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既平,有诏封山公为西岳公,欲寻松、石二子之勋。生固辞,公遂独表松。明春,生别山公,与松涛复入楚,途中暗想:“今番去,朗砖必定归寺。央他撮成此事。”又想:“密约已露,如何与水翁相见?”

及抵绣岭,行到水家门首。见双扉静锁,猛然一惊,忙向邻家询问,始知已还合浦,邻为启户,生入室,见园亭冷落,花竹葳蕤;苔生遍阶上绿痕,尘扑满斋前碧槛;人声寂寂,鸟语啾啾,不禁心魂立化。转过湖山石后,见角门虚掩,生入盈盈卧室,悄然独立,似醉如痴。忽睹壁间诗句,暗尘残墨,拂试重新,几回吟咏,中心如搅。猛忆蜡丸之诗,瞿然曰:“五羊之行,在今日矣!”

时拈花闻生来,即下山到散人门外。邻有童子入招,石生自思:“我何忍见此辈入室?”对童子曰:“烦你说,即刻就到寺中来拜,请和尚先回。”童子出语拈花,拈花回寺。石生对壁徘徊,情不能释。天将晚,生向邻家另取一小锁,将房门锁固,黯然出户。

居民闻生重来,俱到门前见生,齐通款曲。一人曰:“当日水翁在这里,石先生有贤主人,我们不敢轻亵。如今屈到舍间暂住,稍尽地主之谊,如何?”生未及对,一人曰:“方才我闻得石先生来了,家中已打扫了一间房子,还是到我家去!”一人曰:“由你们争,且待我搬了行李去。”生忙止住曰:“蒙众位雅爱,本当叩领盛情,方才已许过寺中和尚,今晚且权到彼过宿,慢慢领情如何?”方言时,拈花复令沙弥来接。众人曰:“既如此,我们不要抢,从明日起,大家轮流接待罢了!”石生称谢入寺。

拈花曰:“才得分手,倏忽半载有余。”生曰:“阻隔慈云,竟失通候!动问尊师可曾回来?”拈花曰:“尚未返寺。”生悟“欲见”“三登”之语,知此地必当再造。拈花曰:“先生别后,有一贵同乡姓松,到此寻访,随亦入秦,可曾会见?”生曰:“已经会面。他今为客西秦。借问水翁何故弃此乐土?”拈花曰:“他客岁冬初,不知何故忽动归心。”生曰:“别时宁无一言?”拈花曰:“只留书一封与家师作别,并没甚言语。”是夜,生宿寺中,肠如车轮,不能安寝。因赋一诗云:

一棹行沿锦水涯,款扉重访丈人家。

幽禽翠竹虚仙馆,素壁香埃扑墨花。

纸帐依然亲佛火,春风何处觅琼葩?

天孙果在银河畔,倦客宁辞万里槎。

晨起,即欲别拈花入粤,拈花固留。生曰:“千里劳人非不欲暂息驱驰,奈心上有事,不遑安处。昨承村中诸友扳留,本欲面别,恐被所阻,希为转政。还有一事相托,水翁之室祈暂为守护,余不久还图来此,切勿寓人于室。”拈花曰:“先生见托,贫衲自当留心。”石生遂复东发。

先是梅萼舟中遇见盈盈,探知二人原委,知石生回到绣岭必投合浦。自抵庾岭,即与其姑言之。时庾岭四面无杂姓,皆梅氏一家。其姑因遣人遍语南北二枝,细访石生过岭消息。一日,石生来到岭下。日色已西,遂投旅店。店主问知姓名,来报梅姑。梅萼闻之大喜,即欲令阿姥往见。姑沉吟曰:“且慢,你既知他与水氏联姻,何不乘机做个先占花魁?”梅曰:“将奈何?”姑曰:“我有一巧计,博取一笑。”遂令店主勿露,嘱小奚如此如此。

