇肆惨虐。后来丰臣氏伐朝鲜,德川氏与之修好。时领其地,为宗氏,往往承意曲从。

谕曰:二岛在西海,道之西北海中,近而小者曰壹岐,远而大者曰对马岛,各二县。二岛皆属长崎县,夫对马之地,九州隔绝,自立为国,固无不可独。壹吱弹丸小邑而又密近肥前,亦得特立与对马并称者,何也?盖日本古与朝鲜亲睦之时,有讨伐而其航海之路,必由筑前地方行兵。筑前介壹岐对马之际,可以相阻。日本与朝鲜水程虽不甚远,然以帆樯而逾溟海,终不为功,故无论使骋战阵,来往之船,必先下碇于此,是以两岛,因势而雄,又无外犯之志,遂得成国。其后日本与朝鲜往来逾久,而江华一役复通两国之情,以续旧好。且日人至釜山者,日见众多,船则易风,而汽易帆,而轮利便往来,固殊曩昔。但风波终有不测,得二岛以应之意外之虞,借资停泊也。

秋鹤孤客一涯,愁不能释。下午又睡了一回,起来,因叫了一个伙计,问他这里附近有何顽意,伙计道:「此去东首一里多路,大街尽处,洋房中新到一班马戏,昨晚开演,今晚第二次,先生可以去看看。」秋鹤道:「倒也使得。」于是换了一件衣服,锁了门出去,问到那边,先找一个饭馆吃了晚饭,就进马戏场来,买了票,看见场内外电火通明。外场东北隅有二只灰色象,大倍于牛,有人在那里把馒头分块掷到象的门前,那两只象把鼻子来卷入口中。北首几只大木笼,外边阻以铁栅。秋鹤走去一看,一只笼里有大青蟒一条,粗几合抱,身大逾斗,长西五丈。左首一笼,亦系青蟒,其色稍黄,大小较青蟒减十分之三。蟒身上站着小鸡雏两只,蟒亦并不伤他。众人争把果子引逗,那蟒首昂然吐出朱砂一样的舌,受那果子吃。又有猿猴熊虎,各贮一笼。西首一笼最大,中有猛虎一只。黄质斑斓,踞在那笼中,两只脚捧着一方十来斤的牛肉,正嚼吃呢。又有两只海鸟,高五六尺,黑翼白尾,黄嘴黄足,在笼中争食一个大鱼的头。看了一回,游人愈众,听内场摇铃之声,就一起入内。这戏场是圆的,就检了一个座头坐下,不多一回铃,声复作。戏房里走出一匹黑马,一个西人年约三十余,结束得整整齐齐。骑在马上,口吸雪茄烟,那马在戏场四周围慢慢的走,渐走渐快。西人若恨其太快者,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弯腰,两只手脱鞋子,脱了那只,又脱那只,均掷在场中。脱着鞋后,再脱两只袜子,那马更加飞跑了。西人又脱腰带,又脱外面衣服,又脱帽子,穿了短衣服,若作风头颠之状。身边取了一个皮夹子出来,立在马上,或一足,或两足,或倒,或顺,从从容容。卷纸烟一条,又燃自来蜡条火吸那纸烟,那马真是追风飞电的快。西人吸烟毕,就把这皮夹里的银票,一张一张的散掷在地,以后连皮夹也不要了。忽有一个人出来,把西人掷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向他摇手,似说不要这个样子,就把银票放在皮夹子里掷交西人。以后又把帽子、衣服及鞋袜一件一件的掷去,是时马的快,不过眼睛一闪,已是一周。西人一件一件的接了,帽子戴好,衣服穿好,带子缚好,鞋袜着好,向众人一拱手,便奔入戏房。这是第一出,就有两个涂面疯颠的西人出来,彼击我掌,我批彼颊,种种插科打诨,不晓得讲些什么。

串混良久,一人忽掷一巨石,向那人头上一击,应手而倒,血流如注。击人者若作狂喜状,就在马走的地方,把两手在地上搜括些马粪泥土,捧了一大捧,取来盖在被击这人首上。忽里边一声呼喊,就逃进戏房。地上的西人也被吓进去了,这是第二出。停一回,有大小西人十二名,各穿肉身紧身衫出来打筋斗,叠人塔。或数人,立在一人肩上,或一人肩上立一人,一人的上头再立一人,叠至五人;或一人仰卧,反其手足如桥式,空其下,数人在桥上叠塔。演完进去,为第三出。又歇一回,一匹白马出来,一个泰西姑娘,粉妆玉琢,穿了极体面的衣服出来,以纤指向马一指,那马就在四周围没命的跑。姑娘笑了一笑,跳上马背,站立不动。既而或作商羊舞,或作倒垂莲,或作童子拜观音,或作行者打筋斗,或坐或卧,或倒或正,或欹斜屈曲,无不如意。听得合场中一片拍手的声音,而西人及马就进去了,这是第四出戏,就停了。

