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苗妇依言行救前楼的二十名家将。且说罗幽兰提着犹龙剑,纵身上屋,越过围墙,直到寨后峰。走没多远,果然瞧见峰麓银光闪闪,潺潺水响,一条曲折的浅溪,绕着峰麓流去,溪身极窄。

罗幽兰越溪而过,照着苗妇指点的方向,向左沿溪奔去。

虽然星月无光,脚上这条银蛇般的溪流,便是极妙的向导。溪流尽处,已到峰背,乱石磋峨,荒草没径,几疑无路,仔细辨认,才见高高低低的石缝里面,却有一条曲折小径。走尽曲径地势渐高,步上一座岩颠。

忽听这面岩腰里有人说话,她慌缩住脚,看准方向,蛰行鹤伏,掩了过去,隐身一株高松背后,暗地窥探。依稀看出两个高大苗人,各人手上拿着长竿梭镖,立在二十步开外的一片断崖下面,正挡着自己下岩的要道。心想杀死这两个人容易,万一惊动别人,反而误事。一阵盘算,未免耗了些时候。

忽听得其中一人说道:“二姑真也任性乱来,既然捉住了沐家小子,便该送往大寨。岂不是人前显辉?教到来的各位英雄瞧瞧,我们飞马寨岂不大大增光!我还听说逃走了一个女的,据说便是当年秘魔崖的女罗刹。逃走了这位女魔头,更应该报与大寨知道。她偏不这样做,放着正事不办,把沐家小子放在自己楼上,干那见不了人的事,却教我们守在此地,你瞧天色已变,说不定雨要来了,真是晦气!”

另一个说道:“事有轻重,这一次我顾不了许多,我得报告土司去。”

罗幽兰听出他们的话因,心想如让这小子往岑猛面前一报告,自己孤掌难鸣,丈夫性命更危险了。转念之间,怕这人跑远,慌剑换左手,一摸镖囊,掏出两枝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刷的一个箭步,窜到断崖侧面,一抬腕,两枚子午钉联珠出手,人也跟着暗器纵了过去。那两个笨汉,连“啊哟”一声都没有完全唤出,一中咽喉,一穿太阳穴,立时倒地。连敌人影子都没有看见,便糊里糊涂的死了。

罗幽兰在尸身上起了子午钉,藏入镖袋,又把两具尸首提向隐僻处所。一看对面山形环抱,中间一片黑沉沉的竹林,占地颇广,知是苗妇所说的山坞了。急忙飞步走下岩坡,钻入竹林。黑夜之间,不管脚下有路无路,向竹林缝里直穿过去。但是竹林既密且广,脚底踏着林下厚厚一层枯竹叶,难免簌簌作响,不得不运用轻功,提着气蹑足而行,还得时时提防有无敌人,暗地袭击。这一来,未免费了劲,而且也费了一点时间。

因为这片竹林直穿过去,竟有不少路,这样又耗了不少工夫。好容易快要走尽竹林时,蓦见林外火光乱晃,人声尤杂,慌缩住身形。向林外细看时,只见沿着竹林一条小道上,约有十几名苗汉,松燎高举,向前飞奔。中间两名苗汉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绑着一个人。火光照处,木板上绑着的人,似乎用红绸子周身密裹,连头带脚密密裹紧,另用绳束捆在木板上。

罗幽兰大惊,她料到木板上的人,定是沐天澜无疑。难道已遭毒手?她一看到这种情形,几乎急晕过去。一咬牙,今晚誓不生还!凭两口剑、一袋子午钉,血洗飞马寨,杀尽岑猛一家老幼,然后身殉丈夫。她定了定心,改变主意,已不用先找胭脂虎,且看他们抬往何处。

却又听到这队苗人里面,一个头目装束的人,高声呼喝着:“快走,快走!今晚岑二姑顾大体,鳌里夺尊,竟把这小子交了出来。到了大寨,准有好戏看了。”

一队苗卒嘻嘻哈哈的附和着,如飞的向前抬去。罗幽兰一听,更认定抬的是沐天澜了。

这时罗幽兰认定沐天澜已遭毒手,万念俱灰,立志殉夫。

杀死几个苗卒也无济于事,想杀的是岑猛一家老幼。既然听出这队苗卒要抬到大寨去,正可藉他们引路,不怕见不着岑猛。

她等到这队苗卒走远一点,立时跃出林外,瞄着前面火光,一路跟踪而进。她存着必死之心,绝不预备自己退路,两只眼只盯着前面一队苗卒,经过的是什么地势、什么方向,不再留神其它。