小奚答应,来到石生所寓邻肆,高声问云:“今日那绣岭来的石相公可有得过去么?”邻肆未及答应。石生闻声,忙出门外呼曰:“这童儿过来,我问你,你是那家来的?”小奚曰:“我是水家来的。”生惊喜曰:“可是水散人家?”小奚曰:“便是。客人怎么知道?”生曰:“我便姓石,是从绣岭来的。闻你主要回合浦,怎生留住在此?”小奚曰:“主人中途染病,不能前进,只得暂住此间。等待相公甚急,今日却等着了!”言毕,飞奔而去。石生喜不自胜,私谓:“天念劳人,中途得遇。”少顷,小奚复来,问曰:“主人恐有差误,问相公有何为据?”生忙出绣岭图,付之曰:“见此小画,便无疑了。”

小奚持画报梅,梅遂令延生来家。小奚曰:“主人卧病,不能出陪,请相公书房安歇!”抵暮,生坐房中暗想:“不知是醒是梦,如何得有这般凑巧?他既说等我甚急,这姻缘不难成了!”梅萼悄至窗前窥看,石生虽跋涉长途,丰姿如故。私心甚喜。

次日,梅姑设帷与生语曰:“自得山家伪札,始知先生不弃寒微,已订闺中之约。本欲待先生回到绣岭与小女谐姻之后,同返故里。奈其父思归念切,匆匆就道。去岁途中抱病,时值严冬,只得暂借一枝。不意今春病势转笃,举目无亲,十分忧患。来时小女曾留题壁上,谅先生见之必然入粤。因此日向通衢访问,且喜昨日果然得遇,先生真信人也!”石生羞愧局蹐,并无一语。梅萼窥生,掩口胡卢。阿姥低笑曰:“什么要紧?他脸上红了又红。”梅姑又曰:“贵友松君为寻访先生到绣岭,随即入陕。舍间有书和伪札一同寄来,先生可曾接得?”生曰:“寄秦书、题壁句悉皆见过。前蒙朗砖和尚赐诗,已明示良缘总有波澜,此心何敢辄变?”梅姑突闻朗砖诗之言,不知其由,姑亦语塞,含糊应曰:“足见先生志诚。今老身之意欲择吉,使小女与先生成其亲事,便好同回合浦,未识尊意如何?”生曰:“得遂于飞,可胜铭刻。但愧旅囊萧条,无以为聘。”姑曰:“小女虽愧云英,先生云雁图宁不胜蓝桥玉杵?”生进房大喜曰:“我愁此事不知要费许多周折,谁识一缄书倒为媒证!”是晚喜不能寐,闻窗外轻呼采苹之声,启户见一女飘然入去。喜曰:“这却是盈娘后影儿,我和你佳期只在旦暮了。”

梅姑择定日期,令梅与生合卺。既进房,梅乃背灯而坐,令一小鬟谓生曰:“请姑爷到前面书房暂坐,姑娘有话请教。”生出房来,到书斋自思:“有话今宵正当面叙,何故却请出房来?”正想间,丫鬟捧一彩笺至曰:“这是姑娘送来请教的。等候看了就要送去。”生又暗想:绣岭已经试过,难道又是颁题?”及展开,见诗云:

千里佳期幸合簪,不堪寒雁入云深。

故园花木萧疏甚,此夕应牵两地心。

生疑盈盈前知二妓之事,故来试己,乃书其后曰:“快哉倚玉!愿足平生。区区剩柳残花,故置膜外。”送至房中,梅见之泪落云:“委身事人者乃尔!”复题一绝云:

当年自负眼波明,误认无情作有情。

一样丹青谁美恶,岭图珍重雁图轻。

复令送至生处。生见诗惊讶,又见婢非采苹,顿起疑心。

回身入内,见房门紧闭,大惊,不知是何缘故,又碍难呼唤。

正在无计,忽阶下一老媪远立,低叫云:“石三郎心忙意乱了!”生近前看见,惊曰:“你是阿姥!缘何得到此处?”阿姥笑曰:“我是送亲来的!”生闻言大悟曰:“好糊涂也!何顿忘‘南枝预招’这语?我知道了,你快把来的缘由说与我知道。”阿姥细述荆棘作祟,柳丝避入云家,己与梅萼到此之事,生疑顿剖。又问曰:“我寄回之书虽云与水氏联姻,从中详细如何知道?”阿姥又述舟中与盈盈相见一节。生甚喜,谓阿姥曰:“适才不知,言语唐突,烦阿姥解围。”阿姥敲门曰:“姑娘看老身薄面,恕他无心之失,开了门罢!”

