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张地保对高司务说明了木牌上告示的来由,就接着道,“现在各处猎户都想得这笔赏银,托人情,走门户,去报名上册。不是猎户,也想冒充猎户,弄得拥挤不堪。幸而宁波人都是做买卖的多,当猎户的很少,否则不要说三千名额,就是三万名额,也轮不到我们绍兴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处猎户,报名的有五六十个人,经承办的绅董挑选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只剩得十九名。

因为想凑成二十名,又命我敲着锣各村兜了一个圈子,果然跟着我来报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绅董,都认识他们是种田的,不准他们。可是本县限定今天晚上将四乡招募猎夫送到城内点名,而且要当晚押赴宁波,你看庙内坐着好几个本村绅董,陪着县里委员正办着公事呢。你年纪轻轻,又是个道地猎户,报名上去,正好凑足二十名额。你说来得巧不巧?倘然这个巧个劲儿,凑上巧运,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许搜着蛟卵,得着赏钱,那时你就算一跤跌到云端里去。”

说到这儿,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务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时候,恐怕把我张伯伯一番抬举的功劳,也带到云端里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的话对不对?你说,……你说。……”

高司务正想接口答话,忽然庙门口跑出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立在门口高声叫道:“委员老爷传地保问话。”那张地保连忙站起来,应道,“是!是!”

高司务也立了起来,一看门口立着的叫唤的官差已转身进去,张地保对他道:“你此刻就同我进去,见了绅董委员老爷们,须要跪下叩头,我叫你道什么,你就说,不叫你说,不要多开口。知道么?”一面说,一面把自己身上掸了掸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着高司务匆匆向庙门口走去。

这时高司务心里真有点迷迷糊糊起来,身不由己的捡起了猎枪跟着他走。还未进门,张地保又对高司务说道:“你扛着这长长的家伙,曳着累累赘赘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携着吧。”高司务就都交他拿着,然后跟着进了庙门,张地保先把他手里拿着的家伙野物,一齐交与看门的庙祝,然后轻轻的对高司务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于是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高司务抬头一看,小小天井里挤满了人,个个直着两只眼朝庙堂里面看个不住。顺着他眼光一看,庙堂口坐着几个穿马褂袍子的人,中间摆着一张白木裂缝矮桌,桌上叠着几本帐簿,同一副笔砚。那张地保先叫高司务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双手一垂,朝中间坐的一个黄胖脸、两撇短胡的人说了几句。

只听见中间坐的人说了一句:“叫他来!”张地保转身向高司务一招手,高司务愣头愣脑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着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爬起来,低着头,同那张地保并站着。那黄胖脸的人开口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高司务答道:“小的姓高,没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岁。”

那黄胖脸的人和旁边坐的几个人说道,“这个人似乎还老实也健壮,就把他补上吧。”那几个人欠了一欠身,齐声说道!“很好,很好。”这时张地保把高司务衣襟一拉,向他耳边轻轻说道:“委员老爷已经把你补上了,还不赶快叩头谢谢委员老爷,同几位绅董老爷们!”

高司务又糊糊涂涂的叩了一阵头,此时那黄胖脸的委员提起笔来,上了名册,就立起身向众绅拱拱手说道:“名额已定,兄弟立刻要回县销差。”又回头对张地保说道:“这二十名猎户,着你立刻押送到县,不得延误。”说毕,昂头向外就走,几个县差把桌上名册夹在胁下,也匆匆的跟在后头,那班绅董自然恭送如仪,这且不提。

那高司务知道立刻就要同这般猎户一齐到县,拉着张地保说道:“张伯伯,我要回家一趟,关好门户,告别邻居,才能安心出门。您让我回去一趟吧!”说罢就要拔步出门,急得地保用手一拦,说道,“我的大爷,你倒看得稀松平常,可是你也听道要立刻把你们送县,今晚就要动身到宁波。你想这儿到你们下灶,少说也有三十多里路,来回就六七十里,你看太阳已经在山脚,两膀生翅也来不及。再说想回家的不只你一个人,你看天井立着十九位,哪一个没有家呢?我的大爷,你算可怜我,让我老骨头少一顿板子,你算积了大德哩。”

高司务被他说得没有法子,四面一看,也没有一个下灶人同认识的人,可以带一个信回去。一想一间破屋子,谁也扛不了去,用不着挂虑。倘然搜到了蛟卵,得着赏银,就算平地一声雷,破屋子也可换新屋子。想到这儿就一声不响,只说了一句,请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邻居照顾门户。那张地保点头答应,又寻着庙祝,把猎枪猎叉还了高司务,可是几只山鸡、野兔就一声不哼的笑纳了。

