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人自得秦中来信,深念其女桃夭之事。寻思赛桃源无可与偶,遂决意归合浦。盈盈闻之,不茶不饭,暗自忧煎。采苹曰:“悲欢离合,自古难全。姊姊既信得过石生,石生岂信不过姊姊?况那和尚诗中明说着:‘求凤入五羊’。将来石生必有入粤之行。我们回去亦属预定。”只数言,将盈盈无限愁肠豁然尽释。

散人择日束装。拈花与居民闻知,俱来送行。散人作书付拈花曰:“仆还乡念切,不及待和尚返锡,数字留别,烦为转达。”拈花敬诺。行期既定,盈盈率采苹到斋,将壁上粘贴诗画尽行扯去,独将石生所书对联用水口巽湿,揭下收藏。

盈盈倚窗棂凭曲槛,对幽花抚修竹,慨然叹曰:“十余年赏心之处,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苹曰:“我见那和尚帖内说‘欲见朗砖,三登绣岭’,知他明岁必来。姊姊何不留诗壁上,使石生见了好谋入粤。”盈盈甚喜,题写于壁云:

楚云遮不住,一叶下西风。

梦断雄关外,魂留香阁中。

要盟坚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奋青鸾翼,遄飞合浦东。

散人遂于是日东发,率妇女登舟,鼓动木兰。盈盈回望绣岭,黯然泪落。母曰:“怪你不得,从小在这里生长,倒像是离了家乡!”

舟出溪口,顺流一叶,其快如飞。一夜,舟泊江堑,有小舟后至,附泊船边,即梅萼赴粤之舫也。时积雪初霁,寒月映波,盈盈与采苹出坐船尾,见邻舫悄无人语,惟有江声月色做弄寂寥。盈盈回顾久之,抱住采苹曰:“对此凄凉景况,使我心魂如失。”采苹曰:“进去睡了罢!”盈盈曰:“睡与坐一样,再略消停一会。”采苹曰:“日里听见老相公说,前途有个庾岭,我们还要过那岭去。远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东,一往西,几时得有会面日子?”盈盈长吁曰:“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梅萼卧不安枕,耳边唧唧哝哝,分明听见咏其雁图赠别之句,惊起开蓬,见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采苹背坐曰:“这空江上那里来的一阵寒香?”盈盈曰:“邻舟有女子吟诗。”采苹回身曰:“雷门前谁在这里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窃去了!”采苹不知所云,梅问曰:“你们从那里来?”采苹曰:“我们从荆南绣岭来。”梅喜曰:“正欲一访绣岭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苹曰:“你怎么知道绣岭?”梅曰:“我从龙湫来,见过那图。”盈盈讶曰:“龙湫是石生故里。”梅曰:“那个石生?”采苹曰:“你既见过绣岭图,就该晓得这人!有个莲峰可认得么?”梅曰:“我只在他东邻第几家,怎不认得?”采苹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梅曰:“他母舅山总戎招他入陕,离家半载,陕内招书又到。正在惊惶,谁知随后到陕,即有回书,说迷棹入楚,在绣岭逗留数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苹曰:“这话纤毫不差。”盈盈曰:“还有话动问,意欲相屈过舡一叙,可使得么?”

梅听二女之言,并诵己之诗,知石生书内所云联姻绣岭,必是此女。遂取岭图藏入袖内,悄过邻舟。时两船之人俱已鼾睡。梅与盈盈促膝而坐。采苹睇视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执手相看,亦各惊喜。盈盈问曰:“姊姊既与石生为邻,知他家内还有何人?”梅曰:“他家中只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牵丝?”梅曰:“龙湫地面谁不喜得他为婿?怎奈他遴才选貌,比棘闱取士尤严。那些有一无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没一人中式!”采苹曰:“这等说,你想是他家远邻,不知详细,他现与山姓谐姻,怎说无人中式?”梅曰:“这事我也略闻: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载,那女子无缘,石生固辞不允。他几时有谐姻之事?”采苹向盈盈曰:“他这话与那姓松的如出一口,那封书是假无疑。”梅曰:“可是他故人松月波么?”采苹曰:“便是。你这邻舍真不是冒认的。”梅曰:“这人为寻访石君,原来他也到过绣岭?”盈盈曰:“松君来时,石先生已入秦。他访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谈半晌,意忘了请教姊姊贵姓?”采苹曰:“我们姓水。”梅曰:“舟中还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几人?”盈盈曰:“高堂二白,只妾而已。”梅曰:“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儿采苹。动问姊姊贵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苹曰:“原来是一家!”梅曰:“闻石君家信说,与绣岭水氏联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无语。采苹曰:“原来他家里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为石君偶。适言假书是为何事?”采苹言秦中遣人绝亲之事。梅曰:“说那里话?石君家报现从秦署赍发,并不闻有只字提及山家之事。来书之伪,自不待言。何不寄书到彼,以破其计?”盈盈曰:“曾有数字托松君寄去,未知能达得否。还要动问,适言绣岭图从何而见?”梅曰:“去年有一游僧将图赠与石君,至今传遍龙湫,何人不见?”盈盈曰:“游僧乃绣岭雨花宫朗砖和尚,画图乃余拙笔。现见石生密带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来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画,展向盈盈曰:“这可是么?”盈盈细看,与己作一样精神,不能复辨。惊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还有一事动问,龙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楼,能诗善画,闻与石君情好甚殷。我现藏其所赠云雁图,此图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详?”采苹曰:“可见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闻他二人容貌颇佳,谅不及姊姊。”盈盈曰:“又闻他同居不字,却是为何?”梅曰:“听得二女辞楼皆由石君所感,他两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赋小星,以明知报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苹曰:“你便怎么晓得这详细?”梅曰:“因属气节,敝闾竞传,故悉颠末。”盈盈曰:“贤哉二女!不知可有缘分得与同居否?”梅曰:“姊姊远离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决意东归,幸得与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还珠,石君复到绣岭从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临行又留诗在壁,必然入粤来访。动问姊姊欲往何处?与谁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岭,到彼相探。舟中只一邻妪作伴。”采苹曰:“这等说,我们是同路的。”盈盈曰:“审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妇,际此隆冬孤行千里,定非无故!”梅叹曰:“妾薄命,衷肠难诉!姊姊既与石君有约,有日必抵龙湫。妾亦不久返棹,再会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时已宵分,梅萼取图起别。盈盈曰:“适然相遇,自觉情不忍释。”梅曰:“中怀依企,妾亦具有同情。”采苹曰:“我们总是同路的,明晚将船还泊在一处,大家再好会会!”梅曰:“这却甚好!”盈盈先令采苹入内收拾被褥。采苹曰:“枕头尔放处都不似在家时,怎生睡?”梅曰:“好一位大姊!言词典雅。从来兵强悉由将勇,益知姊姊多才。”盈盈曰:“小鬟喋喋,姊勿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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