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住禅师讲罗刹夫人出身的故事,讲到此处已到了节骨眼儿,一席的人都听得出了神,忘记替他斟酒了。老和尚笑眯眯的自己斟了一杯,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

“当时堂屋外面一阵娇喊,屋内几个年轻小伙子慌了神,一个个跳起身来,藏入堂屋后面。秃老左却不惊慌,朝屋外哈哈大笑道:‘这一位娇滴滴的好朋友,我们记不起来了。好!我就来奉陪。’说罢,立时翻身向我说道:‘老前辈,你圣明不过。

事情逼到这儿,有什么法子?我先向老前辈告罪,请老前辈多慈悲罢。’说罢,站起身来,一个箭步窜进了堂屋侧面的一间屋内。

我知道他们不是逃避,这是各人去拿兵刃,也许预备着对付仇人的计划。可是堂屋里连下人们都走净了,一桌灯烛辉煌的酒筵,只剩我一人高坐在上面,弄得不巧,追魂太岁的仇人还以为我替他们挡横呢!

果然,对面屋上娇滴滴的嫩嗓子,又喊了起来:‘喂!屋里那位是大觉寺的老方丈吗?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什么交情,看情形你想伸手管这档事了。那就请出来罢,大马金刀的坐着,当不了什么事。喂!我说老方丈,你听明白没有?’

我一听,心里这份难受就不用提哩。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受这样奚落过,心里一阵火发,先不管他们怎样一回事,先要教训来人一顿再说。猛地心里一动,一想不好!我和来人一争口舌,正好合了追魂太岁心意。他们走得一人不剩,焉知不是故意如此,叫我替他们挡头阵。但是纹风不动的坐着也是笑话,好歹和来人亮一亮盘,见机行事,说明自己地位,才是道理。

主意打定,我离席缓步走出堂屋。抬头一看对面大厅屋脊上,影绰绰立着一个女子,阶下仰面躺着一个身背双刀,腰悬镖袋的妇人。仔细一瞧,敢情胸口沁沁冒血,早已死去。

我正想和屋上人答话,蓦地对面厅背后人影一晃,有人大喊:‘老前辈,不必和这小辈计较,我们一齐到门前空地上去,教训教训这狂妄后辈,还怕他飞上天去吗?’这说话声音,却正是秃老左本人,而且说完便隐身退去。他说时嗓音特高,屋脊上女子哈哈笑道:‘好!有一个,算一个。老方丈,咱们前面空地见。’说罢,身影一晃,便已不见。

这一来,真个把我扣在里面了,好厉害的追魂太岁,步步为营,硬生生把我拖入浑水。这一面做成圈套,叫我自己往里钻。那一面目中无人,把我老和尚当作废物,我真有点冒火了。我不问你们什么事,我却要见识见识你们这般后辈英雄,究有多大神通?哪知道我这样一冒火,几乎吓得我魂魄齐飞,回不了大觉寺!

我离开内院,走过厅屋,人影全无。霎时灯火全灭,内外漆黑。只厅前一块空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月光铺在地上。

空地上兵刃耀光,四面展开了七八条人影,却没有见着敌人身影。我一走出厅门,追魂太岁秃老左倒提着一柄厚背阔刃九环大砍刀,转过来向我说:‘老前辈,事情真怪!来的只一个乳毛未干的女孩子,我从来不认识她,可是我女人已经毁在她手内了,不由我不动手了。我见她在厅脊上已经转身,却没有跳下来。也许知道老前辈在此,把她吓跑了。’

我一声不响,肚里暗骂,你还做梦哩!一看他手上大砍刀,又想起刚才他说在祖师爷神位前金盆洗手、立誓封刀的话来,一发瞧不起他。他见我面寒似水,哑口无声,面上立现出阴险狠毒的神色来。却在这时,从我身后厅门内唰的射出一条黑影,疾逾飘风。已在两丈开外空地中心,立定一个玄色劲装、眉目英秀的青年女子,赤手空拳,从容俏立。

