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阮佩韦、李尚桐随众出店在外面耗够时候,互相戒备着,首先溜回苦水铺。在苦水铺街道上,遇见了梭巡的时光庭,三人结伴回来。阮佩韦说道:“外贼是小事,有他们老一辈的英雄防备着哩。咱们先根究内奸吧。于锦和赵忠敏这两个小子鬼鬼祟祟,一定和飞豹子暗通着消息!”

三人直奔集贤栈走来。行近店后门,不敢直入,三个人跳在墙头上,连连打晃。小飞狐孟震洋在房上已瞥见,忙通了暗号,把三人引了进来。用手一指后夹道,三人会意,忙忙溜了过去。孟震洋复奔到上房,把后窗轻拍三下,替阮、李通知了屋中各人;然后重复上房,望着外面,以防贼人乘虚袭至。

阮佩韦、时光庭、李尚桐三人不敢大意,按照江湖道踩路的做法,直趋厢房后窗。那厢房本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屋。于、赵二人住在南间,北间本是朱大椿、黄元礼、九股烟、周季龙、屠炳烈、孟震洋等七八个人的住处。此时他们全出去了。时光庭临走之前已将后窗悄悄打开。当下三人相偕来到此后窗前,首先由时光庭轻叩三下,屋中阒然无人;他便把后窗轻轻支起,往内一瞥,屋内漆黑。

时光庭向阮佩韦说道:“我进屋偷听,你们二位可以在外边,一个奔后窗,一个奔前窗偷看。”阮佩韦说道:“不,我进屋,你们二位到那边望。”话未说完,“嗖”地蹿进去了。

时光庭微微一笑,只得和李尚桐奔南间后窗。南间后窗灯光尚明,李尚桐蹑足走过去,用手指沾唾津,就要点破窗纸;时光庭不由发急,忙一把将李尚桐拖回来,退出数步,低声道:“这可使不得,他俩全是行家呀!”

李尚桐说道:“若不戳破窗纸,可怎么看得见?”

时光庭说道:“你先偷听。我记得这店房的窗户七窗八洞的,定有现成的窟窿可以探看。”

两个人重又走近后窗根,努目一寻,果然后窗纸有两三道破缝,只是很高。两个人便要交换着踏肩暗窥;忽然身后发出微响,急回头看,那阮佩韦已经出来了,连连又向二人点手。时、李二人忙凑过去。

阮佩韦急急说道:“他二人正在屋里唧唧咕咕,背着灯影,一同念看什么。我告诉你二位,这后窗缝从打白天,早被我割开了,窗扇的栓也下了,一推就开。紧急的时候,你二位千万推窗跳进去;我可要冒险了!”二人忙问:“冒什么险?”那阮佩韦已迫不及待的跳进北间去了。时、李料到阮佩韦必已窥见什么破绽,两人急急忙忙,重又扑到后窗根,预备内窥。

李尚桐心性急,暗将时光庭按了一把,教他俯下身来。时光庭也想抢先看看,李尚桐不肯相让,只得依着他。时光庭双手扶墙,将腰微俯;李尚桐轻轻一按时光庭的后背,双足跃上去,踏着时光庭的双肩。两个人接高了,恰好正对着上层一扇窗缝。李尚桐忙屏气凝神,将右脸微侧,右眼对着窗缝,往里面张望起来。

这时候,屋中的于锦、赵忠敏还在床上躺着,低声喁喁地说话。赵忠敏俯卧木榻,用手拄着枕包,抬起头来,低声向于锦说:“我这两天直隐忍着,说真的……”一挑大指道:“他们几位老前辈,除了姜羽冲这个老奸贼,别位都还没有什么,顶可恨的是这几个东西。”说时一挑小指道:“我就不明白,我们平白在这里挨瞪,怎么就不能告退?我们不会说有要紧的事,非回去不可么?”

于锦仍然躺在枕上,微微摇头道:“你那是小孩子见识,那不行。咱们骤然一走,他们更拿咱们当奸细了。”

赵忠敏说道:“依你的主意,非写信不可么?”于锦说道:“那是自然。一来,咱们现在事处两难,可以向大师哥要个准章儿,他教咱们帮谁,咱们就帮谁。二来,大师哥要说都不帮,要催咱们回去,他必定立派专人,假托急事,把你我唤回镖局。你我乃是奉命而来,遵命而去;他们决不会疑心咱们是做奸细漏馅,抱愧告退的了。”

赵忠敏默想了一会,连连点头,忽然坐起来道:“你想的固然不错,可是他们把得这么严,我们想什么法子,给大师哥送信呢?”

