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自离绣岭,散人命居人送出花源。既达襄阳,即辞舟策马,由商山过蓝桥,逾秦岭,经碧天洞,下七盘坡,入蓝关访种玉处。一路崇山峻岭,逾越浃旬,始抵幕府。

山公接见,大喜曰:“去冬书来招你,为何此际才到?”生曰:“春日离家,因中途迷路,误入荆南,逗留数月,到此不觉秋深了。”公问迷路之由。生述朗砖赠图并江帆误张之事。公大奇之,遂索岭图观看。因问此岭座落何所,生曰:“这岭在洞庭之旁,与九嶷相去不远。一路山回水合,虽居人村境,俨绝尘寰。”公曰:“子今从何得出?”生复出拈花所赠舆图曰:“既得此图,复有居民相送,故得不迷。”公取图看毕曰:“我为望你不至,近日刚又遣使回家,惜乎虚此一行!”生骇曰:“使至,怎免老母一惊?”遂作书宁母,言迷棹入楚,留住绣岭之故。且致书松、云,密札梅、柳,将得遇盈盈,二人订约一节,附知二女。即日驰使回南。

山公亲对石生言及姻事。生如聋似哑,全然不答。翠微闻之,谓养娘曰:“此奴倔强犹昔!”有裨将谷应,善治军,为山公心膂。公以谷应为媒,屡请于生。生曰:“婚姻之事,如斋中罗列古董,宜位置天然,又如匠工穿架栋梁,须笋缝并合。若由勉强,终愧好逑!”谷应曰:“小姐玉叶金枝,先生才华国宝,正宜共赋河洲,遂鼓瑟琴之乐,何愧好逑?”石生被缠无奈,语之曰:“予已结有丝罗,烦为转达,免得家母舅费心!”谷应如其言以报公。

公不肯信,亲问生曰:“表姊议姻已非一日,我来时又曾与汝母面订,汝言另结丝罗,却是谁氏之女?”生以实情相告,曰:“来时客居绣岭,已与居停水氏约为婚矣!”公笑曰:“不足信也,汝不过一时借口。萍水相逢,何遽有定婚之理?”生曰:“实系真情,并非借口。”翌日,公又令谷应细细探生,果与水姓联姻。面语生曰:“汝所言绣岭之约,不过邂逅一言,何足为凭?汝若听从吾语,水家姻事吾当遣使到彼,为尔谢绝!”生讶曰:“姻亲何事?一言既定,则镞可朽,盥不可寒!甥乃敢目食其言,令人饮恨?公不应,乃假作生书,启到署之后,即与表姊山氏成亲,深负前约。复私启其匣,将拈花所赠舆图照式写成一纸,遴干役驰驿私入绣岭绝亲。且密嘱必得回书以报。

时将重九,使者来至赛桃源。散人得书喜曰:“数旬之别,便专使来候,客情何蔼!”采苹闻生书至,报与盈盈,二人甚悦。采苹曰:“我道这几日喜鹊好不叫得热闹,果有应验!”采绿曰:“早上一只山鸦站在房檐上叫,不知那个晦气,要讨打哩!”采苹啐之曰:“打只打你,还打得那一个身上?”

散人发书,看毕大惊,入室对清氏曰:“做娘的好懵懂!”清氏曰:“平白地又什么事懵懂了?”散人曰:“小女已吃过茶了!你可知道?”清氏曰:“这话从那里来?”散人曰:“从石生书上来。”清氏暗自吃惊,因曰:“我没有懵懂,这事你不要来怨我!我不曾到寺里去访他,我不曾朝朝暮暮对着家里说石生人貌又怎的,才学又怎的,我又不要修什么家谱屋谱,请他到家里来住。这茶不是他寻着要吃,也不是我与他吃,是你自己送与他吃的。不要说我懵懂!”

散人气得默默无言。呼采苹究问,采苹曰:“想是石相公知道姊姊,写书来求亲的。”散人痛挞之曰:“书上明明写着从前有约,谁曾和他有约来?他二人密字低声,怎瞒得过你?你还要抵赖!”复揪发怒挞。采苹被拷,知不能隐,将二人之事和盘托出。散人盛怒填胸。清氏曰:“我当初怎生说来,这书房紧对着女儿房门是不便的。你说有山子遮着不妨,如今信我的话么?”散人曰:“你也不要尽卸在我身上,你难道不该关心一点?”