我仔细一瞧,便认出半路茶棚碰见的小姑娘就是她,虽然服装改了,面目身形一望而知。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同小姑娘一起的老尼姑,真人不露相,更是个难以猜测的人物。也许此刻隐身暗处别有作用,横坚今晚够秃老左搪的。

小姑娘飞落空场,四面七八条人影,便向中心一圈。追魂太岁秃老左当先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左臂抱刀,右手指着小姑娘大喝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凭空到此行凶,是何道理?凭你这点年纪,也敢发横,定必受人指使无疑!趁早实话实说,还可商量;否则杀人偿命,立时还你个公道。’那小姑娘冷笑了一声,朝他点点头道:‘秃老左,你说的太对了!杀人偿命,姑娘我便是还你公道来的。片时便教你死得公公道道,决不教你做糊涂鬼!’

秃老左大怒,刀环哗拉拉一响,便要动手。猛听得秃老左身旁两个小伙子厉声大喊:‘我娘毁在她手里,还容她多说什么?拿下活口,不怕她不说出实话来。’一听这两个愣小子的口气,定是秃老左的儿子,一个手使双刀,一个手上合着三节棍。大约秃老左暗地看出来人虽然空拳赤手,只凭杀死玉面狸这一手,便知不是易与。

他们父子们已暗地计划好,不管江湖耻笑,想以多胜寡,免遭毒手。所以这时两个儿子先搪头阵,使双刀的一个箭步窜到小姑娘左侧,刀光一闪,力沉势猛,向她瘦削的玉肩斜劈下去。同时那个使三节棍的,一上步,呼的抖开了棍环,使得笔直,向右面柳腰上横扫过去。如果被双刀一棍带着一点,怕不玉殒香消!

哪知这位小姑娘,把这两个愣小子视为废物,而且心狠手辣,立见真章。她待两小子招数发出,只微一耸身,向前出去几步,倏地一转身,已到两人背后。两小子刀棍齐施,又是一个猛劲,不意都落了空,使空了劲。两人脚步留不住,向中间一挤,双刀正砸在棍头上,臂上一麻,心神一惊,正想翻身当儿,两人又猛觉腰眼里都被人截了一下。立时吓的一声,撒棍扔刀,一齐瘫在地上了。

两个愣小子一跌倒,秃老左哗啦啦大砍刀一举,大喊一声:‘上!’四五个雄赳赳的凶汉,哗拉一围,把小姑娘围在中心,各人手上长短家伙,雨点一般,向她身上招呼。好厉害的小姑娘!只看她玉臂一分,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外带着点穴擒拿法,花蝴蝶一般,在长枪短刀之中穿来穿去。

一忽儿功夫,地上躺了一大片,空场上只剩秃老左和我两人了。

秃老左急得两眼如灯,凶光四射,油汗满脸,形如恶煞。回头向我恶狠狠瞪了一眼,猛的一跺脚,似乎要奔向前去和小姑娘拚命,忽又停住,反而身子后退。那位小姑娘若无其事,移步向他走来。小姑娘向他走近一步,秃老左便望后退一步。我暗想原来追魂太岁徒有虚名,这样的不济事。

不料追魂太岁忽地转身,一顿足,飞身而起,接连几跃,直退到厅门口,嘴上急喊一声:‘暗青子揍她!’

我才明白,原来他在厅屋排窗内埋伏了人,特地退回来,好叫埋伏的人向外发暗器向小姑娘钻射。可是他一声喊后,两面排窗内过了半晌,声响全无。把追魂太岁急得连连跺脚,冷汗直流,发疯般大吼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提刀向小姑娘奔去。

不料黑洞洞的厅门里面,一个沉着的声音喝道:‘徒儿,这人替我留下。’喝声未绝,从门内缓步走出一个老尼姑来,身上还是茶棚所见的褐色僧袍,左手上横着一柄拂尘。见我立在门外,右掌当胸,向我打个问讯,嘴上说:‘老禅师雅兴不浅。’她这样文绉绉的一句话,在我听着,简直是骂人。我只好说:‘事有凑巧,幸会高人。’