于锦说道:“你别忙,我自然有法了。”

赵忠敏又不言语了,半晌道:“你道大师哥教咱们帮谁?”于锦道:“你说呢?”

赵忠敏道:“若教我说,他们太拿咱们不当人了。索性回去告诉大师哥,咱们就给他一个弄假成真,反帮那一头。”

于锦冷笑道:“你真是这么想么?”

赵忠敏说道:“一阵气起来,我真就这么想。不过,反过来帮那一头,也太难了。只怕触犯镖行的行规。要是还帮这一头,冲着俞爷,倒是应该。无奈他们这些小杂碎们这么瞧不起人,不知三哥你怎么想,我实在气得慌;再跟他们一块参预,真有点不值。”说罢,往床上一躺,眼望于锦。

于锦浩然长叹道:“这实在骂人太甚了!我也是很灰心,只不知大师哥怎样看法。”

赵忠敏说道:“既然要给大师哥写信,你还是快写吧。”

于锦说道:“信是早写出来了。我现在正琢磨这封信该用什么方法,送到大师哥手内。还得瞒着他们,教他们三四十人一点也不知道,都栽在你我手下!”(叶批:隔墙有耳。有信便有真凭实据矣!)

赵忠敏霍地由床上坐起来说道:“真的么?三哥,我真佩服你。我跟你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多咱把信写出来的?还有信封、信纸,还有笔墨,你都是现买的么?”于锦说道:“凭你这一问,便知你呆,怪不得人家把你叫傻四儿。你应该这么问,这封信是在店内写的呢,还是在店外写的?”赵忠敏笑了。

这时于锦仍躺在床上。赵忠敏坐在床边上,伸出一只手来说道:“三哥,你别骗我!这么些人都瞪眼盯着你我,我不信你会悄没声地把信写好。你把信拿出来,我看看。”

于锦笑道:“你不信么?我真写出来了,而且还是八行笺,共写了三张。”赵忠敏把一对眼睛瞪得很大,说道:“你越说越神了!你到底是多咱写的?在什么地方写的?”于锦笑而不答。赵忠敏又问道:“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成不成?”

于锦道:“不用看了,信上说的话,就是请大师哥给我们拿个准主意;或去或留,或帮这头,或帮那头,如此而已。”

赵忠敏仍不肯罢休,再三催促道:“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你是骗我,你准没有空写。”

于锦笑道:“我就算没有空,没有写。”赵忠敏不由把话声提高,发急拍床道:“不行!你得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拿不拿?你不拿,我可要搜了。”将双手一伸,就要按住于锦,搜他的身畔。(叶批:倒插在前,明下一笔。)

于锦的膂力,没有赵忠敏大,功夫也不如;他连忙蹿起来,站在地上,低声说道:“你不要动粗的,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给你看,你别嚷嚷,行不行?”

赵忠敏才住手,直蹿起来,站在于锦身边。于锦把衣襟解开,从贴肉处拿出一封信来,说道:“刚才是冤你的,实在是只有一张半信,你看吧。”把未封口的信封一抽,抽出来两张纸,也不是八行笺,只是两张包茶叶的纸罢了。

赵忠敏便要看信,于锦扭头往前后窗看了一眼,说道:“我说给你听吧。回头有人过来,教他们看见,无私有弊,又是一场是非。”

赵忠敏说道:“你看你这份瞎小心!都是你无端自起毛骨,才招得他们动疑。你像我这么坦坦然然的,再没有这事。拿过来吧!”伸手抢过信来,往眼前凑看。但是油灯不亮,赵忠敏立在床边,一点也看不清楚;就又举着信纸,往桌前走来。于锦也跟了过来,不住说道:“快快看,你不要大大意意的!”又说道:“就是那么回事。给我吧,用不着细看了。”赵忠敏连说不成,定要看看。

两人并肩立在灯前,赵忠敏展开用茶叶纸写的这两张信。于锦越催他快看,他越得一字一字数着念,他本来识字有限。于锦很不耐烦道:“你只看半边就行了。……你看这么措辞,行吧?”