梅启户,生入掩门,秉烛一看,搂梅肩曰:“我的贤姊姊,相逢异地,真被你赚杀人也!”梅萼低头无语。生曰:“罪本不赦,愿聊暂解今宵之怒,畅叙幽情。”梅曰:“愧且不胜,其谁敢怒?”生曰:“顷闻阿姥,知暴客为灾,逼你冒塞至此,尔情何厚!我罪益深!”梅曰:“妾虽遭颠沛,今幸逢君,亦不为枉!不知柳妹在家怎生悬望?”生曰:“不久即谋归故里,且暂宽心。”携梅手曰:“别怀堆积,和你向枕儿上慢慢吐露。”梅含羞曰:“今宵暂置膜外罢了!”生曰:“愿推心置腹以谢前愆。”

尔时春正,和夜犹永,烛花闪闪,光摇衾枕,二人携手入帷,不知其颠之倒之,作何等撑达耶!欢娱之际,生曰:“自赏花一见,旱剧三年,幸今夜甘霖得润枯槁!”梅曰:“损折残花,多谢你这般错爱!”生曰:“可记得楼中醉醒,执手相挑之事么?”梅曰:“说也羞人,那时节却亏你拿得定。”生将底事说知,梅曰:“原来为此!松、云二君虽语言谐谑,实无此事。自你出门之后,他二人闻你与我姊妹有约,引嫌避隙,足迹罕到。去年秋初,秦中书来说你未到,书带来说了,我和柳妹忧作一团,后直待你自己书回,才放了心。月波为你入秦寻访,可曾会见?”石生曰:“他自入秦建了军功,指日即当授职。表姊姻事已是他承了担头,成亲已数月矣!”梅曰:“这会走着了。不信你苦苦推辞,竟不怕那女子抱怨?”生曰:“他如今得了这乔枝,尽够他了,何怨之有?”梅曰:“自想分明是一信天缘。站在水边,等你过去的鱼儿到口。若论后先次第,未免’臂先尝了。”生曰:“中宫之位具在,这也无妨!”

二人一面谈心,且尽于飞之乐。梅萼将生抱住曰:“哥儿,这一路风尘劳顿,将就些罢!”生曰:“我有一联: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梅笑曰:“我也有一句:兴来今日尽君欢。”生按梅体曰:“玉骨瘦无一把,可知你别后相思。”梅曰:“望君如望岁,留得残躯获亲枕席。”生又抱梅腰曰:“好一束细腰也。”梅曰:“腰细不过柳妹,他穿的裙子还比我差着几个褶儿。”生曰:“且待异时看你和他较个肥瘦。”二人欢毕,交枕玉股,心恬梦稳。天明,梅引生面谢其姑。姑笑曰:“石郎恭喜!只是咒诅水翁害了久病,还须禳解禳解!”众皆大笑。

生住梅岭半月,梅促之曰:“君何竟忘合浦之行?”生曰:“得且住为佳耳。”梅曰:“来日甚长,休得这般眷恋!须念深闺望眼,速去才是。”生遂于次日过岭。途偶一老人,偕至合浦。生问其姓,老人曰:“姓水。”生暗笑曰:“又是一个!”因问云:“合浦有一水散人,去冬从绣岭还乡,知其人否?”老人曰:“老汉亦久客初回,不知其人。既是同姓,必系一家。足下敢是相识么?”生以情告。老人见生风雅,途中十分留心。将抵家,谓生曰:“寒宗支派颇多,客欲寻访此人,且同到舍间暂住。待老汉代访如何?”生本欲先到郡署会见云影,再图寻觅,欲却之,老人固留,遂同至其家。老人纳生孤馆,数日不见。生甚惊疑。一夜,有人叩门。生启户,见一女入室,挑灯看时:

其女貌比无盐,色同嫫母。麻点双腮密布,白铺铅粉半斤。樱桃三寸横量,红沁胭脂一盏。无轮有耳,远观似蓬扇双开;有鼻无梁,细看得平阳一突。眼如箕大,盼欲失惊;发比林疏,擢不能数。闻说腰肢瘦损,裙犹与罗汉合穿;休夸体态苗条,肩正好侏儒相并。

生惊曰:“皇天上帝!从何而降?”女曰:“妾东家弱息,小字涟漪。愁君孤馆无聊,特来与你西窗闲话!”生曰:“嗳哟姐姐!我从来不会讲闲话,快请出去!万一被人撞得见,如何分解?”女掩门曰:“都睡得静悄悄的,还有什么人来?”生曰:“动问蒙令尊代访水散人,何连日不闻消息?”女曰:“你原来还在梦里。这所在姓水的虽多,却没有这分人家。我父亲闻你为求亲而来,舍不得放你,意欲将奴相配。只为一时寻不出个良媒,不好对你说得。”言毕,掩口而笑。生惊曰:“我只道缘何留我在家,原来有这一片好心,岂不折死人也!”女近前执生袂曰:“奴自你来时一见,这几日昼不思餐,夜不思寝,有万千衷曲碍难启口。”生曰:“姊姊素昧平生,那讨这许多衷曲?既难开口,倒是不说的妙!”

女闻生言语无心,一时计拙,故将灯挑灭。生欲出户,被其拉住曰:“我倒有你的心,你反这样装乔!我亦无颜回步,有死而已。”生曰:“你要死,我也要死。既蒙令尊错爱,待花烛之夜竭力奉承。今晚暂求宁耐,实实不敢领教!”女曰:“我看你风流满面,原来这等薄情!”生曰:“情有当厚,亦有宜薄,今晚一时厚不起来!”女曰:“既要撇清,便该做个闭门不纳,怎么放我进来?”生曰:“骤然一见,认不出是神是人,如今还你个见色不迷。”女子将身倒入生怀曰:“你不迷,我却迷了。”生曰:“我是有名坐怀不乱的。”女抱生曰:“冤家!你不乱,我是要乱了!”

生正被缠,忽闻邻家叫喊。生曰:“快放手!隔壁火起了,快去防火!”女曰:“我自家的身子要烧烊在这里,防什么火!”将生紧紧搂定,一口咬住生衣,腰肢乱动,一阵昏迷,渐觉四肢松软。生低笑曰:“这回够了。”乘间启户夜遁。其女凝神息喘,立起身来自己啐了一声,探手将裤裆揉一揉,垂首回房。

次早,石生来谒郡守,即问云影。和公将云邀同散人携妻女回龙湫之事,为生言之,石生大喜。和公曰:“前见秦中来札,克敌乃贤契与松友二人之绩。若论内举不避亲,则一为翁婿,一为甥舅,理当同列荐章。近阅报,令母舅独举贵友,却是何意?”生言力辞之故。和公曰:“贤契与吾婿可谓声气相孚!”亦言云辞荐之事。生索云谢表览之,不胜愉快,是日留住府署,即令人持帖来谢水家,搬取行李,兼寄诗一绝云:

欲寻窈窕赋河洲,岂为魔登咏溯游?

寄语东君莫惆怅,须知泾渭不同流。

老人见诗大惭。

生次日即欲起身,和公再三挽留。生曰:“自去春离梓已逾一载,归思甚急,不敢再留!”遂别回庾岭。梅萼接见问曰:“怎么来得恁速?玉人消息如何?”生言云影入粤,邀取散人已回龙湫;且为梅言朗砖蜡丸诗句,无语不验。梅喜曰:“如此便当同返故乡,免得秋波悬盼!”二人遂即束装,别其姑,携阿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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