老尼姑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这一眼,到现在我还忘不了!白天在茶棚里,她老闭着眼,我还以为是瞎子。

哪知道此刻两人一对眼神,在她瘦削的面上,却生着威棱四射,异乎平常的一对神目,眼皮一张,月光底下,好象从她眼珠内射出两道闪电。普通人碰着这种眼光,定要吓一跳。

那时老尼姑象朋友似的,举手向秃老左一招,缓缓说道:‘追魂太岁,你还认识老尼吗?请过来,我们谈一谈。’这几句极平常的话,钻在秃老左耳内宛如沉雷轰顶!当的一声响,手上一柄九环大砍刀,竟自从手上跌落,斗败公鸡似的走了过来。

那个小姑娘在他身后跟着,解差般押了过来。秃老左走到离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凶威尽敛,垂头丧气的说:‘早知是你,用不了费这么大事,我这条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辈,你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秃老左这几句话,挣命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出来,情形非常凄惨,老尼简直是他克星。可是老尼非常和气,一听他说完,立时接口道:‘好商量,你带路。我们借你宝宅谈一谈。’说完,又向我笑道:‘老禅师,我们也是有缘。老禅师既然凑巧碰上我们这档事,何妨暂留佛驾,看个水落石出。老禅师,里请!’

我已看出这位老尼面善手辣,这事结果定然不祥。佛门中人怎能参与此事?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系何等人物?他们究系怎样冤仇?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个究竟。也许从旁说句话,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知我这一想,又想左了。总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秃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着走进厅门。这时月光透进前窗来,窗下横七竖八躺着一排人,秃老左象没有看见一般,直着眼一直领到内院堂屋内,小姑娘抢先一步,不知哪里找来火种,点起灯烛,一桌素斋依然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秃老左如醉如痴,一言不发的立在桌边,老尼却请我坐在堂屋后身太师椅子,离着那桌素斋有一丈多远。老尼自己坐在屋门口的台子上,和我遥遥相对,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并不和我说话,却向秃老左说:‘你请坐。’秃老左真还听话,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老尼又向他问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几位,请你实说,免得误事。’秃老左说:‘连我自己一共是九个。’老尼问小姑娘道:‘数目对吗?’

小姑娘向上面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这位老禅师,是对的。’老尼说:‘你把空场上几位都请进来,不要忘记了玉面狸。’小姑娘领命出去,一忽儿,一手提着一个软郎当的汉子,走了进来。却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间素席的座位上,把他们两只手臂搁在席上,虽然一个头软绵绵的抵在胸口,凭着两臂拦在席上,也勉强支住身体了。

小姑娘这样进进出出大搬活人,一个个照样都支在素席上,最后把秃老左女人玉面狸的尸身也提了进来,搁在秃老左身边的座上。这样,席面上秃老左一个活人,玉面狸一个死人,其余八个半死不活的人,是秃老左的子侄门徒。一共十人,团团的坐在一桌整齐的素席上。

这种奇怪举动,谁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有秃老左肚里明白,面色变成纸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面皮还要难看。不过他这时自己狠命的咬着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来,显得他内心痛苦已极!猛然他恶鬼般跳起身来,直着嗓子一声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面狸背上的刀来。