赵忠敏对灯看了一遍,折叠起来,说道:“你这信上还短几句话,你应该把他们逼咱们的情形,利利害害说一说。”于锦道:“那不都有了么?”重展开信纸,指着末一张道:“你瞧这几句,不就是那意思么?”

赵忠敏又低头看看,且看且点头,旋又仰脸说道:“倒是那个意思,可惜你还没有说透彻,简直有点词不达意。”

于锦生气道:“你当是坐在家里写信呢!我好容易抓了一个空,像做贼似的,潦潦草草地写了这两张纸,你又挑字眼了。有能耐,你自己写去!”

赵忠敏忙又赔笑道:“是我浑,我忘了这信是偷写的了。三哥别着急,信是写好了,明天无论如何,你也得想法把信送出去才好。你到底打算怎么个送法呢?”于锦仍含着不悦的口气,道:“你想呢?你别净教我一个人出主意呀!……”

当此时,在窗外的李尚桐已然登着时光庭的双肩,附窗内窥良久,把隐情听了个大概,看得个分明。料到这封信必有情弊,恨不得立时推窗入内,将这信一把抢到手中。那时光庭被李尚桐踩着,一点也看不着。李尚桐只顾自己心上明白,忘了脚下的时光庭了。

这时李尚桐脚踏同伴的双肩,竟要试着掀窗,轻轻地把后窗往外一带。这后窗早已被时光庭预先开好;所以很不费事,便拉开一点小缝子。时光庭在他的脚下,疑心他未得确证,硬要闯入,心中着急,又不敢出声明拦,忙伸手扯李尚桐的腿,催他下来,换自己上去,也好看个明白。李尚桐也不敢明言,只把手一比,用脚尖照时光庭肩头点了几下,意思说:“你别动!”仍自匀着劲儿,往外拉窗。

但李尚桐做错了;他应该猛一拉窗,挺身直蹿,给于、赵一个措手不及;明攻明抢,便好得手。哪知他竟想一点声音不响,乘虚而入,掩其不备!于、赵二人还没被惊动,他脚下的时光庭再也忍不住了;以为李尚桐太已鲁莽,必要误事;推他的腿,他又不动。时光庭不由发怒,便把李尚桐的腿一拍。两个人发生了分歧的举动。

李尚桐闭口屏息,尚在上面鼓弄。时光庭猛然一蹲一闪,李尚桐顿时掉下来;后窗刚刚拉开缝子,顿时也随手关上。幸亏李尚桐手法很快,身子才往下一落,就知老时等急了。他忙用手掌一垫窗格,这窗户才不致发生大响;双腿又一蜷,这才轻轻落地。

但是就只这一点微微的动静,屋里边的于锦、赵忠敏两个行家立刻听出毛病来。两个人不约而同,一齐回头,道:“唔?”又一齐道:“不好,有人!”

时、李在外顿时听见。李尚桐大为焦灼,再不遑顾忌,一推时光庭,又一指窗口,附耳道:“快进去,抢信!”立刻就要穿窗。

但当此时,屋中的于锦、赵忠敏早已发动身手。两个人四只眼盯着后窗,喝骂道:“好贼!胆敢窥探,着打!”“啪”的一声,赵忠敏首先打出一物。于锦就顺手扇灯。“噗”地一下,灯灭屋黑;就用这扇灯的手,急抓桌上的信……

哪知道往桌面上一抓时,没抓着信纸,恰巧抓着了一只枯柴似的手。于锦的手按在这瘦硬的手,瘦硬的手就捞着桌上的信。于锦方想是赵忠敏,但陡然省悟,晓得不对。赵忠敏的手肥大,这手却如此瘦硬。赵忠敏在自己身旁,他的手应该自上往下抓,这手却自下往上捞。这只手乃是阮佩韦的手!灯已扇灭,二目不明,仓促间于锦没有理会到。

