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这破空之声,又发出一声,院中高处突然有了灯光。就在黑砂掌绕着前进,时时躲避的地方,出现了两条人影。杨玉虎到此心中发慌,忙回手要抽剑,又低叫:“四叔,您瞧这边!”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边,你再看那面。小子,你知道咱们落入重围了么?”杨玉虎后悔不迭,心想:“这该应敌,否则就该撤步。”

再看黑砂掌陆锦标满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长衫来;把兵刃也解下,交给杨玉虎;并催杨玉虎敛剑入鞘。两人在平地上鼓捣,但闻院中破空之声,连发响箭。跟着挑出灯竿,从角落里前后走出十几个,远远把二人围住,可是这些人全不出声。

转眼间,听见一片关门开门声,又有三四人出来,奔到黑砂掌面前,相隔数丈。黑砂掌急急递话。来人也喝问了几句话。杨玉虎听不懂。那三四个人互相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一人,奔回直通内院的门口,仍把门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围他的三人闲扯,问这个,问那个。三个人态度傲兀,不爱答理。

旋听见开门声,从门中透出明煌煌的灯光,数人持提灯,一人空手走出来,叫道:“是鹰游岭的陆四爷么?”黑砂掌向对面三人说:“您听,准没错,这不是蒙人的事。……来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么?”

灯光先到,陆、杨二人全形毕现。出来的那人赶行数步,与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准是你,不料果然,咱们哥们老没见了,请里面坐吧。这一位青年是您什么人?穿短打,带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过来见过你潘大叔。”杨玉虎不摸头脑,只得上前作了个揖。

这个潘青山对手下人说:“这是老朋友,你们哥几个照应着点。”语中意味似乎不好,杨玉虎也听出来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让到内堂。内堂明灯辉煌,不似偷窥时那么黑了,院子内外也都挂着灯。

宾主坐定,献茶寒暄,杨玉虎也被让坐在侧首。这时候在灯光下,相形之间,众人全是长衫,独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冲他一笑,又一摸脸巴;杨玉虎自知铸了大错,搭讪着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么,陆四爷,哥们多年没见,一见就来这个。你们师徒二人挤眼歪嘴,这玩什么把戏?要算计我么?我这里近几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凭什么人,白天黑夜都可以来。”

潘青山说着站起身,走到外面,向手下人吩咐了几句话。未容黑砂掌自行辩解,外面就蜂拥进十几个人。

黑砂掌很乖觉,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来,向众人一揖到地,连连说道:“小弟我该打该罚,实在对不住众位。众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无意偷来访友,只因我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诫警诫他。教他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好让他明白明白世面的艰难;别自觉不错似的,来到外面,一步也走不开。可是这一来,我把小徒警诫了,未免教众位面子上下不去。我再给众老哥赔个礼!”作了一揖,又作了一个罗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个陆四爷,真够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样,他们十几个人也是自觉不错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总以为就是一只鸟、一条狗,也钻不进来。现在,哪知陆四爷带着徒弟,直走进院里,他们还不知道。我也是教他们认识认识,教他们从此以后,别自以为了不得。”说罢,潘青山命众人向黑砂掌谢谢“指教”之德,这才挥手命众退去。黑砂掌又一扪脸,说道:“我这脸是橡皮的,倒不怕相好的暗损我。”说着纵声大笑。

两个老朋友全都轩然大笑,其实钩心斗角,暗挑起节骨眼。乱过一阵,黑砂掌命杨玉虎上前拜见主人,说道:“徒弟过来,这是你潘叔父。”

杨玉虎连忙施礼,被主人拦住。他暗端详此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脸比黑砂掌还黑,腮比黑砂掌还多毛。这人是在杨刘行潜伏的江湖魁首,名叫潘青山。这小村俨如他的城堡一样。

潘青山对杨玉虎道:“你是陆四爷的高足,真真好极了。你们老师真会教学生,肯下这大苦心。老弟,你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请坐下吧。”潘青山又转向黑砂掌道:“四哥,你我弟兄不说假话。你黑夜临门,必非无故,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黑砂掌笑道:“你还是当年那样,砸沙锅要砸到底。我自然有点事和你商量。第一句话我先问你,你们这里消停不消停?合字和六扇门有什么动静没有?附近的合字都还有谁?第二句我再问你,你耳朵够长够灵,听见什么稀罕事没有?咱们江北一带,可有眼生的人物窜进来没有?咱们是老爷们了,你不要装蒜,老老实实告诉我。”