不料那位小姑娘早已监视着,一点足,已到了秃老左身后。大约因为小姑娘身体矮小,只见她一纵身,双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秃老左两肩脾骨、锁骨之间一插,娇喝一声:‘静静的坐下!’在这娇喝声中,只听秃老左肩上咯咙一声微响,两条手臂立时软软的吊了下去,一个身子也笔直挫下去,面上变成活鬼一般,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掉下来。小姑娘笑嘻嘻的在他肩上一按,说了句:‘好戏在后面,你闭上眼罢。’袅袅的回到老尼身边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秃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传。象她这样又准又快、不动声色的手法,不要说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门户内几位老前辈里去找,也没有几位。只是刚才她在空场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点穴的门道,治倒了八个小伙子,却是武当内家手法。竟看不透这一师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门派?而且这一师一徒谈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泽的追魂太岁,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摆成这种局面。为了什么?竟弄得我莫名其妙!问既不便问,走亦不便走,这一次我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当时追魂太岁秃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尸身上刀来,大约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双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着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亲骨肉和门徒;他不敢再睁开眼来看他们一眼,这份活罪真是无法形容。

偏我是个事外的人,还高坐在上面,眼看着这样凄惨局面,我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正想着和老尼说话。谁知对面的老尼竟先开口了,她说:‘老禅师,我们都是佛门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禅师一样的话,看到这种境界,谁也得触目惊心,暗念弥陀。老禅师,你想我这话对不对?’

我心想我想说的,你已替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只好不住点头,不住念佛。哪知老尼姑对我说了以后,倏的站起身来,威棱四射的双目一张,瘦骨崎岖的脸上,满布青霜。眼神闪电一般射到秃老左面上,厉声喝道:‘十年光阴,箭一般的过去,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亲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惨剧吗?现在我把那幕惨剧,照样做给你看……’

秃老左双臂虽卸,其余部分并没受伤,老尼说话当然句句入耳。他猛然双目一张,浑身发抖,眼珠突得鸡卵一般,鬼一般惨叫道:‘老鬼,求你快替我来个干脆罢,我受不住了!’老尼面现狞笑,向我扫了一眼,喝道:‘徒儿,动手!’小姑娘应声‘遵命’,细细的长眉一挑,英气逼人;身如飘风,已到玉面狸尸身背后。拔下尸背上双刀,映着烛光看了看锋刃,捡了一把挟在左臂上,随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烂银似的刀光,映着烛光,来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数了数,只有四五个酒杯,随手拿了一支烛台,向堂屋后转了个身,拿来整套的五彩细窑酒杯,把烛台放在原处,在席上各人身后转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酒杯。除去秃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两个指头,在每人颈骨后面捏了一把。这般人的脑袋本来一个个向下垂着,经她捏了一把以后,马上变成有皮无骨一般,一个个的脑袋象折叠似的紧贴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却反手倒提,刀锋朝下,刀背贴臂,玉臂微弯,有尺许长的锋刃,露在肘外。向我瞅了一眼,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身子越过秃老左座位,到了玉面狸背后。

玉臂横肱一挥,玉面狸的脑袋骨碌碌从胸前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左手立时拿起面前酒杯向腔子窟窿里一塞,颈腔四圈皮肉往里一收,立时紧紧的把酒杯嵌在里面,一点血花都没有冒出来。

她这样从玉面狸起,一刀一个,一个腔子塞一个酒杯,疾逾飞电,浑如切莱一般。只听得叭哒、叭哒脑袋掉地的声音,一霎时九个脑袋都滚入桌底。席面上九个脑袋一掉,只有秃老左依然活着,依然戴着脑袋。可是他已经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晕厥如死。

我坐在上面也几乎吓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面,一个劲儿念佛。却听得小姑娘嘴上赞了一句‘好刀’,咔喳一声,手上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齐震动,把晕死的秃老左,又悠悠忽忽的惊醒过来了。