但于锦到底是十分机警的人,灯光一暗,急凝双眸,恍惚觉出屋门口有人影一晃。于锦顿时察觉,右手按住这瘦手,用力一夺;左手便劈这只瘦腕,口喝道:“好贼,放下!”展立掌,狠狠劈下去。不想这瘦腕紧握不放,“刮”地一声响,桌上的信纸撕掉一块。掌劈处疾如闪电;那瘦腕猛一抽,没有缩开。“啪”的一声,弯臂上挨了一下;可是信已被他夺掉一半去了。隐闻得“喂”的一声,夹杂着诡秘的冷笑,跟着喝道:“打!”黑忽忽的影子,似一闪一晃,冲于锦扑来。

灯乍暗,眼犹昏,于锦大喝道:“老四,进来人了,快拔青子!”连忙侧身,往开处一踏,就势将夺回的残信一团,往身上一塞。那边赵忠敏喝道:“哎哟,好东西,着打!……三哥,桌上的信呢?快快收起来!”内间屋,黑影中,劈哩咔嚓,声音很大;后窗已被扯落,震出四四方方的一块微亮来,还有一个脑袋影。

于锦一俯身,早已拔出绷腿上的手叉子来。急凝目光寻看,恍见一条瘦影往堂屋逃去,正像阮佩韦,他料定也必定是阮佩韦。顿时大怒,如饿虎扑食,喊一声:“哪里走!”匕首一挺,恶狠狠照阮佩韦后肋扎去,间不容发,便中要害。

阮佩韦头往后一转,冷风到处,忙往左一塌身;“嗤”的一下,衣破皮穿,鲜血流出。阮佩韦却一咬牙,骂道:“好奸细,滚出来!”“嗖”地窜向屋外,“蓬登”和刚闯进来的一个人正撞了个满怀,失声道:“呀!我!”被那人一把抓住,往外一抡;阮佩韦就势一窜,挺然立在院心。

于锦跟踪追出来,那人当门拦住道:“谁?”于锦一匕首刺下去,那人微微一退步,用力一架,“叮当”激起火花,把于锦截住。于锦咬牙切齿,不管他是谁,定要拚命;一领匕首,重扑上来。

赵忠敏也将手叉子拔出来,又往床上一捞,捞着他的刀。左手提匕首,右手抡刀,两眼像瞎子似的,一闭一睁,略定眼神,急视后窗。要从黑影中、后窗口,寻找仇敌,后窗扇大开,上一扇的窗格早已扯落。

李尚桐飞身跃入窗口,骑着下扇窗格;于窗开处探身,厉声骂道:“好不要脸的奸细!”

赵忠敏把眼一瞪,喊一声,跃上板床,挺刀刺去。李尚桐抡窗扇下打,“咔嚓!”刀砍在窗格上。李尚桐把窗扇一推,赵忠敏翻身退下床来。

李尚桐一跨腿,越窗而入,站在床上。“啪哒”一声,窗扇飞出来,照赵忠敏砸去。赵忠敏急闪身,窗扇直砸前窗上。“咯登”一声,坠地音响很大。后窗口又黑影一闪,时光庭也跟踪窜进窗口,踏到床上。

那李尚桐是要扑下来,叫着时光庭,要一齐活擒这吃里扒外的奸细于锦、赵忠敏。时光庭忙扯李尚桐,大喝道:“于朋友、赵朋友,趁早实话实说!要动手,没有你的便宜!”这时于锦刚追到外间。赵忠敏还留在内间,二人都摆出拚命的架势,并不理时光庭的吆喝。

于锦只拿着一把匕首,嗔目视敌,见对面的人把堂门堵住,已将抢信的阮佩韦放出去,心中越怒。对面这个人连问:“什么事,什么事?”脸冲屋里。面目一点也看不清,只辨出身形体段很胖大,好像铁牌手胡孟刚,又像马氏双雄。

于锦不能装糊涂。厉声说道:“对不住,你老哥让开,我和姓阮的有死有活!”回头叫道:“赵四弟快来,姓阮的把信抢去了,你快出来。”

赵忠敏已被李尚桐、时光庭牵制住,也急得直叫道:“三弟,咱们跟他们拚了吧,这里还有两个小子哩!”

阮佩韦站在院心,肋下伤破,往外滴血,他一点也不管,只很得意地对门口叫道:“姓于的、姓赵的,你真够朋友,真敢亮家伙。我倒要请问你,你们做出什么私弊事了,教姓阮的揭破,要杀人灭口?我倒要请问请问!”