从此高司务同这般猎户由张地保率领上县,当夜从水道望宁波进发。那下灶村就从这天不见了高司务,偏偏那张地保销差回来,不多几日一病不起。平水镇的人都又不认识高司务,而且因为下灶住户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没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后他回来那一天,对邻居说的一番话,依然是有心说谎。

其实那时他同众猎户到了宁波以后,由当地官府会同绅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几处庙宇,将这般猎户分队安顿,供给食宿,一队有一个人监督着。高司务这一队有一百个人,就住在宝幢的铁佛寺内。

这铁佛寺为宁波大丛林之一,与阿育王寺、玲珑寺、天寿寺、天童寺、雾峰寺等齐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时已经四五百年。虽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损,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迩,可是气象庄严,尚有旧时规模。寺内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间,安顿百把个猎户,绰绰有余。寺内几十名和尚,知道这般猎户募来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换水,很是殷勤。高司务到了寺内,总官绅吩咐下来,叫他们明天清早入山,开始搜蛟的工作。当天无事可做,就同这般同伴们,三五一群的到寺内各处游玩。

原来他们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后另外一个大院子,中间殿上塑着鱼篮观音,周围散着几十间屋子。从前香火鼎盛的时节,这几十间房子也是僧人禅定之所,后来僧侣渐渐星散,现剩的几十个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这几十间破屋空了起来。有几间屋内,还放了几口棺材,也许人家寄厝在这儿的。可是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迹罕至,又存着不祥之具,很有点阴气森森。

这般年壮气盛的猎户满不在意,一哄而出。转到前殿,顿觉巍峨高峻,气象万千,中间三尊铁铸大佛,法身寻丈,宝相庄严。殿上两人合抱的大柱上,蟠着两条金龙,张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这般猎户原为发财而来,自然见佛就拜,一窝蜂跪在拜垫上面,各自喃喃的祝祷起来。高司务未能免俗,也随着大众参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么罗汉堂、药王殿、弥陀阁各处分头游玩。因为这个铁佛寺面积广大,建筑曲折,百把个猎户走来走去,就分散开来。

高司务一个人信步所之,不觉走到一幽静所在,满地铺着鹅卵石,砌成各种花纹。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甬道尽处,挡着一堵红墙,中间露出一个葫芦形门洞,门洞边贴着一张笔写的红纸条。进洞一看,迎面堆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转过假山,露出很精致轩敞的三间高厦,一色冰梅纹雕花窗户。窗外走廊内,排列着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阵阵幽芳清馥,远远的送到鼻管里来。廊外台阶下面,种着两行凤尾竹,随风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务心想,这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许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静悄悄的怎么没人影呢?且进去看看再说。就慢慢的从两行翠竹影里走上台阶。看右首花窗敞着,走近窗口,瞧见屋内靠墙满是书架,层层叠叠装着整套的书。中间一只树根雕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面朝着里看不出面貌,手内举着一本书,赤着脚,高高的搁在一张梨园桌上面,桌上也乱堆着许多书。这人一面看书,一面伸着指头挖脚叉缝的泥垢,有时把挖脚的指头,送到鼻管一闻,又伸到脚缝内一个个轮着挖个不住。高司务看得一乐,咧着嘴几乎笑出声来,不料门牙上忽然一阵剧痛,好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了一下一样。用手一摸,从牙根上摸下一颗很小的泥丸来,泥丸上面还隐隐的粘着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从鼻尖上取下一个小泥丸,带着一股特别的奇臭直钻鼻管,拈在手中,恶心的气味兀自不断的发散出来。

此时高司务闻到这种气味,明白这个泥丸一定是屋内看书人脚缝内的东西,想到这儿几乎把肚内隔夜饭都呕出来。连忙拈着脚泥丸向地下一掷,恨不得一脚跳进去,揪他出来赏他一顿。但是亲眼看他面朝着里,一动也没动,怎么凭空不偏不倚的会弹到面上来,而且一颗小小脚泥丸,来的力量竟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一样,这不是奇怪的事么?再看屋内那个人,依然一声不响,一面看书,一面挖脚。这时高司务吃了两下哑巴亏,虽然想不出所以然来,心内兀自气忿不过!心想无论如何这两颗脚泥是他身上的东西,没有第二个挖脚的人,不向他理论,向谁理论?越想越对,就冲喉面出向屋内喊了一声:“喂,先生,你是读书人,为什么凭空欺侮外乡人?把这个龌龊东西向我面上乱掷,你出来,咱们评评道理。”