潘青山道:“这个……你打听这个,有什么意思?”黑砂掌

道:“自然有点意思,要不然,我还不会半夜砸你的门来呢。”潘青山笑道:“那就请你把来意明说出来。我就一是一,二是二,有问必答。”

黑砂掌把大指一挑道:“老兄弟,有你这么一说,我索性全告诉你。你可听见二十万盐镖在范公堤被劫的话么?不幸我有一个朋友,吃了挂落。我不能不替他想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好出脱他,所以我才麻烦你来。你在本地,人杰地灵,你告诉我实信。我还得求你搬人帮忙。”

潘青山还没听完,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范公堤劫镖那一案哪。按说这一案现在都闹翻了天,可是我也正在纳闷。因为劫镖的是外路人,平空给咱们江北找了麻烦。我也正要扫听这劫镖的主儿的实底,只是摸不着一点棱角。”说到这里,又笑道:“四爷别瞪眼,我不是推心净,我真不摸头;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可以指示给你一条明路。”

黑砂掌放下面孔,忙道:“潘二爷费心吧。”潘青山把椅子挪了挪,附耳低声,向黑砂掌说了一番话,然后嘱道:“我告诉你了,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黑砂掌眼睛一转道:“那可不一定,他们要盘问我,我就说潘青山主使我来的。”潘青山道:“好,你没过桥,就要卖道。说笑是说笑,你陆四爷千万别给我玩皮子。”

黑砂掌大笑道:“你的话只要可靠,我就不露出你来。你骗了我,回头再算帐。”随即站起,外窥夜色道:“我这就告辞。我们再见!”

潘青山立刻吩咐手下人,挑灯引路,仍有人跑出去,现搭木桥。黑砂掌携杨玉虎,走出村外。潘青山直送到桥边,这才告别。

黑砂掌和杨玉虎急急趋至大路,然后回望小村,似乎无人跟缀,这才吁了一口气,数说杨玉虎:“你这小子,害得我弄巧成拙,本想暗探,弄成明访。完了,我们快回去吧。”杨玉虎含愧支吾说:“这都怨四叔不先明白告诉我。”

两人且说且走,穿入丛林。黑砂掌还是抱怨杨玉虎。杨玉虎赔笑认错,道:“好在没耽误事,您跟这位潘爷又是老朋友,也没得罪人。”黑砂掌咄道:“怎么没耽误事?”杨玉虎道:“刚才潘爷跟您咬了回耳朵,您连连说好,您不是得着好消息了。咱们没白来,您还瞒着我做什么?”黑砂掌失笑道:“他那是装模作样,跟我瞎扯;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送空头人情罢了。你这孩子简直假机灵!”

且说且行,将次穿出林外,突然听见隔林那边,远远有奔逐殴斗之声,又听一人喊道:“看镖!”黑砂掌和杨玉虎不禁愕然,一齐止步。

黑砂掌和杨玉虎倚林侧耳,确是隔林出了争斗。时当午夜,非盗案,即凶杀,忙绕过林去,寻看究竟。林那边竟是四五个人影,追赶一个孤行客。这孤行客也似行家,且斗且夺路狂奔,正向林这边逃来。背后那四个人分散开急追。有两个人斜趋丛林,要剪断逃人的去路;其余两个人仍在背后缀。这斜堵的两人,内中有一个脚程很快,居然斜趋疾驰,先一步赶到林路。

那奔逃的孤行客形势危急,在背后的追者也已赶到,似乎一扬手,发出一支暗器。黑影中,只见那逃人侧身一闪,还想旁窜,却已来不及,顿时被后边的人赶上。那后来人往前一探,金刃劈风,照身后便砍。孤行客又急急一闪身,亮出兵刃来,前堵的第二人又到,登时又把孤行客围在核心。刀兵乱响,人影乱窜,又苦斗起来。

追兵似乎定要捉拿孤行客,只抽出三人来包围;那先奔到林边的追兵竟不过去截斗,依然横刃当林,看意思是唯恐逃者穿林而走。逃者依然且战且走,可是迤逦而斗;好像力尽技拙,已然走不脱了。

当此时,杨玉虎在暗影中看了个大概,忙低问黑砂掌:“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剪径的贼,竟拿孤行客么?”黑砂掌道:“别言语,你等我调侃问问他们。”