从那后窗进来的李尚桐也叫道:“姓于的、姓赵的!你们的真赃实据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你还说什么?你不是奸细,你二人嘀嘀咕咕写的是什么信?你们要是没私没弊,把信交出来,教大家看看,我李大爷就饶你不死!”又对时光庭道:“时大哥,他们有一封信,是给飞豹子的。”

赵忠敏骂道:“好你们一群小人,你把太爷们看成什么人了。于三哥,你快进来,这是李尚桐狗养的干的!三哥,咱们不能这么栽给他。姓李的,你们不把信退出来,我宰了你!”大骂着,抡刀向李尚桐乱砍。

一人拚命,万夫莫挡。李尚桐和时光庭一齐招架,竟非敌手。而且地窄屋黑,挡不住赵忠敏硬往前上。时光庭比较识得利害,急喝道:“姓赵的,咱们出来招架招架!”忙一拉李尚桐,穿窗退出。

赵忠敏就要往外窜,于锦大喝道:“老四,不要遭了他们的暗算,快过来,上这边来!”赵忠敏依言奔过来,把自己的刀递给于锦。

外间屋门口那个高大的汉子,堵住门口,连声喝问什么事?于、赵二人气炸两肺,浑身乱颤;竟不问是谁,各顺手中刀,要拚命奋斗。师兄弟二人联肩并进,对着门口大喝道:“朋友,你闪开,没有你的事,我们单找姓阮的。呔,姓阮的,我弟兄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不该揣着一肚子脏心烂肺,拿人当贼!姓阮的,你趁早把我们的信放下,咱们还算罢了。你不把信交出来,那可不怨我姓于的、姓赵的翻脸无情。姓阮的,你是要命?还是退信?你说!”(叶批:越描越黑。)

阮佩韦跑到院中,就灯下一看,信纸只剩半截;忙奔过来,隔窗冷笑道:“你找我要信,我还找你要信呢!你们鬼鬼祟祟的,你想瞒谁?你想要信么,这倒现成;咱们到上房,当着大家打开看。只要信上没有毛病,我姓阮的给你磕头赔礼;刚才那一刀子,算你白扎。你要是吃里扒外,给飞豹子当奸细,到镖行来卧底;相好的,嘿嘿,我不问俞镖头怎么样,从我姓阮的这里说,我就要把你乱刀分尸!你识相的,趁早把那半截信交出来!”说罢,一叠声唤起人来。

这时候动静已大。于、赵二人在屋中,已听得外面奔驰呼叫之声。阮佩韦在前边叫骂;于、赵二人两张脸变成死灰色。此事已经闹大,情知要转过面子来,便须有死有活。于、赵二人喊了一声,抡兵刃齐往外闯;那堵门口的人依然堵着门口。于锦向那堵门口的人喝道:“闪开,闪开!你不闪,我可要扎你了!”

堵门口的人屡问不得一答,好像很惶惑。不想于锦话未住声,早和赵忠敏双刀齐上,照那人猛劈下来。“当”的一声,那人叫了一声,往后一退,于、赵二人飞身闯出屋外。这个人并非胡孟刚,也非马氏双雄;这个人正是受伤的松江三杰第二人夏靖侯。

于、赵二人闯到院心,不顾性命地向阮佩韦扑去。黑影中,奔到的几个青年,豁剌一分,叫骂着包围上来。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听到阮佩韦的恶诋,于、赵的怒辩,方知果然生了内奸。他往后退这一步,乃是他老成持重,不愿伤人。他手中剑一顺,厉声喝道:“好朋友,你们做的好事,你怎么连我也要砍?你可知夏二爷不是好欺的!众位闪一闪,看我一只腿受伤的人,也要教训教训你!”剑花一转,急攻上前,腿受箭伤,依然勇猛。

店院只有一盏壁灯,这时忽然大亮,从四隅又挑出数盏灯笼。

柜房里的人忽然听见暴响,伙计们也都惊动。铁牌手胡孟刚正在柜房听候动静,一闻暴响,忙将店伙拦住,抡双牌抢过来,大叫道:“是哪位好朋友要想卖底?我姓胡的会交朋友,我倒要会会这位帮忙卖底的好汉!”其他镖客也都大骂,连高的人也忘了职守,跳下来要拿于、赵。

于、赵情知没有好;众镖客刀剑齐上,都冲他们攻来。他二人骂道:“你们不问青红皂白,拿屎盆子硬往自己人头上扣!……”二人立刻一凑,背对背站好,各抡兵刃,振吭大吼:“太爷跟你们这一群瞎眼的奴才挑了!”