那屋内的人,哈哈大笑一声,抛书而起,隔着窗双目一张,仿佛一道电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务面上。高司务一看这个人约莫二十几岁,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尤其是两道剑眉,一双凤目,格外来得威凌四射,不可逼视。这个人一看高司务虽然装束粗鲁,倒也生得虎头燕颔,与众不同,也自暗暗点头,笑着对高司务说道:“你且进来,我与你谈谈。”

高司务生长山村,天赋淳厚憨直的性质,被这人神威一照,温语相接,就发作不起来,身不由己的走进屋内。那人又指着对面椅子,叫他坐下谈话,自己仍然赤着足坐在看书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务知道这个人器宇非凡,说不定是本地的绅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来。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着立起来,伸出一只手向高司务肩上一按,说道:“你只管坐着,我不是那种人。,”

高司务这样雄壮的身材,经他单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惊。心想看他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有这样大的力气,怪不得那话儿象铁沙子一般。那人回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这个地方没有人进来的,因为我嘱咐过本寺方丈,而且门口还贴着闲人莫进的纸条。你既闯了进来,咱们也算有缘。不过起初没有看清楚是你,有点游戏举动,请你不要见怪。你不是来掘蛟发财的吗?我可以帮你毫不费力的寻一个大大的蛟卵,向官厅领赏去,这样一来,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说罢,一只手支着下颔,眼光注定了高司务等他回答。

高司务毫不思索急急的说道:“请你恕我,你墙上满写了字,我也一样进来,因为我是不认识字的。你说的卵,且搁着回头再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事,非请你告诉我不可。我在窗外立着的时候,牙上鼻上中了两颗脚泥弹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认,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干的。因为我看你头也不回,手也不举,怎么象有背后眼似的,准准的弹到我面上呢?最奇怪的凭这一点点脚泥就把我门牙弹出血来,到现在我这颗门牙还有点活动呢。”

那个人听他说到这儿,突的立起身来,拉着高司务的手狠狠一摇,道:“好,不识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这种不识字的人。你问我的话也很有点意思,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知道这个缘故,我此刻对你说,你也不会明白,将来倘然你有缘的话,你非但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自己也能赶得上,慢慢的往后瞧吧。可是我说帮你掘到蛟卵的话,也是真话,此刻时候不早,我另外有点事,不便和你细说。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后,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个人上我这儿来,再和你细谈。”

高司务此刻知道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来,立起身连声答应,就趁势告辞走出来。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阶上面,高司务忽然回转身来说道:“我真荒唐,说了半天,我还不知您贵姓呀。”那人笑丁一笑道:“没有关系,我姓王,是本地人,回头再谈吧。”

高司务重新转身走出来,将要走到葫芦式门洞口,又听得那人在台阶上喊道:“回来,回来。”遂又转身回过去,问道:“您还有事吗?”

那人仰着头想了一想道:“你们不是住在大殿后面一所大院子里么?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凶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们虽然人多气壮,总以小心为是。你记住我的话,到了三更就上这儿来,保你平安无事,你去吧。”

高司务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人何等英雄气概,可是此刻说的什么凶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妈妈么?也就半信半疑不以为意,只记住三更以后,定来赴约。一路走来,不觉已到大殿。因日已西沉,大殿四角黑暗暗的越显得深邃莫测,只中间悬着的玻璃灯,发出淡淡的一圈黄光。穿过大殿,回到那所院子,这般猎户都已游毕回来。喧喧嚷嚷的站了一院子人,各屋子地上平铺着预备他们睡觉的草席,也有三五一群坐在草席上聊天的,他也进去坐在一块儿瞎谈起来,只不说出遇到姓王的一段事。

一忽儿有人提一大筐馒头进来分给众人,各人止住话大嚼起来。监督他们的几个人,这时分头向各屋内通知,晚上不给灯火,免生危险,叫他们早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山,说毕自去。此时天已大黑,一钩冷月,几点星光,屋内依稀看见几个人影,这样子也就无法谈话,渐渐的静寂起来,渐渐的鼾声四起。只有高司务躺在草席上,思潮起落,静待三更。这时偌大一个寺内,万籁无声,只有远处的更柝,各屋的鼾声,互相和应,这样子沉静了许久。