黑砂掌往前凑,正要调侃,杨玉虎看出逃者势力孤危,恨不得立即奔出去相救。黑砂掌往前凑,他也慌不迭地往前凑。顿时弄得路边草“簌簌”地一响,那持刀阻林的追兵立即觉察,突然一回身,没看见杨玉虎,恰与黑砂掌,面面相对。

黑砂掌把手一举,刚叫了一声:“合字。”这追兵陡然一扬手,打出暗器。黑砂掌猝出意外,急急闪身,登时大怒,骂了一声:“混蛋!”忙也掏出暗器,照这追兵打去。哪知这时候,杨玉虎的金钱镖也正出手;这追兵腹背受敌,又当昏夜,刚刚闪过这边,竟躲不开那边,登时负伤倒地。虽然倒地,挣身欲起,便立刻口发唿哨,向同伴告警。

黑砂掌大怒,赶过去一看,重将那人踢倒,先解除兵刃,次喝令杨玉虎:“快捆上他!”匆匆提入林中,顾不得审问,叔侄二人抢着出战。黑砂掌一摆兵刃,大声喊喝道:“好一群狗党,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怎么回事,你们全给我住手!”

黑砂掌一喊,那边围攻的情形早已转变。围攻的人已经闻警,知道林中有埋伏,忙分出两人,奔来迎敌黑砂掌,搭救自己人。那被围的孤行客,登时手脚松动,面前只剩一人和他对敌。同时也听出黑砂掌的喊声,忙即回答:“四叔,是我,这是一伙路劫。您快把他们拿住。”

杨玉虎哎呀了一声,忙道:“四叔,这是我们六弟。”黑砂掌道:“少说话,打家伙!”遂不再问,一齐动手。这被围的孤行客正是留在店中的江绍杰。三下夹攻,三个夜行人渐渐不支。

黑砂掌一口刀就对付两个,杨、江二人合力对付一个;三个夜行人连忙调侃:“相好的,是合字,是鹰爪?”黑砂掌道:“是管闲事的祖宗。”一路猛攻。三个夜行人且抵抗且问:“朋友,别骂街,你留个万儿!”黑砂掌道:“你留个万儿!”

夜行人已知遇见劲敌,不得不认输,遂叫了一声:“好,我们那一位可是交给你们了。相好的,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三人唿哨一声,立刻拨头狂奔。

黑砂掌骂道:“你们不是勾兵,就是暗中缀我。爷爷不上你们的当。小子,追东西,一个也别留!”

黑砂掌催同杨、江二弟子,川字形紧缀下去,唯江绍杰累得呼呼直喘。直赶出半里路,夜行人照样要钻树林。黑砂掌冷笑道:“朋友,你先等等!”向杨、江示意,唰地发出一阵暗器雨。三个夜行人中又有一个倒地,其余二人投入林中不见了。

杨玉虎、江绍杰过去,把受伤之贼活擒捆好。江绍杰此时几乎酥软了,竟要坐下歇歇。黑砂掌冲他直笑,警告他:“好小子,教你看家,你不在店里睡觉,偏出来现眼!喘得这个样。大爷再不搭救你,小命准完。起来吧,这个地方歇不得,我们得走出一段路去。”江绍杰勉强起来说:“走就走,好么,四师哥,四叔甩我,我没法子,怎么四哥也想甩我?”他还有一番抱怨话,黑砂掌道:“别唠叨了,快离开这地方。”杨玉虎道:“可是咱们捉住这一个,还有树林里捆着的那一个,该怎么办呢?”

黑砂掌又狠又坏,他打算只从现在这个人取口供,那一个被捆在林中的,是死是活他全不管了。当下命杨、江二弟子,牵着这个夜行人,自己用刀尖在后督着,把夜行人直带出半里外。找一个隐僻地方停住,命杨玉虎巡风,略问了江绍杰几句,便来诘问这个夜行人。

江绍杰果然在店中半夜醒转,发现黑砂掌和杨师兄不见,立刻穿衣追出来。一路乱寻,误走歧途,在一股岔路上,紧挨水边,遇见这几个夜行人,鬼鬼祟祟,似有所为。黑影中望不清楚,江绍杰还疑心是黑砂掌遇上熟人,贸然往上一凑,刚打一声呼哨,被人发现了。这几人毫不客气,要扣留江绍杰。江绍杰初出犊儿,抽刀便砍,登时打起来。众寡不敌,人家要包围他。他很乖觉,夺路急跑。这几人穷追不舍,江绍杰且战且走,逃到林边,方才遇救。江绍杰说罢,转向被擒的人:“你们在那小河沟子旁边,鼓捣什么?我喊了一声,也不犯歹,你们为什么定要追杀我?”