一会儿坐客男女又到外场来看这珍禽异兽,也有去小解的。约一刻钟,又听里面铃响,再找原座坐了。有童子两个人打扮好了出来,戏场上有八只花篮,分摆两排。每排叠起四只,放在几上,两个童子在地下打了一回筋斗,就立到这花篮提柄之上,作种种戏法,而花篮并不倒下。演完进去,为第五出。又停了一回,走出一个日本人来,手拿七八柄一尺多长倭刀,场上一桌,桌上一金漆圆盘,里头四个小球,日人先把小球在空中抛弄,以一手接之,真似宜僚弄刃,宛转如意。弄了一回,就飞刀起来。七八柄刀,初起头还慢慢的用手来接,以后手渐渐看不见,到后来身体也渐渐隐了,但看一团闪闪烁烁的刀光,耀着电灯,变为白罩。离舞刀处一丈五尺,立一圆木牌,大可合抱。但听戛然一声,那八柄刀一齐插在牌上,日人含笑进去。这是第六出。又停一回,两个西人一男一女,着了肉色贴身短衫裤出来,打了几个筋斗,场面顶上有两根短木棍,长可二尺五寸。木棍两头缚着两根绳,长三尺余,挂在那顶高的地方,两棍相去二三尺。一稍高,一稍低,好比千秋架似的。另有一长绳直挂到地上,西妇先上,男亦随上,如蜘蛛上丝的样子。到了上边,各坐一个棍架子,就做起各种把戏来,或换坐,或同坐一架,或跪在架上,或两脚或一脚倒挂架上,或女人两手把住棍架,一男人倒筋斗而下,被女人两足钩住,或男人一足挂架,女人倒筋斗而下,被男人一手把住。看的人大家替他怕起来,秋鹤想道:「倘跌下来了怎么样呢?」岂知并不跌下。演完进去,各人又拍手喝采,这是第七出。不多一刻,戏房里推出一个虎笼子来,把笼子旁边的机括摇了十几摇。这个笼子顿时高起,可立一人,用一块铁板浸了油点了火,伸入笼中。那虎若作惊吓的样子,忽有一西人手中拿了一柄二尺长的尖刀,开了笼子进去,那老虎见了更吓得了不得。西人就捋虎须,骑虎背,或以头凑到虎口,或以身藏在虎腹,老虎任其所为,不敢一动。顽了一回,西人也就出来,老虎笼子有人推了进去,这是第八出。又歇一回,一个西人牵了两只象出来,场上放着两只大木桶,高四五尺,围可两抱,就叫两抱,就叫两象各立在一只桶上,把这桶慢慢的转。象四脚也慢慢的移,转了一回,象下来,用前脚把这桶抛转如狮子滚球,滚完,场上放一厚板,宽二尺多,长一丈半,厚四寸余,这板中间垫起,高二三尺。板两头都脱空,就叫两只象上去,各登一头,于是一上一下,一低一昂,作登跳势。其后便摆了一张长桌,放了馒头、果子、茶酒,请象吃大菜。一回儿都吃完了,就一同进去,这是第九出。又停一回,场上摆一个客寓样子,一个客人来投宿,行囊颇足。寓主妇勾通强盗来劫,盗党四人,假意也来过夜,夜深动身。忽有一个兵差经过客寓,听得里边嘈杂,拿了六门手枪进来,看见盗党把一个客人缚在树上,寓妇在那里分赃,巡差大怒,立放手枪,击毙三人。一盗骑了马逃走,巡差追上,也打死了。再来放这个客人,这个客人已吃了哑药,不能开口,巡差就一同送官,客人送到医院里去医。这是第十出。第十一出乃一匹紫色骏马,登场作人立,叩首,或跪双膝,或作人坐,皆听人指挥,从心所欲,顷刻,场上置一巨鼓,马以两足击之,疾徐顿挫。合场之人,又拍手起来,到第十二出,已交亥初,看客有留的,也有去的。秋鹤一个人闷看了半夜,也觉微倦,就起身走了。方出园门,背后有一个人将秋鹤的肩一拍,叫道:「韩老爷,是一个人么?」秋鹤回头一看见是从前一向跟环姑的小厮叫孟三,就如他乡遇故知的样子,欢喜得了不得。因说道:「怎么你在这里?没从环姑娘去么?」孟三道:「一言难尽,今儿不早了,爷的寓在那里,小的明儿来寻。」秋鹤道:「我的寓是西首前街一百零四号十三町。」孟三道:「晓得了,明朝再来罢。」就去了。秋鹤一个人回寓,叫伙计泡了一壶茶,吃了些干点心,记好了日记,把所看的戏写在上头,就又想起翠梧来。辗转床头,又想到畹香连消息也没得,难道死了,或嫁了人不成?如此一想,愈觉烦躁,就磨墨伸纸,作诗一首云:

天涯岁事又更新,无限羁怀郁不伸。红树青山乡国梦,落花飞絮意中人。摇残秋鬓孤灯瘦,挥尽黄金两手贫。安得海疆兵气靖,萧韶并协一家春。

吟毕安睡,梦见畹香身穿缟素,愁容惨黛,殊不胜情。又见翠梧立在门前,穿了古妆,向他招手。看看地方又似在交南大营里的样子,回看二人已不见了。又似父母妻子在室中坐着向他垂泪,秋鹤方欲慰藉,忽闻叩门之声,惊醒转来,乃是一梦。那孟三已来,在房外敲了几下,喊了一声。秋鹤连忙起来开了门,伙计就送洗脸水来。秋鹤叫孟三坐了,一面洗,一面问他。孟三道:「金姑娘被这糖行袁姓客人买了去,我初时奉是跟去的。到了太原家里,另住卖花婆的房子里。当初尚为安逸,岂知姓袁的是惧内的,后来被大奶奶知道,赶来一齐连姑娘同东西搬去,打了一个下马威,就拿身上的好衣服脱去,换了一身半新旧的布衣,叫他洗衣服、涤溺器、淘米、汲水,日日凌虐。住在房门口,头半夜里,也要唤起来同他捧灌浆家伙。」秋鹤道:「什么灌浆家伙。」孟三道:「就是溺盆。」秋鹤道:「苦极了,后来呢?」孟三道:「起初姓袁的在家,还在暗中照应。后来姓袁的出了门,阿呀,这大娼妇更是天高皇帝远了,打得身上都是斑痕。不上半年,姓袁的因抱病回来,我就在路上撞着,求他要同姑娘见一面。姓袁的怪我不回去,我说见一见说说话儿就回。姓袁的答应了,约了一个日期,清晨我潜到门里,一见这姑娘 真不像小姐,也瘦得不认得了。我当时被这悍妇赶出时,姑娘私给我一个金镯子,我兑了钱,就住在近处一个小客店里,打听信息。到那年八月初三,见了姑娘一面,我两个人就哭了。」说着孟三便簌簌的泪下,秋鹤也哭起来。孟三道:「看见这样子瘦,我就劝他,叫他逃出来。姑娘说道:『万万不能,你回去罢。不要流落在这里,将来倘遇着韩大爷,叫他把性儿改改,不可叫他知道我这种景况。』话未说完,就有人来叫了去。我又痛又气又恨,也不能帮助他。以后直到年里,总不能见了。这个姓袁的又出了门在外边,我实在无可奈何。过了一年只得回来,托客店里人说:『若姑娘有什么事,你寄给我一个信,我三月里到家的。』直到次年八月里,得客店里的信,说姓袁的回来后,夫妻日日淘气。袁客人恐怕姑娘死在泼妇手里,就叫姑娘出了家,做了尼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自寻师父,这姓袁的一则气,二则记挂姑娘,也就死了。姑娘在近处庵里住了一个多月,有一个施主要来强奸,有一个老佛婆领他到别处去,以后就不知道了。」秋鹤闻言,心如刀割,眼泪如线 淌出来。因问孟三:「你现在何处?」孟三道:「我跟一个宁波王姓客人来这里办货的,今晚就要动身呢。」秋鹤就给他一两银子道:「你这人好,将来必有好日子的。我将来回到上海,我来给你信,家中来见你。」孟三谢了,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秋鹤得了这个信,把这个心也使碎,转瞬已是人日。秋鹤欲往长崎,就把客寓钱算清,收拾行装前去。以后若何,请阅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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