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禁吃了一惊,我的脚步不得不停。那追赶的人身材短小,身上穿着黑衣,我才记得就是刚才守在七号对面的人。他是不是当真是在追我?我的左右既然没有别人,当然是追我无疑。我防他误会了,也许真个开枪肇事,不得不站住了等他。一会,他已夺到我面前,怒睁着两目瞧我。他果真已误会我是什么歹人。

他又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奔逃?”

我也不禁作混怒声道:“你弄错了!我要跟前面的一辆车子,你为什么阻挡我?”

他仍拦住我的去路。“你是谁?为什么要追那辆车子?”

我忽觉得那人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瞧,看见他满脸粗麻,才知他就是日间被宋家仆人唤来的探目李长庆。不过他的装束已变换,又站在黑暗之中,我失时竟辨认不出。

我问道。“你是李长庆吗?怎么竟不认识我?我是霍桑的朋友包朗。”

那人呆了一呆。“哎哟,对不起。我弄错了!

李长庆虽再三向我道歉,但前面的那辆车子,因这一耽搁,已经不知去向。我的汽车停在另一端,如果回过去开了汽车追,事实上方向不明,也许徒劳无功。我本想把长庆申斥几句,但他也是奉命派守在这里的,黑夜中突然见人奔逃,当然觉得可疑。他的追阻也是为了尽职,实在也不能怪他。

我本来还有第二种探听的任务,故而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少年张望的一家。我仔细一瞧,果真是挨哀十七号(1,17),门上也有信箱的简口;那原是每一宅屋子同样装设的、我回想刚才的少年,虽没有当面细瞧,但估量他的高度,一定是姜宝群无疑。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我失去了这尾随的机会,真是万分可惜。

十七号里忽而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我暗忖我此来本有两种任务,第一种既已失败,这第二种任务不能不特别谨慎些。我故意迎上前去,装做要走向那屋子去的样子。我到了那老妇面前,便开口问话。

“请问这里可有一家姓陈的?”

那老妇手中提着水壶,似乎是出来买水的。伊突然停了脚步。

“我家就姓陈啊。你可要找我家老爷?”

我听伊操着无锡口音,便乘势搭讪。

“我要找的,是从无锡避难来的。”

“正是,正是。一你可要进大?”

“晤,你家主人是不是叫陈国兴?”

老妇忽呆了一呆。“这倒不知道。”

我又说:“他先前是在面粉公司里的?”

“先前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开着一爿丝厂。”

“唉,你家不是有两个少爷吗?”

老妇忽摇摇头答道:“先生,你弄错了。我们家里没有少爷。”

“哪求你们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除了老爷,有两个太太,一个小姐。”

我的目的已达,便假意说道:“那末我当真弄错了、我要找的,是昨天迁进来的,大概不是你家了。”

那老妇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家已经迁进来五六天哩。”

伊说完了掉头便去,嘴里还自咕叽着,分明在抱怨我耽搁了伊的工夫。我在一半满意的情绪下走到了汽车停顿的所在,上了车,赶紧回爱文路去。不料我到了霍桑的寓里,霍桑不在。据施桂说,他已回来过一次,没有吃夜饭,立即重新出去。施桂又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来,说是霍桑留给我的。我拆开一瞧,信中没有几句。

那信道:

“这事的曲折太多,处处出我所料。现在事情很危急,我不能不急速进行。你如果得到什么消息,请留下一个节略。别的事,明天细谈。霍桑”

一瓶澄清平静的湖水有时也会激起轩然巨波。这件案子真有些近似,曲折太多了!

我疑惑:霍桑所说的曲折,究竟是指什么说的?怎么还有“危急”的形容?这里播另有什么严重的变化吗?现在他所进行的,又向哪一方面?但瞧他的不进晚猪而树胶从公,可见那事情确很严重。我就把我所经历的情形写了一个概略,留在书桌上。接着我就回自己家里去解决我的失时的晚膳。

十九那天的早晨,我在早餐毕后,忙着赶到霍桑寓里去探问消息,这一天的气候比上几天凉快得多。爱文路上,在盛夏时候本是浓荫夹道,比别的路更见清幽。这时候微风过处,飘零的落叶在空中舞着,萧萧瑟瑟,已呈露着浓厚的秋意。

我走到霍桑寓前,恰见施桂刚站在门口。我向他招呼了一声,正待一直进去,却不料施桂把右臂扬了一扬,仿佛阻止我的样子。

施桂带着诡秘的神气,向我说:“包先生,慢。我先进去给你通报一声。”

我不由不住了脚步,心中暗暗疑讶。这一着委实有些突兀。因为这时候我虽已不是这寓见的主人,但像我这样的熟客,出进也待通报,未免蹊跷。我只向他呆瞧着,还没有发问。施桂也已猜透了我的心事,便又低声解释。

“他正等候一个客人,屋子里许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故而你不便乱闯。”

奇怪!霍桑可是已准备了什么机槛罗网,打算捉什么强暴的凶徒吗?

这时候霍桑似已听得了门口的留难,便从里面高声传令。

“施桂,不妨事。让包先生进来。”

我一边仍暗暗纳罕,一边放缓脚步走进办公室去。“诡计多端”的考语,真可以奉赠霍桑!他今天又在弄什么玄虚呀?