那夜行人冷笑不答,对黑砂掌说:“朋友,听你的口气,你是老江湖了,要杀要剐,要释放,要送官,一听尊便。你们又不是鹰爪,问我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黑砂掌道:“你怎么看我不是办案的?”那人冷笑不语。黑砂掌端详此人的身量,倒是个壮汉,听话声也正在少年。便问:“朋友,你贵姓?你是哪条线上的?你别拿我当六扇门,咱们就算是同道。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好放了你。”

夜行人道:“放不放在你,至于实话,对不住,你逼我说出来的实话,你肯信,我还不肯说呢。再说朋友你要是栽了,你愿意留名么?”

黑砂掌道:“好家伙,你这小子口气倒够味,不用说,你也是名门之徒了。”江绍杰道:“四叔,您别这么问,这么越问越问不出来。”抡起刀把,狠狠打了几下。这一打,那夜行人嘻嘻地冷笑,往地上一躺道:“朋友,你们这举动,满不是江湖道。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再问就连声也不出了。

这夜行人的派头,引起黑砂掌的高兴来,连说:“够朋友,够朋友!”可是这夜行人这股劲,更引起江绍杰的反感,因为刚才他不过一探头,便被他们穷追乱砍。干镖行的和做绿林的,天然是两个作派。江绍杰还是要苦打取供。黑砂掌陆锦标把他拦住,说道:“你先别打他,等我来问吧。”

黑砂掌在黑影中,冲那人问了几句,那人躺在地上,依然不答。黑砂掌笑了起来,忙摸索身上,取出火折子,用手一晃,可惜隔时太久,火折子晃不着了。便问杨、江二徒,身上可有?杨、江说:“我师父不教我们带这个。您要火折子做什么?”黑砂掌摇头不答,忽然说道:“有了!”忙扶起夜行人,细搜身畔,果然从这人的百宝囊中取出一支竹筒,内有火折。用手连晃,发出火光来。黑砂掌就拿火折,照看这夜行人的面貌。这夜行人还在地下坐着,见火光立刻低下头。黑砂掌看了又看,忽然疑讶道:“唔?”

杨玉虎、江绍杰,借这火光,看出这夜行人年约二十多岁,非常精壮,圆脸大眼,穿一身短装,此刻也抬头扫了三人一眼,仍旧垂头不语。

黑砂掌迟疑道:“朋友,我好好地请教你,你贵姓?你是哪里人?你到底是不是合字?”江绍杰道:“你们刚才聚着好些人,那是做什么?”

那人半晌才说:“对不住,我若是落在仇人手里,就痛痛快快,把我杀了。若是落在六扇门手里,咱们公堂上再画供,这时候问也白问。我若是落在合字手上呢,你们这举动,全不对劲,我还是不答。”

杨玉虎笑道:“好硬的一棵菜,你就当我们是合字。”那人道:“是合字,就不该这样问我。”江绍杰骂道:“这样问你,还是好的呢。”调转剑背,又要动手。黑砂掌忙又拦住道:“别打,别打,我再细细瞧问。”

黑砂掌又把火折子晃亮,直送到那人面前,左看右看,远瞥近盯,活像相新媳妇,招得那人恚怒。

忽然,黑砂掌说道:“我说喂,你到底姓什么?你可是姓陆么?”那人似乎一震,抬头望了一眼,复又低头不答。

黑砂掌再忍不住,把一个火折子举着看,眼看全点完,又把自己的火折点着,歪着头死盯那夜行人,夜行人越发低下头去。但是杨、江也起了诧异,也跟着细看,看完又看黑砂掌。黑砂掌与这夜行人年纪悬殊,却全是圆脸,圆眼。黑砂掌有一脸络腮胡,这人下颏也是青漆漆的。杨玉虎首先大惊道:“四叔,你看见么?这人跟你可是一个模样!”

黑砂掌立刻叫道:“你不是小福子么?你是我的儿子!”那人骂道:“我是你的祖宗!”可是骂出这一句,不由睁开了眼,这才借火折子,细看对方。

这一看,夜行人哎呀一声,不觉得站起身来,问道:“您您您贵姓?”

黑砂掌失声道:“好小子,你连你爹也认不得了。”杨、江二弟子惊诧万状,一齐代说道:“这位是鹰游岭的黑砂掌陆老英雄。朋友,你到底贵姓?”

