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委员读了那封信后,心里异常的不舒服。把读完了的信折叠了封回信封里,纳进衣袋里去。他重新把那温度低灭了的酒来吃。他像吃饱了,所有的菜都吃不下去了。

“阿菊,算一算数,要多少钱!”他拿一张十元的钞票出来放在阿菊的面前。

“谢谢你。你就要回去了么?”阿菊接了那张钞票站起来。“是吗?我的话不会错,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走下楼去。

他早就想和阿菊接近,但阿菊和她的母亲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在渴慕着阿菊,把代价提得太高了。至于他呢,对阿菊的要求完全是性的一种好奇心,并没有像阿菊和她母亲所想象的那样的热烈的爱慕;因为他并不是性欲不能满足的人,阿菊又不是个绝世的丽姝。他想,若不要花什么钱,就随便玩玩也未尝不可。后来看见她们的口气太大了,老奸巨猾的他便马上停止了进行。阿菊还不明白,天天还向他勾扯。她并不知道陈委员是老有经验的不容易入圈套的人。

阿菊下去了一会,拿了三元七角五分钱的找头上来。陈委员看见去了六元二角五分,知道又给她们敲了竹杠了。有点心痛,想把那找头全数收回来,不给小账了。但他又有一种无聊的虚荣心,怕阿菊笑他吝啬,看轻他。

“这都给你吧!”他说了后登时又后悔起来。

“谢谢你。明天早些来。我在等着你哟!”阿菊送着他下楼,送着他出门首。

他读了那封信后,良心苛责着他,心里感着一种痛苦。他在途中很后悔刚才不该耗费那十块钱。阿欢的皮鞋没有买,S村的生活费也半年以上没有寄了呢。

——境遇的变化真快,也变化得可怕!现在的我和×年前在K城的我完全是两个人了!——陈委员在黑暗的村街里一边走一边自己在感叹。

秋深了,晚风有点儿寒,他觉着自己的衣单。自前年在省城当了一个三等科员以后直至今年六月间还在赋闲。前两个月由友人的介绍在C县署里得了一个无俸的委员的位置。该是他的财运到了,前月军司令部发行公债票的命令下来,他拼命的钻营才得了这个优差。但他所用的运动费也在五百元以上了。这一个月来虽然得了些意外之财,但除了运动费外,鸦片烟瘾又大,以外还有许多不经济的浪费,所以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穷的。

——今年冬钱弄到手了,非制一件皮袍子穿穿不可。——他低着头走,看见自己穿的旧灰色绒长衫,更觉得自己贫寒得可怜。

——阿欢的皮鞋呢,买给她吧。她出入早就没有得鞋穿了。她喜欢打扮女学生装束的。——他走到一家小洋货店前来了,免不得在店面的玻璃橱前站着看一看,他还没有看到橱里面陈列的货物,他先发见了玻璃镜里的自己了。头发寸多长还没有剪,两个颊窝深得很,容得下一个拳头进去,脸色是黄灰的,面上还涂着一重烟油,胡子也长了三四分还没有剃。

“这就是我自己——在中学时代有美男子之称的自己么?像这个样子——像修罗场里的饿鬼的样子的我完全是个现代社会中的最悲惨的落伍者了!”

他无论如何总不愿肯定他的丑恶的样子,但再望了一会玻璃镜里的自己,他总想发见出一部分的美点来。但他愈看镜中的自己,愈觉得自己的脸,自己的姿势丑恶。

“我的体中是没鲜红的血循流了。除了充血的红眼睛以外我的一身是再无鲜血的表象了。这末灰黄枯槁的脸孔和那对红眼睛相配合,这样的形状不是一个恶汉的特征么?”他愈看镜里的自己,愈觉得自己的无价值。到后来他不敢再看了,他不单不敢再看,他真的想对自己的影子一唾。

——教会学校时代的我是何等美貌而风流的,对玉莲的恋爱是何等高尚的!当年的我不是今天的我吧!——他把×年间前后的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比较了一回后,很想跑到高崖之上向深渊里投身,把这摧残了的躯壳和腐败了的灵魂同时毁灭。

——玉莲也不是教会学校时代的玉莲了。从前有绝世美人之称的玉莲,今日也和我一样的丑恶了。——

他追忆出中学时代读过的一篇故事来了。故事里所说的是,一个有名的画工把一个美少年做模特儿(model)画了一张天使的画像。过了十数年之后他把一个醉汉做模特儿画了一张恶魔的画像。后来这画工发见了前后用的两个模特儿是同一个人。他想他就是和这个做模特儿的人一样了。