这样走了一段路,忽见前面苗卒向一处岩角拐了过去了。

罗幽兰慌脚步加紧,赶到岩角拐弯之处,隐身一瞧。这条山道,通到地形较高之处,有一座背岩建筑的大碉寨,围着一圈短短的虎皮石墙,墙外尽是参天古木,遮住了碉寨内的房屋。只见寨内火光烛天,人声隐隐。那队苗卒抬着沐天澜从围墙外面绕到前面寨门去了。

罗幽兰更不停留,展开身法,从道旁树林里,藏着身子,直奔围墙。一想前面寨门必定人多眼多,不如在此进身。忽听得围墙内,人语喧哗,步履杂沓。不知墙内是何光景?不要还没有看到为首的人,便和不相干的人混战起来。再说飞马寨为首岑猛没见过面,只听沐天澜讲过,是个身形魁梧虬髯绕颊的人,不如先暗地窥探明白,再行下手。

主意打定,抬头四顾,只见靠前一段墙外,贴墙长着一排合抱的大古柏,枝老叶稠,挺立高空,倒是极妙的隐身窥探之所。她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拣了一株枝叶最密的柏树,足有七八丈高下。两面一看,并无人来,把手上犹龙剑还入鞘内,摸了摸镖袋,立时腾身而起。施展“狸猫上树”功夫,从柏树阴面游身而上,捷逾猿猱,移枝渡干。存身离地三四丈以上,全身隐在枝叶丛中,微微拨开一点树叶子,向下面墙内窥探。这一探,把墙内情形一览无余,而且惊奇不止。

但见墙内处处火燎烛天,明如白昼。首先入眼的,墙内中间四围,用山石叠起几尺高的一座平台,约有四五亩地大小。这座平台后面接着几层房子,平台前几级台阶下,一条甬道直接寨门,甬道上左右排着手捧梭镖的苗卒,一直排出寨门去。从平台到寨门约有半箭路,隔几步甬道两旁矗立着碗口粗的木杆,杆头上铁环内插着松燎,火苗旺炽,照彻全场。

却好罗幽兰存身所在,和墙内平台成一斜角,墙内地形狭长,平台离围墙颇近,相距也只几十步路远近。因此平台上的景象,瞧得非常清楚,连说话声音都可以听出一点来。仔细瞧那平台上,朝外坐着半圈人,高高低低,有男有女,约有十几个人。每人面前放着一张高几,几上设着酒肴杯箸。有几名苗卒捧着酒壶,伺候众人吃喝。似乎今晚飞马寨盛筵款客,在座的男女,大半面上都绷着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也有把面具卷起一半,以便狼吞虎咽的,也有从面具开口处进食的。

罗幽兰从小久处蛮寨,深知凶蛮苗族逢着盛大聚会,或争锋交战,都喜戴着面具。而且以戴人皮面具为荣。竟有专门制造人皮面具的商人,兜售各苗寨之间,而且在面具上髹漆奇奇怪怪的花纹。

据说苗蛮的祖先,本来在自己面上,或手脚上,用各种颜色画出奇奇怪怪花纹的,所以古人称为“雕题文身之族”。后来苗族渐渐汉化,却用面具来代替,以示不忘祖先之意。其实悍顽苗蛮,时常凶杀劫掠,藉着面具逃避侦缉和仇人报复罢了。

这时罗幽兰首先注意平台上几个女的,仔细一辨认,暗暗惊奇。只见居中,右首面上绷着红面具身披玄色披风的苗妇,细看身样衣着,宛然是罗刹夫人。这人肩下,坐着一个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一身锦绣苗装,头上五彩锦帕,旁边还插着一朵红花,便知是胭脂虎。因为她这身装束,和先头在老寨喝酒时一模一样,她坐的方向,正斜对着这面。可异的是她坐在那儿,抬着头,老望着这面树上瞧,好象知道自己藏在树上似的。

再看居中左首一个魁梧大汉,未戴面具,长得浓眉连心,虬髯满颊,形态非常凶猛,似是飞马寨土司岑猛。岑猛肩下一个,虽然绷着人皮面具,只要看她身材装束,和背上两柄吴钩剑,便知是黑牡丹。仔细留神其余的人中,却没有飞天狐在座。