那老尼厉声喝道:‘秃老左,十年前你和你党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戏,你当然还记得。此刻我照样做给你瞧,大致不差什么罢?你当年居然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毒辣手段,无非为了你妻子玉面狸两个兄弟身落法网,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处决。其间毫无私仇私恨,你却听信玉面狸的床头哭诉,不计利害,暗排毒计。在那位朝廷命官归隐洞庭之后,正在中秋赏月一门家宴的晚上,你却仗着手下飞贼潜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内下了蒙汗药,把一门三代蒙昏过去。然后你率死党跳进院内,一门三代连带几个下人,都被你刀刀斩绝,还把酒杯一个个嵌在腔子里。你又搜劫金珠满载而归,最后一把火,把这一门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在你以为做得干净异常,哪知天网恢恢!他家偏有一个忠诚老仆,躲在庭前桂花树上,没有被你搜出,亲眼看你们下此毒手。等你们一班恶徒走后,连夜逃出洞庭,拚死爬上衡山,寻到我隐迹之处,向我哭诉。我知道天下罪孽深重的恶徒太多,我隐迹深山,也不愿多管人家是非,可是那一门惨死的人家不是别人,那位命官就是我同胞手足。我岂能不管?!立时下山,云游三湘七泽,追踪恶徒,凭你们这点微末武功,岂是我对手?’

老尼继道:‘你这万恶匪徒,消息倒还灵通,居然被你打听得我与这家关系,吓得你率领几个死党,带着妻子离开湖南,投入白莲教中,隐求庇护。你又没有料到白莲教被官军剿散,弄得你无家可归,又投入河南山寨盗窟之中。被我得着踪迹,独身拜山,指名索取。你却胆小如鼠,不顾山寨义气,带着妻子从后山落荒逃走,害得山寨盗魁死我掌下。’

‘一晃多年,居然被你漏网。想不到日前带着我徒儿在巫山脚下,雨后看山。机缘凑巧,在山腰一所破庙里,巧逢七个匪徒劫掠富家以后,聚在庙里大吃大喝。醉后漏言,讲起你从前所作所为和现在隐迹处所,仍和白莲教藕断丝连,假充好人,暗地分遣党徒沿江截劫。被我师徒暗地听到,喜得确信。立时授计我徒儿,先杀死你手下七个党徒,送个信与你。其实我自己早已暗伏此地,细查踪迹。此次落在我手中,不怕你再逃上天去。我却不能叫你立死,要瞧瞧你心肝,是不是和人类一般?’

老尼又道:‘我特地要布成十年前你下毒手时的景象,教你自己经历经历,教你亲身尝一尝这样滋味。原来你心肝也和别人一样,也知道这样局面,太惨太毒,只求闭目速死。我算一算当年一门三代连同下人,一共被你杀死十六口人命!

现在连你全家和七个匪党一起算来,也只二十六口。事隔十年,连本搭利,还算是你便宜!你要知道,象你这种臭贼,死一万个也抵不了人家一命。现在你还有话说没有?’”

无住禅师引完老尼的话,笑道:“其实秃老左此时心胆俱裂,魂魄齐飞,已成半死状态,哪还有话说?这当口那位小姑娘开了口:‘师父,死人腔口的酒杯,最多只嵌得半个时辰,一忽儿便要连血冲出。秃老左已剩一口气,师父,徒儿代师父了此夙愿罢。’老尼把头一点,小姑娘伸手在席上掀起那柄刀来。

这时秃老左仰躺椅上形同半死,小姑娘迎面一挥,秃老左一颗脑袋向椅背后飞了出去。小姑娘这次没有塞酒杯,一腿飞去,无头尸身连椅跌倒,腔子里一收一放,嗤的冲出血来。立时血腥味布满了一屋子。

老尼姑向我说道:‘老禅师,多多得罪。贫尼积愤在胸,也是出于不得已。此地我们事了,同到外面一谈罢。’呵呀!

我活了这么大,在江湖上也见过世面,却没碰见这样凶辣凄惨的局面。我虽然袖子遮着面,我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是怕,也不是惊,我只觉那一晚我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不愿见许多无头尸首,我也不愿见那老尼姑,更不愿见那小姑娘,这样小小年纪的姑娘,一身好本领不去管她。我只问她片刻之间杀了这许多人,怎样忍心下的手?

当时老尼姑叫我到外面一谈,我趁此机会,把袖子遮着脸,嘴上一个劲儿念着:‘罪过罪过!’假装着吓疯了一般,飞一般逃出屋外。走过前厅,心里一动,记得窗口躺着许多人,我俯身一摸,个个了帐;原来都点了死穴,哪还有命?好狠的老尼姑,好狠的小姑娘!