高司务默数更柝,还只二更,不觉呵欠连连,两眼合缝。正在朦胧当口,忽听得近处克叉一声,猛一疏神,两眼睁了开来,侧耳一听,依然寂寂无闻。觉得有点内急,暗地摸索着立起来,借着外边透进来一点星月微光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睡得象死去一样。从人身上馒慢的跨出去,到了户外立在院子中间抬头一看,浮云遮月,凉风砭肌,似有雨意。正想走到院角撩衣小便,猛听得背后又是“克叉”“克叉”两声,不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似乎这个声音就在对面屋里发出来的。壮着胆子细细一望,那屋同别间房屋一样没有门户,大约年久失修,门臼脱落的缘故。再向屋内一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忽然想到白天看见有一间屋内搁着几具棺材,似乎就是这一间。这样一想,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把一泡尿都吓回去了。心想白天王先生说这院子是凶宅,也许真有点道理,此刻大约快到三更,不如离开此地,早去赴约为是。正要拔步就走,禁不住再向对屋一瞧。啊呀!我的妈!这一瞧不要紧,几乎魂灵吓出了窍。

你道他看见了什么?原来他一眼瞧见对屋的门外,笔直的立着一个怪东西。看不清身上什么样子,只看见这个怪东西头上的长发,一根根象刺猬般的立着,面上深深的眼眶内,藏着两颗碧荧荧的怪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瞧着他。幸而高司务自幼翻山越岭,力壮胆粗,虽然受吓不轻,一时慌乱动不了步,幸而那怪物也纹风不动的直立着。

他勉强镇定心神,四面看清了出路,猛然一个转身,拔腿飞逃,头也不回直往大殿奔去,由后殿奔到前殿。抬头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前殿又高又大的八扇殿门,关得密不通风,一时心慌意乱,难以拔关而出,急得他象苍蝇掐了头似的,四面乱撞。哪知怪物一双青荧荧的怪目,已从殿后直射出来,而且张着鸟爪般的怪手,直着腿,乱蹦乱跳的追踪前来。眼看离身不远,吓得他冷汗直流!一想殿门难开,来路又被怪物挡住,回头一看,佛座面前摆列着一横一竖的几张经桌,立刻退到桌旁,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避。哪知怪物一步不肯放松,循着桌沿直跳过来,他只得回头就跑。这样一前一后,愈追愈急,绕着几张桌面,不知盘旋了多少次,从这桌跳到那桌,又穿过别桌,好象走八阵图一样。追得他神疲骨软,气喘如牛!幸而那怪物一味直着腿乱跳,在桌缝里而,逢到拐弯转角的地方,终不如人跑的便捷,一时不致被怪物擒住。

有时高司务逃得距离远一点,暂时立住换口气的时候,那怪物也立时定住不追。一迈步,怪物也同时跳上前来,紧逃紧追,慢逃慢追,不逃不追,竟象存心逗他玩的一样。可是那怪物无论追与不追,两只怪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钉住了他。有时两只怪爪,触到桌面,立时几个窟隆,看得直欲心胆俱裂!心想万一被他追上,立刻死路一条,赶紧想一脱险方法才好。但是离后院已远,叫唤起来,绝难有人听见,只有设法逃出大殿,逃到王先生那儿,或者他有法子制住这个怪物。此时知道自己不动,怪物也不会动,故意立在远远的桌头,与怪物对立着,一面用心留神怪物举动,一面肚里不住打主意。

忽然望到怪物背后殿角里架着一面大鼓,鼓后还有一个大圆洞,洞里面似乎是一间配殿,与大殿相通。极目望去,里边黑黯黯地上印着一块长方形的月光。他想一想,方猜定是大殿开着门,所以月光透进来。这重门既然与大殿门并着,当然也通殿外的空地。起初只是拚死逃命,想不到旁边配殿还有门开着,立时心头一松,得着一计,故意迈动几步,引那怪物追他。