他的思想又浮泛到传道学校的寄宿生活时代了。

“陈仲章是个圣人哟!他看见美好的女子决不会生淫心的。他在街道上走时决不望来往的女人的。他真是个实行圣经里文句的教徒。他死了后定到天堂上坐在上帝座右!哈哈哈!”他的一个同学名叫约瑟的在喝着酒嘲笑他。

“我想看女中学生们,我想听她们的合唱,所以我上午在礼拜堂听了说教后,下午又到女中学去参加。”一个名叫保罗的裁缝匠的儿子在不客气的说。

“女中学的徐玉莲长得最漂亮!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一个牧师的儿子名大卫的在狂呼。徐玉莲算是女中学的成绩最优的学生,也是女学生群中第一个有名的美人。

“徐玉莲!徐玉莲!”痛快的几个学生在拍着掌欢呼!

回忆及×年前的传道学校寄宿舍生活,玉莲的白嫩的皮肤和神经质的眼很明了的幻现在陈委员的眼前了。他忘记了目前的自己的丑恶,只管追忆传道学校时代赋有才气和信仰的自己了。

K城的浸信会教会办有一个传道学校。陈仲章在教会中学毕了业再没有经济能力升学,不得已就进了本会的传道学校学做牧师。他在中学时代喜欢写点文艺品在学校的定期刊物上发表,所以在K城的学生社会中算是霸气满满的一个人。

他的音乐天才也赶得上女学生,歌声也很清脆。教会里有什么恳亲会,音乐会,他定跑上去独唱的。有祈祷会,他也定站起来呼上帝,叫阿门。有演说会,他也定站在讲坛上流着臭汗,力竭声嘶的雄辩一回。总之凡教会里有什么集会,他就是听众的视线的焦点。

徐玉莲也徒慕虚名的对陈仲章常加青眼。陈仲章因为领了浸礼,外面不能不装出不很睬女学生们的样子以博美国的宣教师们对他的信用。但他知道徐玉莲有意垂青于己后,乐得心花怒放。他假装不视女色的计策果然成功了,宣教师们都深信他对女色是很冷淡的无动于中的人,怜念他贫苦,叫他在男中学和女中学担了些功课。

他在传道学校三年间没有一朝不在早晨祈祷会出席的。他绘了一张耶稣的炭铅画像挂在书案前,一天三次都跪在耶稣像前祈祷,有时故意叫宣教师们看见他祈祷——看见他流着眼泪祈祷。

他又会做几首近代很流行的新诗。什么‘美丽的玫瑰花哟!’什么‘风雨嫉妒你,摧残你!’什么‘玫瑰花吾爱哟,我始终爱护你!’他所作的都是这一类,给近代大诗人H先生读了会笑断肠肚的新诗!但不单传道学校里面,就连中学部里再找不出二个做新诗的人来。所以教会里的人们都称赞他是个将来的宗教界的大伟人;K城的学生们又都深信他是个将来文艺界的大诗人。由美国来的调查教会的委员都很称赞他,答应他毕了业就送他到美国的神学专门馆去留学。教授也同声的赞成,只有陈仲章才有研究神学做牧师的资格。

他虽受着教会学校学生们的讴歌和教会会众的颂赞,但他在深夜,良心出来活动的时候,发见了自己有最可怕的缺点——他人看不见的缺点。他由进传道学校的初年起,就觉着自己的心上常有很丑恶的暗影在移动,无论用何种的方法——祈祷,读圣经,跪着望耶稣圣像——终不能把这种暗影除掉。

他在中学二年级时,同级的钟履清把不自然的满足性欲的方法传授了给他。一经中毒——受了不自然的快感的中毒——的他,嗣后他再无方法禁绝这种可耻的行为。他也常觉着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是很可耻的。常一个人到礼拜堂去祈祷。有时一个人跑到山上去露天祈祷,跪伏在草上祈祷。但他愈祈祷,迷恋着不自然的快感的他的身体里面,丑恶的欲愈强有力的燃烧起来。他的脸色是始终苍白的,他也常伏在书案上说头痛。他明知他头痛的真因,但他总希望人说他头痛的原因是用功过度。