有人吆喝道:“相好的,只把信交出来,我们准给你留面子!”

于、赵骂道:“什么叫面子,你们不用诱我,要信没信,要命有命!你们把太爷宰了,也不能给你信!”喧叫声中,夏靖侯、李尚桐、时光庭、岳俊超、孟震洋等纷纷乱窜。受伤的人如奎金牛金文穆等,也都奔出来,只有阮佩韦,却乘隙退到上房,忙着裹伤、看信。于、赵二人目睹众人攻到,昂然不惧,刀光挥霍,拚打做一团。(叶批:信者,信誉也。此之谓:“争一言以相杀!”)

正在不得开交,忽然西墙上现出双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智囊姜羽冲。忽又从东墙头现出二影,是夜游神苏建明和当日刚到的霹雳手童冠英。这四位老英雄潜藏店外,听候消息。乃是路照悄打暗号,催回来的。

十二金钱俞剑平本承望阮、李、时三青年暗中监视于、赵,哪想到一步来迟,闹成这样;教随行的海州捕快看在眼里,何等丢人?他急对姜羽冲说道:“五爷,快教人上房,留神外贼乘乱夹扰,我先排解去。”一纵身踏到店院,摇手高呼:“诸位朋友,快快住手!”

众人都听不见,听见也不理,仍在猛攻乱打。灯影中,俞剑平见于、赵二人眼看就要毁在众人乱刀之下,忙奔到近处,大喊道:“朋友快快住手,我俞剑平来了。夏二哥、李贤弟,有话好讲,不要误会,不要自相残害。”连呼数声,夏靖侯首先撤退下来,欲诉己见;俞剑平连连摆手,仍教别人停斗。

时光庭、李尚桐几个青年,不依不饶,不肯退下来,只哓哓地叫道:“俞镖头你可来了!咱们这里真出了奸细啦!姓赵的、姓于的明帮镖行,暗助飞豹子,他偷递消息,给咱们卖底了!拿住他,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跟他讲面子!他现在有真赃实据,教咱们阮大哥捉住了!他竟敢动刀子,要把阮大哥杀了!”

俞剑平十分着急。铁牌手胡孟刚、奎金牛金文穆忙道:“俞大哥,你也太厚道了。像这种东西,不把他乱刃分尸,倒是面子。你不教大家动手,你打算怎么样?”

夏靖侯也提剑摇头道:“这两个东西太可恶,明明是奸细,倒瞪着眼发横;把阮老弟伤了,还给我一刀。依我说,把他俩拿下来,捆着他们,见他们的大师哥去。”

俞剑平低声道:“得了,得了!夏二爷应该生气,胡二弟你是主人,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想,他俩还跑得了不成?咱们有话好说,若是这么硬拿硬审,一定问不出真情来。还是拿面子挤他。”遂又振吭叫道:“诸位好朋友,请看我俞剑平的薄面,快快住手吧!你们再动手,我可要磕头了。”

夏靖侯、胡孟刚这才明白俞剑平的用意。同时,苏建明、童冠英、姜羽冲也一齐奔到院心。姜羽冲匆匆地把孟震洋调到一边,催他赶紧上房敌,不要管别的事;又另请一人上房帮助他。然后奔到众人身后,与俞剑平把李尚桐、时光庭等,做好做歹,一个个地劝住、拉开;立逼住手,退到一边。

俞剑平、姜羽冲把众人分别唤退,来到于、赵二人面前,齐声说道:“于贤弟、赵贤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闹得这么大的误会,竟动起刀来,岂不教人笑话?他们哥几个年纪轻,有言语不周的地方,请你二位跟我说,我给二位评理。”

于、赵二人动手的工夫虽然不大,但是双拳难敌众手,早被这一帮青年杀得浑身是汗,吁吁带喘。时光庭、李尚桐闪身骤退时,赵忠敏含嗔拚命,竟挺刀追砍过去。忽见俞剑平当头站住,冲他连连作揖,他故作看不见,利刃仍然递出去。

于锦忙喝道:“老四住手。”把赵忠敏扯到自己身边,便闪目四顾,见群雄齐聚,姜羽冲正在那里盘问时、李,俞剑平冲自己作揖打躬。于锦便把脚一顿,一阵难堪,不觉得一松手,“当啷”一声,把刀和匕首投在地上,他咳了一声道:“老四,咱哥儿们认栽了!”用胳臂一肘赵忠敏,低声道:“丢下青子!”