果然他一动腿,怪物就追。这次不循桌逃避了,一直望那配殿飞奔过去。到亮处一看,果然开着门,直通殿外游廊。记得白天走尽游廊,就是通到王先生那边鹅卵石径。这一喜非同小可,立刻纵出门去,向游廊直跑。哪知他不逃还好,这一逃几乎丧了性命!因为在大殿内有许多长桌挡住,那怪物无法狂追,等到高司务变计逃出侧门,那怪物竟如磁石吸针一般,飞追出来。追到游廊,直通无阻乱跳乱蹦,竟也迅速非凡,接连几跳,就离高司务身后不远。回头一看,那怪物巉牙豁露,钢爪怒张,愈显得狰狞可怖。喊声“不好!”拚命向前飞逃。刚刚逃尽游廊,踏上鹅卵石径,业已望见葫芦式门洞,忽觉身后虚气咻咻,一股奇冷尖风直刺脑后。一回头,那怪物已经离身不过数尺,张牙舞爪,直扑上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啊呀”一声,还未出口,不料脚底下被石苔一滑,两脚一软,望前直跌出去。连惊带吓,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等到苏醒过来,他觉得肚上有一件东西压在上面,以为已入怪物之手,猛的睁眼一看,满眼红光闪耀,一时看不真切。再一定神细瞧,哪里还有怪物?自己卧在一张精致的榻上,榻前立着那个王先生,呵着腰,右手拿一枝烛台迎面照着,左掌按着他肚子上不住的摩擦。不觉啊呀一声,说道:“怎么我会睡在这儿,不是做梦么?”说罢就想坐起来。

那王先生把烛台向榻前几上一放,向他摇着手道:“你此刻原神未复,且不要动,你经过的事我都明白,回头再说。”说毕,那只按在肚上的手,格外摩擦得快。觉得他的掌上发出一股热气,直达丹田,荡肠回气舒适异常,肚内立刻咕噜噜响起来。而且掌内透出的热气愈来愈盛,奇热非凡,立刻遍身大汗如淋。一阵大汗过后,就觉得全身融和舒畅,精神陡长起来。这时王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停止按摩,仰起身对他说道:“现在寒邪不致内陷,没有什么关系了。”

高司务不懂什么叫寒邪内陷,只觉得遍体舒适,毫无痛苦,两手一撑,一偏腿走下床来,向王先生说道:“我被怪物追紧,一跤跌倒,自知必死!现在到了这儿,想必是您从怪物手里救回来的,这番救命之恩,叫我如何报答?”说罢,趴在地下鼓冬冬的叩起响头来。

王先生两手一扶,把他扶了起来,纳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对面椅上笑着道:“你吃一番大惊吓,虽然我救你出险,其中尚有别情,也许你听得反要恨我呢!老实对你说,我明知那个怪物三更时分必定出来的,故意叫你等到三更以后,上我这儿来,料得你一定会逢到那怪物。但是我们没有海样深仇,为什么故意让你蹈这个不测之险呢?因为我们白天见面,我很爱惜你这个人,可惜你质美而未学,就如一块含钢的铁,蕴玉的璞,不经过陶冶琢磨是显不出来纯钢美玉的。我存了这个心思,特意叫你遇到怪物,试试你的胆量定力如何?其实你与怪物在大殿追逐的时候,我就蹲在佛座前监视着那怪物,等到你变计逃出侧门,我暗暗的赞美,知道你临危不乱很有胆力,足见我双目不盲。

“后来怪物飞追出来,我就蹑在怪物后面,等到怪物追近,你一脚滑倒,我就一个箭步,赶到怪物前面,转身飞起一腿,把它踢跌回去好几丈远。那怪物原是非鬼非怪的一种僵尸,一跌倒地下,就泯然无知,依然是具硬尸。我恐怕明天有人发现尸首,弄得阖寺不安,就洒上一点化骨丹,把这具尸骨化成一滩臭水。然后把你抱回来,运用内功的丹田真气,渡到你的身内,把你治醒过来。不过你虽然受了一场虚惊,倒也积了一桩功德。倘然没有你把怪物引了出来,那般睡得象死去的猎户早已遭了毒手一不用说都睡得人事不知,没有抵抗能力,就是清醒着的,有几斤笨力的壮夫,也斗不过这个怪物的。你在大殿上也看到那怪物的两爪,触处洞穿,多么厉害,岂不都是死数!”

高司务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如梦初醒,心想那怪物已够厉害,不料这个白面书生,竟比怪物还要厉害万倍,难道是神仙不成?听他口吻对我很有成全意思,我不要错过机会才好,但是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他肯收留我么?正在心口相商欲言又止的当口,王先生一看他的面上神色,早已肚内雪亮,笑着说道:“我今天这一番做作,原为成全你起见。我们师兄弟五人自离师门以后,都抱济世渡人的宗旨,倘有质地品性完全无缺的人才,没有不乐于玉成的。但是到处物色,姿质好的还容易收罗,要质品兼备的实在少有。今天看到你,用言语一探,就知道你倒合我们物色的资格,不过我们虽然到处收罗,并非收作自己的徒弟,都是代师收徒。物色到一个人才以后,得到本人同意,即须送到老师那儿亲自再考查一下,然后方能正式入门墙。倘然你愿意跟我们学艺学道,明天我们三师兄定来看我,我可以托他把你带到老师那儿,但不知你家中父母能否应许你呢?”

