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跑得起兴,看得出神当口,忽然山下似有许多人脚步杂沓的跑上山来,边跑边喊,一路呼喝上来。这般人远远看见跑圈子的汉子,立时大声喊道:“那不是痴虎儿吗?喂,痴虎儿,你叫我们找得好苦,来,来,来,我们有话说。”边喊边走进圈子。

此时黄九龙、王元超在岩石背后,望见山下走上来四五个人,一色玄帕包头,紧身倒襟短衣裤,手上都执着一枝花枪,象支杖似的支上山腰,喊着汉子的名字走进圈子。王元超轻轻道:“这般人叫这汉子痴虎儿,想必是他们的同伴,但是这般人装束诧异,完全绿林气味,同痴虎儿这般穷形状大相悬殊,恐怕其中还有别情呢。”

黄九龙悄悄道:“不要紧,横竖我们在这儿隐着,他们不上这儿来一时不会破露,且听痴虎儿说什么。”

二人再从石缝中一看,痴虎儿已停住腿,睁着两只眼睛,向那般人发话,只听得他大声道:“你们又来找我干什么?恼得我性起,一个个把你们抛到对山万深丈渊去。”

那般人听得他这句话,看得他形状虎虎,不约而同的往后倒退了几步。其中有一个双手捧定了花枪,露着满面生痛的神气,装出笑脸道:“我说痴虎儿,你不要发横,千错万错,来人不错。我们是被人所差,身不由己,去不去由你,何必跟我们发狠呢?倘然我们自己想邀你去,老实说,真还养不起你这个穷爷呢!再说人家三番五次叫我们邀你上山去,无非爱惜你这身筋骨,可怜你这个穷样,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左一次右一次的端足穷架子。你自己看看,穷得连屁股都快要露出来了。”

那个人想是怕极这个痴虎儿,说到此处,身子连连后退,满以为痴虎儿听了这番挖苦的话,定要大怒。哪知痴虎儿听他说到穷得快要光屁股的时候,真个情不自主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七穿八洞的裤子,突然仰头向天,长叹了一声。

那人看他这个形状,以为他心回意转,立呈得意之色,接连走近几步,又接着道:“今天我们来找你,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寨主的师傅来了,提起他老人家是个四海闻名的老英雄,又是芜湖单军门的师兄,比起我们寨主还要体面。今天他老人家听得寨主提起此间有你这么一个人,言语之间。着实替你揄扬,所以那位老师傅急于见你一面,立时叫我们找你去当面问话。我说痴虎儿,也许你此番时来运转,不象从前蒙了七窍似的,一味端臭架子。乖乖的同我们到山寨去,倘然三言两语蒙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们寨主一帮衬,那就吃着无忧,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我们这样开导你,是一番好意,你要再思再想,就明白过来了。”

那人滔滔不绝的说了一番,看见痴虎儿低头不语,以为定已打动了他的心,正想再说几句,不料痴虎儿把头一仰,双拳捏得格格作响,睁着眼巨雷似的一声喝道:“闭口!谁爱听你们这些混话。你们做你们的臭强盗,我做我的硬穷汉,我痴虎儿岂是你们这般臭强盗能收留的?快滚!再开口,叫你们来得去不得。”说罢,举起黑铁似的拳头,大踏步赶了过去。

那般人一看他来势汹汹,路道不对,喊了一声,一齐拖着枪如飞的逃下山去。痴虎儿眼看那般人逃得无影无踪,也自立定身,自言自语道:“我只记着神仙的话,神仙谅不会骗俺的。”说罢,一步步的向山下走去。

此时黄九龙、王元超躲在岩石背后把这幕趣剧看得一览无遗,心想这人穷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有这个志气,后来隐约听他自言自语的话,倒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看他向山下走去,二人一齐转出岩石,黄九龙首先一个箭步,跳进圈子,向那人喊道:“痴虎儿慢走。”

痴虎儿回头一看自己练功夫的地方,立着两个衣冠整齐精神奕奕的人,向他连连招手,不觉自瞪着眼,立定身呆看,王元超又把手向他一招道:“朋友,来,来,来,我们有话对你说。”

痴虎儿呆看了半晌,冷冷的道:“我与你们并不认识,有何话说?我知道你们是赤城一党,天天来啰嗦俺。老实说要俺同你们去做强盗,今生休想!你们不服,俺就同你们较量较量。”说罢又举起拳头冲上山来。

王元超、黄九龙,看他这份稚气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王元超等他走近,笑着道:“你不要看错人,我们不是赤城山的强盗,是路过此地的。因为看你练功夫练得很好,又听见你把那般强盗骂了一顿,觉得你这个人很有志气,想同你结识结识,所以斗胆叫你一声。”