赵忠敏还要迟疑,但只一张眼,便见店房上,店院内,全是镖客。他们原来都没有外出,全藏在附近,预备要看自己的笑话的。他们冷嘻嘻,热哈哈,一个个地都看着自己。赵忠敏忍不住心头火起,竟冲众人大骂起来;连打架的、劝架的,都搅在一起。众青年都不是省事的,一个个忿不可遏,争着上前,又要交手。

于锦、赵忠敏先后把兵刃投在地上,并肩一站,挺身拍胸,傲然毫无惧色,却都气得浑身打颤。俞剑平横身护住二人,急忙吆喝:“诸位仁兄,快把兵刃放下,咱们有话好好地说!”老一辈的英雄将一群青年拦住,劝开。俞剑平趁着这空,对于、赵二人道:“二位贤弟,他们胡闹,全看在我的面上,快快跟我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到底把于锦、赵忠敏稳住,直拖到上房,进了内间。众人立刻一拥而入,跟到上房。上房中灯火辉煌,照出众人的脸色,个个挂出十二分的瞧不起,个个拿眼珠子盯着于、赵。于、赵二人面似青铁,目眦欲裂。

俞剑平先请二人坐下,才待开言;时光庭、李尚桐竟持刀进来,把门窗看住;于、赵二人冷笑一声,面现鄙夷之色。俞剑平忙向众人一看,作揖道:“诸位,咱们都是自己弟兄,闹一点小误会,没有解不开的。诸位请闪一闪,我和于、赵二位贤弟说几句话……”

于、赵二人突然站起来道:“俞老镖头,我只冲着你!我得请问请问,这群人是干什么?”话未完,李尚桐骂道:“别装胡涂不要脸了!你们自己干的好事,你们问谁?”顿时又要吵起来。

马氏双雄忙过来要将李尚桐、时光庭劝出去。李、时二人不肯走。李尚桐大声向众人说道:“那不行,我两人不能离开,这不是打架。我说俞老镖头,这不是寻常闹误会的事,咱们这里出了内奸,这决不能含糊,咱们得三堂会审,当面对证;我和时光庭、阮佩韦是原告。姓于的、姓赵的,你还发横,腆着脸想蒙人?当着大家,趁早说实话吧!我说阮大哥,阮大哥你过来呀,那封信呢?”

阮佩韦从人背后,应声挤过来,一只手高举那封残信,叫道:“现有真赃实犯,相好的,你还赖什么?”众人盯着那信,忙一闪,让阮佩韦进了内间。阮佩韦满脸得意,指着于、赵,对俞剑平道:“俞老镖头,你问问他二人,这封信是怎么个讲究?”

赵忠敏坐在那边,不由得一欠身,似欲起来夺信。阮佩韦忙往后一退。时光庭、李尚桐急横刀过来相护。阮佩韦冷笑道:“哼哼,相好的,你还打算抢回去么?小子你也太浑了!”

赵忠敏吼了一声,就跳起来,奔阮佩韦扑去,被于锦一把按住。十二金钱俞剑平早已一斜身,伸一臂遮住了于、赵,伸一臂拦住了时、李,大声说道:“时贤弟,你们干什么?怎么还打?”

于锦将牙咬得乱响,从鼻孔中哼出冷笑来,道:“俞老镖头,我只冲着你来说话,不错,我姓于的写了一封信。……”阮佩韦立刻应声道:“你写了一封信,你背着人做什么?”