在罗幽兰打量众人之际,一名雄壮头目奔上平台,趋到岑猛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岑猛哈哈大笑,不知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一名头目翻身奔下平台。席上岑猛站起身来,露出腰上围着一圈飞刀。这种飞刀只有四五寸长,用毒药淬过,中人必死!每柄都有皮套串在一起,围在腰间。

当下岑猛立起身,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哈哈大笑,高声说道:“今晚我们英雄聚会,凑巧不过,我妹子得到一件活宝。

也是我们在座诸英雄,平时闻名的一件东西。现在我向舍妹要了来,想了个找乐的法子。

我们寡酒无趣,一忽儿这件活宝到来,各位英雄都可以在这活宝身上,显点功夫。可是这件活宝究竟是什么?暂时我要瞒诸位一忽儿,等到各位尽兴以后,我再把这件活宝当众抖露出来。大家一见活宝本来面目,定必大乐特乐!还要恭贺我舍妹几杯,贺她得到那件活宝的大功哩……”话还未完,他隔座的黑牡丹笑道:“究竟什么活宝?何妨先说出来,让我们先乐一乐呢?”

岑猛笑道:“慢来慢来!戏法一说就漏,便没法尽兴了。其实活宝一抖露,你比别人还要乐十倍哩!再说,在座的众英雄,平时听我们说,罗刹夫人本领怎样出奇?怎样胜过当年九子鬼母?诸位心里痒痒的,没法亲眼目睹。今晚诸位眼福不浅,这位惊奇出众的女英雄,赏我岑某一个全面,竟已光降在座了。回头我替诸位请求她,再赏我们一个面子,在那活宝身上,显一点惊人功夫。因为这样,活宝决不能马上抖露出来的。”岑猛这样一说,大家眼光都向罗刹夫人身上交射。

罗刹夫人坐得纹风不动,她身旁的胭脂虎却侧着身向罗刹夫人交头接耳,说了一阵。同时有意无意的又抬头向这面树上看了一看。罗刹夫人回过头去,向她附耳说了几句以后,突然转身,发出清脆爽利的词锋,向岑猛说:“岑将军,诸位要我献丑,又是岑将军一番盛意,自是不敢推辞。可是此刻你们令妹对我说,她从家传飞刀手法上,悟出许多巧妙着儿。

她已经允许我见识见识了,我得先瞧一瞧令妹的飞刀。”说罢,不待岑猛答话,立时回过头去,向胭脂虎说:“你不用客气了,飞刀不在身边,快去拿来罢!”

胭脂虎立起来向众人点点头,一扭一扭的迈着俏步,转过席后一座挡风的木屏风,走向后寨去了。席上黑牡丹面具内的两道眼神,却钉在进去胭脂虎的身后,直到胭脂虎身影消失。

墙外树上窥探的罗幽兰,虽觉墙内平台不算十分远,却嫌这株古柏长得太高了。刚才平台岑猛大声说话,还能听出大概来,不过有时一阵山风卷过,树叶飒飒乱响,便听不真了。只有一半听音,一半从各人举动上揣摩。

这时她已确定了上坐的确是罗刹夫人,右面的确是飞马寨土司岑猛。岑猛的口气,好象把沐天澜当做活宝,还要向众人捣鬼,可是只听得一点话头,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既然称作活宝,似乎沐天澜尚未遭毒手,还有一丝希望。希望在座的罗刹夫人,一见沐天澜遭擒,立时想法救他,否则她也必定帮助自己,把飞马寨剑剑斩平。活着救了出来,死了替他报仇。

在她心里纷乱不安当口,猛见甬道上两个苗卒已抬着沐天澜向平台上跑去,在夹道火燎底下抬过。罗幽兰却看清了,原来木板上的人,周身用整匹红绸缠绕,头上也缠着红绸;只是面上却绷着血红的人皮面具,口鼻一样可以透气。起初竹林内突然一看,好象连头都缠得密不通风,定是死人无疑,此刻一瞧仿佛还有希望似的。不过为何要用红绸缠裹,实在想不出道理来。

她看到沐天澜身子被人在火光底下抬过时,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死了似的。一阵心酸,眼泪直挂。银牙一咬,一抹眼泪,不再看木板上的红人,两眼只盯住席上的罗刹夫人。