他疲倦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常暗暗的恨钟履清,恨得不情愿——恐怕见他的面。恨钟履清也是无益,他只好恨自己的弱志薄行,不能战胜这种丑恶的欲望。

“你太用功了,所以会头痛!你看你的脸色多苍白!”同学和学校的教授们对他很表同情的。

到了后来,由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所生的快感终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了,他的给欲火燃烧着的眼睛终投向女性方面发展去了。他由这时候起,夜间常梦见和徐玉莲相接触。他很抱悲观,为他的软弱的灵魂抱悲观,为他的疲倦的肉体抱悲观!他很坚决地立意把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的习惯改除,偷偷地跑到书店里去买了一本男女生理卫生学回来一个人读。这本书教训他,要除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病,第一要多运动,第二要冷水摩擦,第三要戒食有刺激性的食物和多脂肪分的肉类。他也曾照着这本男女生理卫生学所说的一一实行,他每早晨起来跑步,跑二三里路远才回来吃早饭,他每晚上实行冷水摩擦,他有几星期托词有胃病对猪肉不敢下筷子;但他的丑恶的欲还是一样的剧烈,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还是一样的继续着。

“再不许想女人的事了!再不许看女人了!”他也常努力着向丑恶的欲争斗,但他望见徐玉莲时又禁不住把自己的移动敏捷的眼睛转一转。有时还乘人看不见的机会你望我我望你的微笑了。

春快来了,有一次的星期日晚上,吃过了晚饭,他无意中散步到徐玉莲的家门首来了。他听见里面的风琴音——对他有蛊惑性的风琴音。他行近玉莲的窗下低声的叫“玉莲,玉莲。”叫了后又翻转身来向四周一望,很怕有认识的人看见他或听见他叫“玉莲”。

“仲章么?”里面的女音。

“是的。”他再翻过身来向四面张望,他的态度就像窃贼偷望巡警般的。但他同时又想,今晚上她约我来定有好处给我的了,我们是试过了有生以来未曾试过的亲吻的,今晚上该进第二步的了。

“进来坐坐吧!”玉莲走出门首来了。他的心脏愈跳跃得厉害。但这时暮霭早把他们两个包围着了,四面看不见什么。他们俩放着胆子站在门首紧紧的搂抱着,狂接了一阵吻。

“妈到亲戚家里去了,没有这么快回来。弟弟也到同学那边玩去了。你就进来坐一会吧。”

陈仲章虽然跟着玉莲走进她的书房里来了,但坐在一个矮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全身索索的打抖,像忽然发了急性的疟疾。

“你身体不好么?”玉莲望着他笑。

“没有什么。到你这里来才这个样子的。”

“你害怕么?”

“不是害怕。但到你这里来总有点不安心。”

“你喝点葡萄酒吧。我买了一瓶葡萄酒——耶稣的血!哈,哈,哈!你不要害怕!妈妈不到十点钟不得回来。弟弟没有人去叫他是不会回来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陈仲章喝了几盅酒后,精神安定了许多,不再打抖了。渐渐闻着玉莲身上发出来的香气觉得有微妙的刺激性了。

“你也喝一盅!”

“我喝不得酒。”

“不行!你该喝一盅!我替你祝福。”

“我先替你祝福才对的。”

“我喝过了。”他擎着一盅鲜红的葡萄酒走过来,要玉莲喝。玉莲歪侧头避他。他乘着酒兴把酒盅送到玉莲嘴边来。玉莲再低着头避他,他的只手早加在她的肩上了。玉莲略一转身,那个酒盅叮当的一响碰碎在地面了。他乘势的把玉莲搂抱住了。

“不行!不行!”

“刚才不是接过吻了么?”

“酒臭!不行!”玉莲把臂膀遮压着自己的红唇不给他吻。仲章的舌——高温的红舌——在玉莲的颊上狂舐。

“脏得很!快不要这样!酒臭和涎沫臭!”玉莲笑骂他,伸手想推开他。

“人生是赤裸裸的!我们不必再装假面具了。我把我的赤裸裸给你看了!你也快把你的赤裸裸给我看吧!”

“那不行!使不得,使不得!”玉莲无意识的向他抵抗,但已无效了。

“这,这就是人生的真实!这,这就是人类的本能!”陈仲章狂喘着说。

忽然像起了大地震,他们俩都觉得天旋地转的昏迷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星期,他和她终给教会的宣教师赶了出来——从教会里和学校里赶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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