时光庭也接声道:“你写了一封信,你要寄给谁?”李尚桐也道:“你小子有胆把信念出来么?”顿时又对吵起来。

十二金钱一看这情形,急急地回身,把于、赵重让坐下,转脸对着时、李、阮三人,长揖及地说:“三位请暂不要说话,众位瞧得起我,请往外屋坐一坐。”

苏建明看出俞剑平要屏人密诘于、赵,忙吆喝道:“诸位哥们,咱们全往外闪一闪吧,别在这里了。”与松江三杰,分别将众镖客拖到外间,又暗向俞门弟子左梦云推了一把,指了指兵刃。左梦云点头会意,忙带剑进屋,侍立在师父身旁。马氏双雄拉过铁牌手胡孟刚来,低嘱数语,教他进去。胡孟刚依计,放下双牌,拉童冠英进了内间。

经这一番净堂,内间屋只剩下俞氏师徒站在中间,阮佩韦、时光庭、李尚桐三人站在门口,于锦和赵忠敏坐在桌旁,生气喘气。胡孟刚与童冠英走进屋来,立在赵忠敏身边,十二金钱俞剑平就坐在于锦身旁,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咱们有话不会好好地说么?于贤弟,消一消气,凡事都瞧我。阮贤弟,你这是怎么了?身上哪里来的血?阮贤弟受伤了吧,你请坐下。时、李二位也请坐下,咱们慢慢地讲。胡二弟、童二哥,你坐在这边。”双眼望外面叫道:“姜五爷,姜五爷!姜五爷请进来呀!”

苏建明忙应声代答道:“姜五爷在房上巡逻,他怕豹子乘乱进来。”

俞剑平心中暗喜道:“还是智囊!”忙道:“苏老前辈,请你费心告诉诸位,千万不要乱;快请几位上房,把姜五爷替下来。我在这里劝劝他们几位;外面的事请苏老前辈和夏氏昆仲,多偏劳分派分派吧。”(叶批:还是窝囊!)

俞剑平做好做歹,把这七言八语的乱吵压住;把店内店外巡风的事情也派人戒备好了;这才亲自斟两杯茶,送到于、赵的面前。胡孟刚一见这番举动,他也抢到外面,取来壶碗,给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三人,各斟上一杯茶。

俞剑平眼望着这几个人的脸神,缓缓说道:“你看这是怎么闹的,都是自己人,都是赏脸给我俞某和胡二弟帮忙来的,倒闹得动起家伙来了!这简直是笑话,看把赵贤弟、于贤弟气得这样。我说阮贤弟,我可不是撵你;劳你驾,你和李、时二位先到外间坐坐。我跟于贤弟,先谈几句私话;回头咱们再讲别的话,你看好不好?”

阮佩韦大笑道:“俞老镖头,你也太客气了。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人?是人,你老才能拿他当人看;做人事,你老拿他当人事办。你老怎么还这么客气?干脆一句话吧,咱们这里头出了奸细了!我可不是屈枉好人,俞老镖头,你瞧!”又将那两页残信高高举起,道:“真赃实犯,让我抓着了,还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

这时候,胡孟刚等拿眼盯住于、赵。那时光庭和李尚桐更横刀保护着阮佩韦。阮佩韦越说声越高,一指肋下道:“你老再瞧瞧我这里,他若不是情虚理短,他干什么扎我一刀!这不是要杀人灭口么?”复一指时、李道:“我自己说了还不算,你老再问问他俩。”

时光庭、李尚桐异口同声答道:“我们两个也在场,俞老镖头,我们可不该说,这种下流的奸细,你老还把他当客陪着,我们三个人可受不住了!我们阮大哥为你老挨了一刀。多亏他手底下还行。倘若不济,当真教人家给扎死呢?你老要明白,阮大哥可是为朋友,他不是专跟谁作对!”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喝起彩来。

阮佩韦将那残信连连摇晃,又发出得意的笑声道:“人家倒想扎死我呢!只可惜没扎准!人家江湖好汉为朋友两肋插刀,不算回事;我姓阮的挨一刀两刀的,更卖得值。……不过有一样,姓于的、姓赵的,你真不亏心,动刀子做什么?你们不是奸细,你敢把那一半残信交出来么?你敢给俞、胡二位看一看么?喂,你只要真敢交出信来,让大家一看,你只要没私弊,我姓阮的情愿给你磕头赔罪,这一刀算你白扎了。”

俞剑平本想拦阻,但一见双方互诋;看看阮佩韦,又看看于、赵的神色,忽然眉头一皱,口开复闭,暂不发言。(叶批:绵里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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