采苹掩面进房。盈盈惊问:“石生书内何言,使尔至此?”采苹曰:“姊姊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因泣诉其情。盈盈自失良久。暗思:“石生非痴非呆,书中何得明提前约?”心甚惊疑。清氏进房曰:“女儿家身如美玉,一遭玷污,人皆轻贱。这都是引他来的不是,做下这场冤孽!”盈盈痛哭。采苹曰:“院君不要疑心!姊姊和石生委是冰清玉洁,不过遇月明时到园中相对寻章摘句,并不曾做下什么冤孽来!”遂捡出盈盈初会石生,次日遣送之诗并生和韵付清氏曰:“老相公若见这诗,疑团可尽释了。”清氏曰:“我晓得你这蠢婢必知详细,便问你是怎生订约的。”采苹复将盈盈所藏朗砖诗句取出付清氏,遂将石生来去根由细陈一遍,且曰:“姊姊与石生亡约是天订的,是那和尚订的,不是他二人自己订的。”

清氏闻言十分惊异。至晚,谓散人曰:“看着你气喷喷倒好笑。既然到这地位,气做怎的?还喜得不曾做下什么勾当。”散人曰:“言之丑也,他怎么叫你知道?”清氏出诗云:“这是他们的照证,你请看。”散人见生酬韵,怒少解。及见蜡丸诗句,问曰:“这是什么话?”清氏曰:“我从到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听见说有个外人到这赛桃源地面。先也疑他这路错得奇怪,原来是那朗砖和尚先与了他这个符箓!你不记得当初生这孽障,你千愁万恨,那和尚朝着你说,他日后有天生配偶;今日又是他引这人到来,只怕该是他二人缘分也未可知!”散人曰:“这都是些鬼话,那里入耳!”清氏曰:“你一向最信那和尚的。”散人曰:“你怎便知道是和尚与他的?”清氏曰:“你想是气昏了,不要盘我,看看这写的字是也不是,就明白了。”散人半晌无言。

清氏曰:“儿女婚姻原有个前定。若论那后生,也配得过女儿。如今不若还写封书许了他,早完女儿大事!”散人曰:“我说你懵懂,真真懵懂到一百分了!你知他书中何意?”清氏曰:“书是你看,拆了书,打打骂骂吵了一日,又不曾念与我听,怎么倒来问我?他除了求婚,再有何说?”散人曰:“你说得好体面!他母舅坐镇崤函,时悬金印。放着贵婿不做,来做你家的令坦?”清氏良久曰:“我明白了,取他书来。”

遂将诗与来书携进盈盈房内,曰:“这人小小年纪,中怀叵测,你不过错路到这里,我家怎生礼貌?不将好报,干出这样事来,倒还要来奚落人!”将书掷向盈盈曰:“他既做了山家女婿,谁还拿轿子来抬你?写这东西来分什么清白!”采苹猛然一惊。须臾母去。

采苹将书展开。盈盈见书,神色不变。乃曰:“正虑他一身吊影,不知几时得到,得此可稍宽怀抱。”采苹曰:“姊姊,这事真假若何?”盈盈曰:“口血未干,石郎宁薄幸至此?这必是他语言漏泄,山家欲为联姻,不知详细,伪致此书来行离间,且冀回音,以绝石生入楚之念耳!”采苹曰:“姊姊当速作书以坚其志!”盈盈曰:“山使来,彼必不知,虽有书必不达。”采苹曰:“红粉在前,锦衾既设,万一柔肠中变,如之奈何?”盈盈曰:“金石之盟,决不因此而渝!”采苹曰:“我还想起一件,若果是石生差来,难道不该有书寄与和尚?”又看书云:“你看这字,也不是他的亲笔。”盈盈曰:“也不在此。彼果与山氏成婚,只一往不返,谁能捉之使来?”纵然谢绝于我,书中但言‘已赘山家”四字足矣,宁肯将灯前密约显形楮札?谓侮我,则非深怨;谓自侮,则非下愚!”乃掷书曰:“此但可以愚黄口,少有知觉,断不被欺!”采苹曰:“待我烧了他。”持书欲焚。盈盈止住曰:“姑存之以俟将来。采绿说听见山鸦叫,可可儿打我的身上。”采苹啐之曰:“你不要嘲笑人。”

次日,散人谢使者。使者恳切欲求回音,散人曰:“已领来谕,但为我致谢足矣。”使者归报山公。公以不得回音,无以绝生之念,连日寻思无计。会报木客反,事遂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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