高司务一听,乐得心花怒放,比搜着蛟卵得到赏银,还高兴十倍。心想在这样神仙一般的王先生手下做名当差,也是福气,何况还有本事可学呢,立刻答道:“我父母早已亡过,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一无牵挂,您说怎么办怎么好。”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这倒真合适,但是你明天入山搜蛟卵这一桩事怎么办呢?”

高司务毅然答道:“这是小事一段,既然立志跟您学本事,赏钱有何用处?何况未必掘到蛟卵呢?明天向管事的人托故辞掉就是了。”

王先生笑着说道:“你以为白天我对你说帮你毫不费力寻着蛟卵的一句话,也是因为要诱你三更上这儿来故意这样子说的么?其实这句话,倒是确确实实的。不过其中尚有许多作用,我现在把其中实情一说,你就明白了。你以为这一次四明山上劳师动众的搜蛟卵,真有这许多蛟卵吗?我可以肯定地说:把整个四明山翻过来,也找不出半个蛟卵影子来。”

高司务听得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着脸说道:“咦,这可把我弄糊涂了,照您这样一说,怎么还说毫不费力寻着蛟卵一句话确确实实的呢?”

王先生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心急,我不是说过其中尚有作用么?你知道这桩事的内幕吗?倘然拆穿西洋景,真可以笑掉了牙!”高司务急急的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先生冷笑一声道:“这就是劣绅巧宦的怪现状,你既然应募而来,当然也知道此事发动的原因。其实平地冒出水泡,原是山上水脉和地质变态的关系,象山东济南府的趵突泉,就是这个样子,一年到头不断的冒出尺多高的水泡。倘然下有潜蛟,济南府早变了大海了。要说出蛟的事,隔了好几年也许偶然发现一次,上次这儿真个出蛟,已属稀有。不料这般糊涂官绅,见风当雨,偶然看到山上平地冒出水泡,愣说下有潜蛟,空掘了一次还不甘心,再要大动干戈的来一次。你看将来东掘一个窟窿,西掘一个坑穴,四明山算倒了十足的霉,这般猎夫算上了十足的当。我真看得气不过,决意和这般糊涂官绅开个玩笑,弄点玄虚,真个叫这般猎夫掘出几个蛟卵来,献上去领赏,免得这般穷苦猎户,费时失业的白跑一趟。”

高司务说道:“既然山上没有蛟卵,如何变得出来呢?”

王先生笑道:“倘然变不出蛟卵,何必说一大堆废话?到天明时候自然有人送来,不过其中你也要帮一帮忙,帮我们把蛟卵暗暗的运上山去,投入掘的坑内,假装着掘出来的样子。可是蛟卵发现以后,这帮蠢猎户必定当活宝似的争夺起来,这一节倒不好办!”

高司务说道:“这个我有办法,我已决意随您学艺,要这赏银何用?假装着掘出来以后,我就向大众宣布,蛟卵虽然是我掘出来的,我情愿分文不要,请求官府照告示上办法,不论宁波的猎户、绍兴的猎户,凡名册上有名的,大家利益均沾,一律公摊。这一来,大约不至于争夺了。”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很好,照你这种见地,真不象目不识丁的人说出来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已快天亮,我们三师兄不久就到,你就在此随意休息一会儿,我一夜未睡,也要静坐调息一回。”说罢就看他坐在椅上,双腿一盘,两目下垂,挺着腰,坐得纹风不动。

高司务不敢再惊动他,独自溜了出来,立在走廊台阶上一看,只觉满院金风飒飒,玉露霏霏,除去天上挂着疏疏的几颗寒星,阶下随风摆摇的几枝凤尾竹,略可辨认,其余四方漆黑夜色沉沉。想到今天因祸得福,幸遇奇人,正是意想不到的事,不觉踌躇满志,畅快异常。但是一夜未曾交睫,又受了一番吓惊,谈了许多话,此时心神一定,渐渐的呵欠连连,两眼重得抬不起来。不知不觉的向阶上一坐,靠着廊柱,抱着膝,打起困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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