那人不等听完,“扑登”地跪下,叫道:“爹爹,爹爹,我就是小福子!”

黑砂掌大声道:“好小子,你会骂我,你不是我祖宗了?”那人羞惭无地,杨、江二徒于惊疑中忙替夜行人解了缚。这个人正是十余年前,因为父娶后母,一怒离家的陆嗣源,也就是黑砂掌陆锦标的长子,乃是黑砂掌前妻蔡白桃所生。

黑砂掌本是绿林之豪,他与蔡白桃当年活跃在江湖上,偷盗抢掠,无所不为。蔡白桃更比他厉害,故此多结怨仇。不久,蔡白桃生了陆嗣源。陆嗣源刚刚六岁,蔡白桃又怀了孕。正值黑砂掌远出,仇人寻上门来,蔡白桃束腰提刀,与仇人苦斗,结果两败俱伤,虽得手诛敌人,自己也伤胎而死。遗下陆嗣源,黑砂掌把他送到一个同门师妹家中,代为抚养。

黑砂掌自己独身一人,去搜寻仇人的党羽,报仇之后,悼亡灰心,洗手退出绿林之后,回转故乡,又迁到别处,做起良民来。随后鳏居无聊,就续娶了继室张氏。

这张氏乃是良家女子,她的叔叔是个做买卖的。有一年贩货,行在中途遇盗,被黑砂掌无意中遇见;用几句话,把围上来的强盗说走。张某为此感激,结成朋友。那时黑砂掌自称是镖客,恰巧张某家中有个年逾花信的侄女,既订婚就死了未过门的女婿,在叔叔家寄居。后来便许配给黑砂掌,作为继室。

这时,黑砂掌的长子陆嗣源,已经还家;他不赞成父亲续娶。后母在前门下轿,他竟从后门溜走。从此父子生离,一晃多年,黑砂掌也多方寻找,迄无下落。后来继室给陆锦标生了一个次子,取名陆嗣清,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新收的末一个徒弟。这张氏嫁后不久,施发觉其夫出身绿林,但因木已成舟,心中懊丧,也无可奈何;只是哭闹着,逼黑砂掌洗手。但黑砂掌早已洗手了,张氏又逼他移居,和绿林朋友脱离。

这是以往的事了,现在黑砂掌代友寻镖,竟在意外,和失踪已久的儿子骨肉重逢。

黑砂掌十分惊喜,把跪在地上的陆嗣源扯起来。两人对面,看了又看。十多年的久别,父子面貌全改。这青年已没有当年的孩子气了;黑砂掌满脸胡须,不似当年。可是父子面貌的轮廓,大致还看得出来。尤其是圆头顶,圆眼睛,南人偏生北相,乍看便觉父子酷肖。

这青年夜行人陆嗣源悲喜交集道:“爹爹,你老这些年上哪里去了?我曾到老家找您,都说你老携家远走了。你老现在何处?”黑砂掌道:“好小子,自从你这个娘刚一进门,你就一溜走了。你只顾想念你的死娘,你连你的活爹也不要了!这十多年,你往哪里闯荡去了?”

骨肉阔别十多年,一言难尽,父子全说此地非讲话之所,黑砂掌要率子同回店房。陆嗣源道:“且慢,还有你老人家刚才捉住的我那一位同伴,你老把他捆在哪里了?您得把他先放了,我好同您走。若不然,我去把他邀来吧?那人并不是外人,乃是我的盟弟高麟章。”

黑砂掌骨肉重聚,年老恋子,把儿子拍拍摸摸,不忍暂离。陆嗣源要翻回去,亲释盟弟;黑砂掌说:“那又得折回一里地,何必费这事?可以教这师弟,把他放走。玉虎,你和绍杰辛苦一趟。你别对那人说实话,只说彼此是熟人。你把他解开一放,你二人再赶紧回来。”

黑砂掌又对陆嗣源说:“小子,你这盟弟八成是你的同行吧?不用说,你现在又干起咱们的老事业了?你是和人结伙,还是单人独闯?你们的瓢把子是哪位?”陆嗣源道:“你老容我到下处细讲吧。”

当下,黑砂掌与失踪又重逢的爱子先一步走。杨玉虎和江绍杰二人自去林中,释缚放人,略述数语,然后匆匆折回。四个人先后脚回转店房,时已黎明。

在店房中灯光下父子对面,看老的更老,小的不小。爷俩都很动情,悲喜交集。黑砂掌先看了看陆嗣源刚才受的伤,不过是浮伤,稍一包扎便得。跟着便问陆嗣源,这十几年的情况,和目下所作所为。