我走进办公室时,见他正仰面躺在那张背窗口的藤椅上面。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纺绸的衬衫,软领部已扣好。藤椅足旁,依旧纵横凌乱地堆置着不少书报,另外还有一只玻璃杯子,杯中还剩少许冰水。书桌上有一罐白金龙烟,和那只有山水画的江西瓷的烟盆。我看不见有什么可异的布置。霍桑嘴里正衔着一支纸烟吸着,神色上也不见怎样紧张。

他并不起身,但向我点一点头,说:“包朗,请坐。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等候一个人来。在那来客未到以前,我还可以和你谈几句话。你昨夜的成绩很不错。至于你自己认为失败的一点,在事实上并无进出。你尽可安心。”

这几句话果然使我宽慰了些。我向他略略点头,便旋转身去,准备在他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

霍桑突然举起右手,作警告声道:“喂,慢!对不起。请你坐在那边一只椅上。这对面的一椅,我要留给那客人坐的。”

我急急撑紧两腿,把正要坐下去的身子挺住了。我回头瞧瞧那面窗的一只藤椅,椅子上照旧铺着一个细席垫子,并无特异之点。这原是我平日常坐的椅子,今天怎么又变了花样?

霍桑忽笑道:“包朗,别误会。这椅子上并没有机关!不过这椅子和我面对面,谈话时瞧得清楚些罢了。”

我觉得颧骨上略略有些儿热灼,勉强笑了一笑,一边坐到霍桑指定的一只椅子上去。

“刚才施桂说,你正等候一个人来,屋中也许有什么特殊准备,才使我疑心起来。”我坐定下来。“你此刻所等候的是哪一个?”

“就是这两件案中的中心人物。”

“唉!这两件案子果真有连带关系吗?”

“是的。”

“那末,这内幕中的情由你可是已完全明白?”

“大致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就说一说——”

“包朗,你姑且吸一支纸烟,暂时再耐一下子。唉,你不是又要说我卖关子?好在这关子卖不了多久,至多不出五分点,我的朋友就要来了。

我只得封住了口,勉强仰起身来,从书桌上取了一支纸烟擦火烧吸。我表面上虽仍保持着宁静,但心中的烦闷躁急,简直不可言状。这静默的时间延长了两分钟光景,霍桑忽自动地开口。

“包朗,你别这样,姑且静一静心。我预料今天我们这一位来客,一定能供给你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

我只点了点头,仍旧保持缄默。这就是我的知趣。因为我明知这时候若问他“妙”到怎样程度,他在那来客未到以前,决不肯先自说明的。虽然如此,我的兴致果真被他这句话引动了几分。我们俩这样子静悄悄地吸了一会烟,约摸捱过了三四分钟光景。我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侧着耳朵听了一听,又向我点一点头。我知道他的听觉大概已吸收到什么我所不曾觉察的声音,外面也许有什么人来了。

一会,我果然见施桂走进来报告有客。霍桑应了一声“请进来”,随即立起身来。我也提振精神,把目光注着室门。不料那进门的来客,就是大南旅社的那个孩子姜宝群。

那少年走了进来,便骄着两足站住了,两只手忽前忽后地牵动着,眼光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泪来溜去,却不作声。

霍桑招呼道:“小朋友,请坐。我等你好久哩。莫不是我的送信人来得迟了些?”他随向他对面的一只椅子捐了一指。

姜宝群一边缓缓地走到椅子坐了下来,一边仍眼睁睁瞧着我们。我见他的嘴唇确曾牵动过一下,好似准备答话,却终于没有声音出来。

霍桑微笑着说:“你不用顾忌。这位包先生对于你的事情也已完全知道。”

这简直是当面撒谎!我有些发着。我所知道的,只限于失珠的事是由这孩子播弄出来的,此外却并不知道底细。姜宝群的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又咬着他自己的嘴唇,似乎对于霍桑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他问道:“霍先生,你刚才信上说,你已知道我一切的事,还说你能帮助我解决我的困难。这究竟指什么说的?”

霍桑道:“我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啊。你的事情,你既然是自已经历的,当然再用不着注解;你的困难,也当然是指那没有着落的珠子说的。”

宝群白皙的脸上似乎泛出一阵峰色。他的身子坐在一侧,他的答话的语气也很紧张。

“霍先生,你对于珠子的问题已经有办法了吗?”

“是,差不多了。

“那末,请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把珠子拿回来?”

“那也可以。不过你得先说明你的故事。”

姜宝群忽偷眼瞧瞧霍桑的脸,又瞧瞧我。他又低一低头,似乎他的心中还犹豫不决。

我插口道:“这是一个根公平的交换条件啊。”

姜宝群道:“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要我再说?”

这孩子着实乖刁。我对于他的事,只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霍桑刚才的话是否确有把握。假使他也只是虚冒,那未免要当场出丑了!霍桑把叠着的两腿交换了一个位置,又微微笑了一笑。他道:“宝群,你要试试我的眼力?是不是?悟,我当然知道的。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件都合符你经过的事实,那要请你当一位校对先生……包朗,我不是应许你过,有一个充满着浪漫色彩的故事尽可构成一篇绝妙小说吗?你听着,这里就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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