痴虎儿听了这番很和气的话,也觉着自己说话不对,把举起的拳头慢慢的放下来,面上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开口,一声不响的立着不动。黄九龙知道他是个浑沌人物,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道:“那般人喊你痴虎儿,想必就是你的名字了,你住在哪儿呢?你在这儿跑圈子练功夫,是谁教你的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不料问到此地,那痴虎儿大嘴一咧鼻孔一扇,眼眶的眼泪象瀑布似的挂下来。黄九龙、王元超二人倒没有预备他来这么一手,弄得莫名其妙,黄九龙又捏着他的手撼了一撼道:“你不要悲苦,有什么为难的事,对我们说,我们有法子会帮助你。”可笑痴虎儿对于他们的话,毫不理会,突然摔开黄九龙的手,发疯似的跑向圈子中间,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喊道:“神仙呀,你怎么还不来呢?你知道痴虎儿不做强盗要饿死了。”跪在地上只管把这两句话喊了又喊,脸上眼泪不停的淌下来,只把黄九龙、王元超二人诧异得没入脚处。

王元超悄悄对黄九龙道:“此人举动奇特,表面好象疯狂,依我看倒是个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黄九龙也低声道:“他说的神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倒非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两人又走到痴虎儿面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和颜悦色的安慰一番,再慢慢的探问他的根底。说也奇怪,此时半疯半傻的虎儿,经两人诚意的一番抚慰,顿觉出世以来,除去世的父母,和念念不忘的那位神仙以外,遇到的人从来没有象这两人这般仁蔼可亲的,也自十分感动,也就有问必答,有说有笑起来。

原来痴虎儿被黄九龙、王元超两人,殷殷恳挚的安慰一番,顿觉心头十分感动,知道这两人是正人君子,也就剖露心腹,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起痴虎儿的身世,却也非常奇特,他自己也弄不清,还是别人告诉他,才始知道一点大概。据别人对他说,从前有一年湖南大水成灾,居民四处逃荒。有一股灾民逃到此地,就在这座山脚下结茅为屋,暂时憩息。由赤城山弥勒庵的当家为首,在四近各寺院,募得不少粮食,赈给这般灾民。不到一年光景,听得本乡大水已退,又沿路乞讨回乡。却值这般灾民动身时候,其中有一个没有丈夫的半老妇人,忽然捧着自己的便便大腹,一阵阵呼痛,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众人知道她已到临产时候,只好拜托弥勒庵里的长老设法照顾,将来再由她自己带了小孩回乡,众灾民就从那天弃她一人在此,大队人马回到湖南去了。

那弥勒庵的长老也只能多给她一点饮食,任她一个人在山脚下茅篷里自生自养。第二天差人去看她,只见茅篷内满地血污,她已面如蜡纸,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才知道已经产下,但是她的怀内,並无小孩踪影,大声向她呼唤了半天,她才微睁双目,有声无气的哭道:“我是不能回乡的了,只可怜我丈夫被大水漂去,存亡未卜。我一个人带着身孕,跟着左邻右舍一路逃来,逃到此地,腹内的肉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不料在我临蓐时候,他们急急回乡,把我抛下。”

说到此处,业已气息仅存,两只枯涸的眼眶内,竟自迸出几滴血泪来,犹自极力挣扎,断断续续的又说了几句。仔细听得她说,昨晚已经生下一个小孩,昏迷中也不晓得是男是女。等到昏迷一阵清醒过来,猛见一只大虫,把满身血污的小孩竟自衔在口内,一跃而出,我一受惊吓,又自昏迷过去。你此刻进来叫我,才始悠悠醒转。天啊,但愿是梦里吧,但是我苦命的小孩……这一个呢字还未出口,突然两脚一挺,大嘴一阖,竟真睁眼死去。

这人看她已死,匆匆去报告庵里长老,那长老也觉她死得可怜,而且她临终说小孩被老虎衔去颇有点半信半疑,自己立刻同几个僧侣,和首先差去的人,都一齐奔向茅篷察看情形,预备设法棺殓,做点超渡功德。哪知奔到妇人死的所在,四处一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原来只剩得一间空无所有的茅屋,连地上妇人的尸首也不见了,满山分头寻找,竟似大海捞针。这一来,格外惊异,都以为又被大虫拖去吃得尸骨都没有了。从此这座山行人稀少,没有结伴持械,轻易不敢过这座山来。

这样过了几个年头,赤城山弥勒庵的长老,有一天清早起来,独自步出庵外,背着手,闲踱着,流览四面风光晓色。正在悠然闲适之际,忽然一眼瞥见对面山顶上,几株长松底下,现出一只斑斓猛虎,虎背上驮着一个精赤小孩,慢慢的在松下穿走。长老疑惑自己年老眼花重又定睛细看,那只大虎兀自驮着小孩,在山顶松林内穿来穿去的走着。那虎背上的小孩,似乎活泼异常,在虎背上竖蜻蜓,翻筋斗,做出种种花样。