陆嗣源这才细诉以往,果然他已身入绿林了。他手下也率领着十几个人,乃是一处大寨的小竿子头。大寨主身死之后,全伙分裂,他新近竟和蛇头坞的夏永南两帮合成了一帮。夏永南是大舵主,陆嗣源是二舵主。他们现在正在秘有所为。

父子二人各诉近情,追说往迹,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陆嗣源便问家中现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诉他:“你现在的这个继母,人很不错。多亏她规矩着我,我如今早已脱开绿林了,积了些钱,我在鹰游岭,买了一些山田。你想咱们爷们哪会拿锄把子?全是你这继母替我操持。我在家里享起清福来了。你这继母还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钱俞三胜那里学艺去了。你这继母样样都好,也够贤慧,就是不喜欢咱爷们干绿林。想不到你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旧辙了。你现在成了家没有?”

陆嗣源听他父盛夸继母之德,他是不肯赞一词的;听说有了弟弟,倒也喜欢。他父追问他娶亲没有,他就摇头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黑砂掌笑道:“没有才好。你若成了家,你现在干的是这个营生,你的妻子自然也是这里头的人了,将来他们婆媳实在不好共处。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着我回家,我先给你娶个媳妇,回头你愿在家中照应田地,你就在家里一呆。你若是耐不了乡农生活,现在我有的是镖行朋友,我把你荐到镖局。你别再吃绿林饭了。”

黑砂掌陆锦标说了许多话,却不问他儿子是否同意。但是陆嗣源和他的伙帮,刻下正着手做一件大事。他父亲的意思,立刻要带着他走,他实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个交代;况且现在他正是欲罢不能。他又素知他父亲的脾气,对儿女很溺爱,却不喜小孩子违背他的话。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陈芝麻烂谷子地讲了许多话,又告诉陆嗣源:“我现在正忙,正缺少一个合字上领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极了。你把近处的绿林道全告诉我,我要挨着找他们去。”

陆嗣源听他父亲的意思,现在就要带着自己走,不由心中着急。黑砂掌好像不理会儿子的心情和面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动身,教陆嗣源跟着走。陆嗣源忙道:“你老人家找绿林做什么?你老不是洗手了么?您此刻打算上哪里去?”黑砂掌道:“现在我还没有准地方。我正要问你,近处绿林道最有势力的,都还有谁?”

陆嗣源随便举出几个绿林人物来,内中就有黑砂掌去过的。黑砂掌道:“这些地方,我全去过了。你的垛子窑在哪里?莫如我到你们窑上看看。你们的大当家夏永南,我还没有见过呢。”

黑砂掌还是火炭似的脾气,说走就走。陆嗣源迟疑不肯就去,反问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么事,要历访绿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悦道:“你倒审问我么?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孩子这么直打倒退,你有什么心思?可是的,你们刚才鼓捣什么了?莫非你们是正在做案么?”

陆嗣源起始不肯直说。黑砂掌越盯越紧,末后面带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肚里有事,你瞒着我!看你这意思,把我抛开才好,是不是?”陆嗣源惶恐道:“你老别着急,儿子情实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愿意,您总得容我把事情撕罗开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么冤魂缠着你的腿,连你爹都不要了?”

陆嗣源窘得脸通红,万分无奈道:“我是正同着伙伴,帮助朋友做一件事。因为这件事做成了,有几万油水可以分到我们手里。儿子的意思,我们已然布置了好几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发了这笔外财再走。也可以拿着这钱孝顺你老。”

黑砂掌立刻动容道:“几万?”陆嗣源道:“有五六万。”黑砂掌忙道:“是一共五六万,还是你一个人分得五六万?”陆嗣源道:“一共有二十万呢,我们这一股,可以独分五六万。……”

黑砂掌不等听完,立刻跳起来,抓住他儿子的手,一叠声动问:“是二十万么?是怎么个来路,你快说!”陆嗣源吃了一惊,把头一低,立刻支吾道:“详情我也说不清。这是我们大当家经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贼羔子么?你不知你爹是个老贼么?你还跟我捣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实实告诉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当臭贼办!你这东西跟你爹还玩花招!”

黑砂掌越说越怒,瞪着圆眼,要动手打人似的。杨玉虎、江绍杰连忙过来劝解。陆嗣源无可奈何,只得吐实。

果然不出所料,这外财二十万,正是那二十万镖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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