看她发现木板上红人是沐天澜时,如何举动。暗想:你和他一夜深情,万般爱护,此刻是我们三人生死冤家的最后结局了。

两名苗卒,连木板带人抬上平台以后,另一个苗卒,扛来一个木架子,离上面酒席二丈多远,把木板带人,在平台中心直竖起来,后面用木架子支住,这样平台上突然支着一个红人。席上的人立时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个人是谁,大约这个红人,便是岑土司所说的活宝了。

岑猛呵呵大笑,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说:“活宝来了!现在我来定个吃酒助兴的法子,我们把这个活宝当作我们平时练暗器的鹄子。诸位身上带什么便用什么,随意用什么手法。可得嘴上先说明打什么部位,说到哪打到哪儿,我们便恭贺一杯。题目原不难,藉此助兴,劝酒罢了。”

说着,一阵狞笑,向罗刹夫人看了一眼,又向众人说道:“今晚罗刹夫人是我们贵客,诸位英雄又想瞻仰瞻仰女英雄的本领,现在我替众位请求女英雄头一位出手,诸位预备端杯恭贺罢!”

说罢,转身向罗刹夫人双拳一抱,狞笑道:“女英雄刚才已经口头应允,便请赏脸罢!”

罗刹夫人盈盈起立,却向身旁胭脂虎的空座上看了一看,缓缓的把自己面具摘下。立时所有在座的眼光都射到她面上去了。她这时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娇靥上,却罩着一层肃煞之气,尤其两道电闪似的眼神,贯彻全场。

在座的人凡是被她眼神扫到的,都觉有点凛凛然。她却从容不迫的向岑猛说道:“我本想先瞻仰令妹飞刀的,不料岑将军和令妹串通一气,故意教她慢慢的出来,好挤定我先献丑。不信,诸位瞧我一出手,岑将军令妹便蹦出来了。”

众人大笑,岑猛慌分辩道:“女英雄不必多疑。舍妹进去,诸位都瞧见,我又没离座,怎能串通一气呢?”

罗刹夫人道:“好,我准定献丑好了。但是我身上一件暗器都不带,叫我怎样献丑呢?也罢,我来一下圣人面前卖百家姓。岑将军,你身上的飞刀权且借我一用,可以么?”

在这局面之下,岑猛当然不能不借。暗想:我这飞刀,是我岑家世传的独门功夫,你未必能得心应手,倒要礁瞧你怎样的使用它。岑猛终是一个莽夫,哪识得其中巧妙,便把腰上一串飞刀连成套子解了下来,用手递了过去。

罗刹夫人一数飞刀,竟有二十四把。这种飞刀打得特别,通体精钢铸就,没有木柄子;只是刃片儿,刀片下面是个小铁球。在刀背两面,铸就两指相撮的凹槽,尖锋刃口蓝汪汪的,一瞧是用毒药淬练过的。

罗刹夫人把飞刀一柄柄的从皮套内退了出来,依次排在席上,只退出二十三把飞刀来,留了一柄在皮套内。把留下一柄飞刀,连一连串皮套子还了岑猛,却向岑猛问道:“这木板上的红人,究竟是真人还是假人?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一下子被我穿死了,回头要我偿命,我可上了你大当了。诸位在此,可得替我做个见证。”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又齐声笑了起来。岑猛也笑道:“哪有此理?是我和在座诸位千求万求,请你下手的,怎能说出偿命的话来?回头我把那红绸子揭开,女英雄便明白这活宝是不会有人叫你偿命的。除非你……。”

岑猛突然把话缩住,正想催她动手,不料就在这当口,罗刹夫人玉手频挥。从她手上飞出去的刀片儿,一片接一片,不见刀片,只见一道白光。那边木板上擦擦连响,众人目不暇接。转瞬之间,二十三柄飞刀,一刀都没有留下。

众人眼光齐向木板上红人看时,红人身上一柄飞刀都没有中上,却是从头到脚,从左到右,每隔半尺,便有一柄飞刀贴着红人身子,深深的插在木板上。刀尖已透出木板背面,好象用这二十三柄飞刀,照着红人身形,周身画了一道线,把这红人很密切的嵌在刀阵里。