我头也不回,发疯一般赶回大觉寺,在我佛面前不住的礼拜念佛,忏悔我这一晚的劫数。第二天沿江一带三三两两的讲着三斗坪左家无故起火,而且火起得非常怪道,前后左右一齐起火,一家大小一个都没有逃出来。他家又是孤零零的独家村,又住在高岩背后,等得大家望见火光,聚众救火,已不济事。烧得片瓦无存了!

我一听心里又是一哆嗦,这是老尼姑照方抓药,算是一报还一报,做得淋漓尽致,才算罢手。可是我想,老左一家被难二十余口,难道都是参加十年前惨案的凶手吗?阿弥陀佛!只可说和气致祥,怪气致戾,戾气所聚,也无所谓首从不分,池鱼殃及了。

现在我把这故事算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我匆匆一走,没有细问老尼和小姑娘姓名来历,我也不便把那晚的事随便向人出口。在我肚里藏了半年,碰着了我师弟滇南大侠,才和他谈起那晚的事,连我师弟都吃了一惊。

他说:‘师兄,你还算不幸中之幸,没有和老尼当场起了冲突。你知道那老尼是谁?她就是传说的江湖怪杰铁面观音石师太呀!她一身武功与人不同,谁也不知她出哪一门哪一派,她也轻易不和人交手,到了万不得已和人动手时,顶多一两招,这一两招便没法破她。我和她倒有几面之雅,承蒙她对我还加青眼,说得上来。她生平只收一个徒弟,这个徒弟便是你那晚见到的小姑娘。这位小姑娘的出身更是奇特,最好笑是她从小便自称“罗刹夫人”!’

我师弟说:‘我问过石师太为什么有这样怪名称,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她倒反问我:“你为什么叫葛干孙,人家又为什么叫你做滇南大侠?”我几乎被她噎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涎着脸还得问个明白。她这才讲出罗刹夫人在猩猿窝里生长的经过来。……’”

无住禅师道:“石师太当年和大罗刹夫妇在江湖上也会过几次面,而且罗刹大王到川边替他夫人采药时候,狭路逢仇,被九子鬼母暗器击伤,还是石师太救他出险。从罗刹大王口中,得知平越州有那么隐秘的罗刹峪。过了几年石师太云游黔省,想起罗刹峪这个处所,到平越州去寻找秘境。罗刹峪没有找到,却在猿国左近碰见了毛女一般的小罗刹。

石师太听她口中自称‘罗刹夫人’很以为奇,又见她小小年纪,一身轻功已到极顶,便把她带到衡山,传授自己独门功夫,发生师徒关系。一晃多年,便造成了现在的罗刹夫人。

现在这位罗刹夫人为什么在滇南出现?那只有她自己明白,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的把罗刹夫人从前一段故事讲完,大家才明白她的来历,竟是这样奇特。

罗幽兰暗想自己出身已够离奇,想不到罗刹夫人的出身还要古怪。这种人物,不用说还是女子,便在男子中也是少有的。将来这人不知要做出怎样奇怪的事来,真得留神她一点才好。但是映红夫人一般人心里又不同了,听得老和尚说完故事,愁上加愁!自己丈夫落在这样女魔王手内,能否平安回来,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老和尚已喝得醉眼迷糊,才停酒用饭。片时席散,老和尚惦着他徒孙,酒气醺醺的看视金翅鹏去了。这里撤去酒席,随便散坐,品茗闲谈。映红夫人一心惦着自己丈夫,便向桑-翁、沐天澜、罗幽兰等讨教挽救之策。

桑-翁向沐天澜夫妻看了一眼,向映红夫人说:“夫人休急,我看罗刹夫人既然出面和他们见面,其中定有文章。他们二次会面以后便有着落。依老朽看来,谅不致有什么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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