照说这功夫不算稀罕,江湖上会这套功夫的,不是没有,最难得是发出的时候,身不离座,手不停挥,刀成一线。更难是中在板上,刀刀透板,距离又这样匀整。在座的人,不论是谁,自问便没有这手功夫。

岑猛自称世传飞刀,百发百中,也是瞠目咋舌,半晌没有开声。听得大家拍掌如雷,齐噪恭贺一杯,慌不及举起自己酒杯,连声赞扬。他肩下黑牡丹这时便问:“二姑怎的还没有来?这样好功夫,她偏没福瞻仰。”

岑猛说:“不必等她。哪一位出手,都是一样。”在座的人都存了有罗刹夫人绝技在前,再出手定讨不了好处,都有点迟迟疑疑的不敢争先出手——倒不是心肠软,不敢向红人下刀。

但是岑猛却误会了。他弄出这套戏法,特地叫他妹子胭脂虎把沐天澜罩下面具,蒙上红绸,使人瞧不出是谁来,故意请罗刹夫人先下手,然后揭开面具,看一看罗刹夫人是何光景,作为试验罗刹夫人的妙计。自以为这条计,妙不可言。

胭脂虎迟迟没有回座,他暗暗赞美自己妹子机灵,免得罗刹夫人嬲着她,要先看她施展飞刀。

不料罗刹夫人出手是出手了,绝技也施展了,一样博得大家喝采,却一刀没有中在红人身上,好象知道这红人是沐二公子似的。罗刹夫人这一来,连别人都缩手不前了。岑猛的妙计走了样,心头怒发,再向众人连催出手,人家却说:“且等一等二姑。”

这句是人家推托的话,岑猛却动了牛性,大喊道:“你们不出手,瞧我的!”他面前罗刹夫人还他的皮套子,还剩下一柄飞刀。他拔出这柄飞刀,凶眼一瞪,一声猛喝:“瞧我取他的心眼儿。”喝声未绝,刀已出手。

果然刀不虚发,嗤的正刺入红人的心窝,红绸子上立时沁开一大片血来。因为裹着红绸子,血沁出来,与绸子同色,倒减了色彩,这时众人也拍起手来,罗刹夫人更是连连娇声喝采。岑猛朝罗刹夫人一声狞笑,不等众人贺杯,大步向木板上红人走去,一伸手,便把红人面具揭下。

这一揭不要紧,岑猛一声狂喊,如逢魔鬼,吓得望后倒退,呆若木鸡。两面席上的人,也都看出红人面貌,也是齐声惊叫,魂飞天外。一忽儿,又一窝蜂赶到红人跟前,拔刀的拔刀,解索的解索。

黑牡丹更比别人关心,急慌把红人身上缠裹的红绸去掉,把木板放平,让红人躺在地上。

红人身上只着一身贴身短衣,胸口兀自插着一柄飞刀。一刀致命,人已死掉。

黑牡丹把地上红人周身细细察看一下,明白先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才让人随意处置。可是没有胸口一飞刀是死不了的。黑牡丹拍手跳脚的哭喊道:“二姑死得太冤枉了。”

原来木板上红人不是沐天澜,却是胭脂虎!这一下是出乎意外的。

在平台上的人,除岑猛以外,还不知红绸裹的是沐天澜。因为岑猛要施展妙计,一鸣惊人,只说活宝,没说出是谁来。但是大家亲眼看见胭脂虎和众人点点头走向后寨,在她进后寨时,木板上活宝,已在甬道上抬来,人人瞧见。怎会活宝变了胭脂虎?这是不可能的,除非飞马寨出了妖怪了。

不但是众人,连岑猛也觉得太奇怪了。仔细再向地上尸首看时,不是他妹子是谁呢?岑猛跳脚大哭,举着双手,大跳大喊:“杀死了妹子了!”形如发疯一般。

黑牡丹忽地跳起来,跺着脚说:“我想起来了,二姑离席时,我看她扭扭捏捏,走得怪样,心里还暗暗好笑。因为往常二姑风流爱俏,也许在人面前,卖几步俏步,并不可疑。此刻想起来,其中大有蹊跷。偏是我们爱戴面具,也许毛病出在面具上了。我说岑胡子,你说的活宝究竟是谁?二姑已竟死在你这活宝上,你还要卖关子么?”

岑猛跳着脚,把地皮跺得山响,叹口气说:“我们妹子往常的行为,别人也许不知道,你是明白的。我做哥子的,不好意思十分管束她。前天我们捉住了沐府报信的人,把这人杀了。我想个计较,派了我们的人,到金驼寨去送口信,捏造了一番话,请沐二公子速回昆明,预备在这条路上,想法做掉他。

一面派人,一面通知诸位到此聚齐。人多势众,连女罗刹一起做掉。二人一去,金驼寨的老龙,独木不成林,我们便可下手了。我妹子便自告奋勇,设计擒人。我明知她经常听得沐二公子,怎样出色,又犯了老病,我表面上应允,暗地派人监视她。不料果然被她用计擒了沐二公子,和二十名家将,却逃走了女罗刹。我一得消息,便自己前往索取,又教了她一条妙计,预备用这条计,试验……。”

岑猛说到此处,猛地醒悟,本人在此,怎能出口?慌转身找寻罗刹夫人。不意这一阵大乱,人人惊慌失措,没有留神到罗刹夫人身上。这时岑猛四面一瞧,罗刹夫人踪影全无。

忽然有人走近罗刹夫人席上,指点着几上,大喊:“你们快来瞧!”

黑牡丹头一个跳过去,一瞧罗刹夫人席上,用酒在几面上写着三个字,字迹业已半干,白木几上留着明显的酒痕。众人看时,却是“自作孽”三个大字。酒痕快干,可见罗刹夫人走了有一忽儿了。

黑牡丹跺脚道:“坏了,她一走,事情明显的摆着,她和女罗刹走上一条路了。所以金驼寨的人们,乱嚷着沐二公子救回了独角龙王。我早就疑心到罗刹夫人是汉人,密藏着独角龙王不少日子,如果秘谷内没有我们的人在那儿卧底,我们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哩。现在事情满拧,飞马寨的假面具也被人揭开了。有罗刹夫人从中作梗,不是我说泄气的话,我们真得留神。一切的事不能操之过急,还得仔细商量一下。可恨岑胡子,不先和我们商量商量,死活要献什么活宝。倘然我早知二姑捉住了沐小子,决不让她乱来。现在弄得一团糟,真是一着错,满盘输了!”黑牡丹大放其马后炮,振振有词,把岑猛数说得哑口无言。

在墙内平台上乱得一团糟当口,在墙外树上也演出了一出惊人活剧,几乎也糟成一团。原来木板上红人抬上平台,用木架支在平台中心时,树上窥探的罗幽兰,方向是斜对着平台,可以瞧见木板背面,却瞧不见正面红人。她一心以为红人到了平台上,定然首先取掉面具,面具一去掉,露出沐天澜容貌来,罗刹夫人一见是沐天澜,当然要施展本领,救他出险。自己也预备在这当口,跳进墙去,和罗刹夫人并力镇住群寇。不管沐天澜是活的还是死的,总得把他抢夺过来。

她想得满好,偏在此时山风疾卷,树声如潮,台上说话声音,一句都听不真。只见岑猛解下腰间飞刀交与罗刹夫人,罗幽兰看得正暗暗诧异。不料没有几句话工夫,罗刹夫人竟把飞刀出手。一连串刀光,齐向红人飞去。事出意外,把罗幽兰吓得灵魂出窍,惊得急痛攻心。

她本想从墙上飞身而下,在墙头一垫脚,再窜到平台,向罗刹夫人说明红人是沐天澜,再和岑猛等人拚命。可是惊痛过甚,神志已经昏迷。一声惊喊,心里一迷糊,腿上立时拿不住劲,一个身子嗤溜的从树上直溜下去。

照说她在树上先出神的一声惊喊,虽然风刮得紧,树声如涛,平台上的人们,似乎应该听出一点来。凑巧平台上的人正在拍手狂呼,大赞罗刹夫人绝技当口,连平台下面的苗卒也个个目注平台,其中也许有隐约听到的,被台上一阵狂呼混了过去,竟没有人理会到这声惊喊。但是罗幽兰从三四丈高的树上失足跌下,不死也得带伤。

却不料在她未跌下时,原有一人向这株古柏飞奔而来,到了树下,不便出声呼唤,正想纵上树去,不料罗幽兰已直溜下来。这人看出情形不对,急在下面双手一接,趁势往身后地上一坐,松了几成猛劲,紧紧把罗幽兰抱住。一声不响从地上站了起来,抱着罗幽兰,转身飞步奔上一条小道,往那边一座岩角跑去。转过岩角,又走了一程,离开飞马寨略远,进了靠山脚的一片树林,才把罗幽兰放在地上。把她两脚盘起,一手仍然揽着她身子,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胸口。在她身边,又低低的唤着:“兰姊,兰姊!”

罗幽兰在树上原是急痛失神,等到失足跌下,才真个惊晕过去。这时被人抱着一程奔驰,已渐渐清醒过来。猛觉自己坐在地上,被人轻轻抚摩,轻轻低唤。天黑风紧,对面瞧不见人。神志初复,兀自有点迷惘,喝问一声:“你是谁?”便想挣扎跳起身来。却被人拦腰紧紧抱住,在她耳边唤着:“兰姊!是我,你先定一定神。”

这声音是她平日听惯,而且最爱听的声音。不料她这时声一入耳,又是一惊,这一惊比刚才看见罗刹夫人飞刀刺红人还要吃惊。她哭喊一声:“冤家!”便翻身把这人紧紧抱住,哭喊着说:“我太没有用了,还没有替你报仇,便自己跌死了。

想不到死了倒能见着你,这太好了!做鬼也不能离开你。”

原来她一听声音,便知道身边的人是沐天澜。这时沐天澜听她这样哭喊,被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慌把手把她嘴捂住,低喊道:“莫响,我们还没有离开险地。你定一定神,谁也没有死,我们好好的都在这儿,只可怜几乎把你跌坏了。”

罗幽兰迷惘如梦,摸摸沐天澜,又捏捏自己,果然都是活跳跳的人。出了半天神,突然拉住沐天澜,急问道:“澜弟!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把我糊涂死了。”

沐天澜说:“这儿不是说话之处。你现在怎么样,还是我抱着你走罢。趁这时贼子们乱得一团糟时,我们急速离开此地才好。”

这时罗幽兰精神一振,娇嗔道:“冤家!只要你好好的,我还怕什么。”说罢,霍地跳起身来。

在罗幽兰跳起身时,忽听得不远一株树下,有人噗嗤一笑,悄悄说道:“你们两位真可以!有什么话,回去不好说?昏天黑地的缠做一团。我的公子!我的小姐!快跟我来罢,替你们代步都预备好了。”

两人一听,是罗刹夫人。

罗幽兰奔了过去,拉住罗刹夫人悄说道:“姊姊!你可把我吓坏了,你摸摸我的心,到此刻还在勃腾勃腾的跳哩。”

罗刹夫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姐!回头再撒娇罢。”把她拉着便跑。三人一阵紧赶,居然又走到起先借宿碰着胭脂虎的那座老寨了,望楼上的红灯,已不见了。

沐天澜说:“我们家将也许还在里面,我得进去搜索一下。”

罗幽兰说:“我已托一个认识苗妇,救醒他们。这久的工夫,定然都先走了。”

罗刹夫人笑道:“不必猜疑,我已替你们进去过了。三匹马便在这寨内牵出来的,里面鬼也没有一个,还进去怎么?”

沐天澜一瞧寨门大开,门外果然拴着三匹马,鞍羁俱备。

罗幽兰说:“我恨起来,一把火,把这断命寨烧个精光。”

罗刹夫人大笑道:“一把火定把飞马寨人们引了来,何必再费手脚?”连声催着两人上马,还说:“趁天亮还有不少时光,照着官道,直奔老鲁关。过了老鲁关已近省境,放心大胆回家好了。”

罗幽兰却不肯上马,拉住罗刹夫人问道:“姊姊!你怎的不上马?今晚妹子可不放你走了,我有许多肺腑话和你说。无论如何,要请姊姊同我们一块儿回昆明的了。”

罗刹夫人默然半晌,忽然笑道:“我的好妹妹,你肚里的话,我都明白。同你们回昆明,那是笑话。我那万两黄金,还没有分散到穷人手上,玉狮谷一群猿虎,还没有安排妥贴,我暂时是不能远离滇南的。现在这么办,我送你们进老鲁关,明天和你们盘桓一下,有什么话也都可说了。好!准定这样,大家上马罢。”说毕,她已拣了一匹,解下缰绳,飞身上马。沐天澜、罗幽兰也跳上马背,罗幽兰心里却暗暗打主意,明天要破釜沉舟,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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