那只虎似乎对小孩非常亲昵,时时回头望着小孩,把一条懒龙似的尾巴,来回摇摆,显出高兴的样子。一忽儿小孩从虎背上一纵,攀住相近横出的松枝,顺势一个风车筋斗翻身立在枝上。飕飕接连几纵,直上松顶,登时穿松移杆,忙个不停,似乎在寻觅松仁的样子。那只大虎就坐在松树底下,仰着头望那树上的小孩,意思之间好象守着小孩,恐怕失足倾跌下来。

这一番景象,把那长老看得连呼奇怪。起初以为眼花,后来又以为山灵地祗,变形游戏,暗暗合掌膜拜。连声念佛。但是赤城山同那山顶相距甚近,看得非常清楚,这边长老只管独自当仙佛的跪拜。那边一虎一孩,兀自活灵活现的在对山自由自在,弄得目不转睛的长老,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再向那边细看,树上小孩此时安安稳稳的坐在树顶杈桠上,似乎剥着松仁向口里送,那只大虎却把全身一抖懒腰一伸,旁若无人的卧在松下了。

长老知道那边老虎和小孩,一时不会离开,急忙两步并作一步回到庵内,将这般奇怪情形,对众僧一说,立刻各个称奇,哄动全庵,都想看一看对山的奇事,飞也似的一齐涌出庵门,离开山门,走不多远,已看到对山果然有一只大似黄牛的猛虎,立在一株松树底下,那个小孩已从树上溜下,仍旧骑在虎背上了。此时庵前人多声杂,一见这种怪事,立时指指点点,大呼大嚷起来。这一嚷不要紧,对山的老虎,两只鹅卵般大的虎睛,放出碧荧荧的凶光,闪闪的直射过来,把这般大惊小怪的僧众,吓得噤住口,直往后倒退。

不料那只猛虎,一看众人惧怕,格外称威,猛然虎头一仰,虎尾一竖,震天价一声大吼!霎时狂飚骤起,落叶乱飞,那般僧众惊得魂飞胆落,仿佛风影里那虎已纵近前来,扑到身上,不约而同的啊呀一声,转身飞逃。你推我挤,跌跌撞撞的逃进山门。那位长老原是跟着出来,此时也不分皂白的跟着他们逃进山门,兀自在大殿蒲团上面喘息不定。等到风息人定,胆子略大一点的,重又走出山门,悄悄探着。对山风清日朗,山静松闲,何尝还有猛虎和小孩的影子?回来向众人一说,立时大殿上又嘈嘈杂杂,疑神疑鬼的纷纷议论。到底还算长老有点思想,猛然记起前几年老虎衔走初出眙的小孩,和产后身死的妇人忽然不见的那桩事来,屈指恰已五年,觉得今天虎背上的小孩,约莫也不过五六岁,难道就是那年衔去的小孩不成?可是老虎能养育小孩,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事,照今天对山那只猛虎同那个小孩的亲昵形状,倘然不是亲眼目见谁能相信?看起来那年衔去小孩的猛虎一定是此虎无疑,那个小孩也许将来大有出息,所以产妇一死,老虎代为抚育。

正在默默猜想,忽听又是一声虎吼,这声虎吼,似乎声音很近,余音震耳,耳边兀自象敲铜锣一般嗡嗡不绝。大殿上纷纷议论的僧众,又吓得你看我,我看你,做声不得。此时长老觉得虎声很近,也自发出一身冷汗,心想万一闯进庵来,那还了得!正想叫人把山门掩上,不料话未出口,山门外突然呼呼作响,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夹砂走石天日昏黄,大殿旗幡,铃铛交响。正在这个当口,真又天崩地裂的连声虎吼,连大殿上挂着的一口千斤巨钟,也震得铛然长响。这一来,大殿上法器飞腾,佛龛欲裂。

你道为何如此?原来大殿上僧众知道虎已临门,性命难保,只吓得屁滚尿流,齐向经桌底下,佛龛里边,乱钻乱躲,一阵鸟乱。殿上经桌倒翻,法器满地飞滚。挤在佛龛内的,因地狭人多,只挤得佛龛木壁,轧轧乱响,把整整齐齐的一座佛殿,弄得一塌糊涂。最好笑那蒲团上坐着的长老,倒沉住气,依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原来他是神魂吓散,两腿酥麻,已经动弹不得,差一点就此涅槃哩。

这样一阵鸟乱以后,那山门外的老虎,好象故意与他们开玩笑似的,在山门口吼了一阵,始终没有跑进山门来。一忽凶吼声停止,风沙不扬,依旧整个的静荡荡起来。静寂了半晌,这般僧侣,钻进经桌底下的,躲在佛龛内的,一个个魂灵归窍,好象做了一场恶梦,掐了一掐自己大腿,觉得疼痛,才明白真有这回事。可是偷眼一看,殿上殿下,静悄悄的何尝有虎影子?只看见那位长老兀自一动不动的坐着,各人慢慢的又钻了出来,乍着胆走到长老面前一看,长老眼珠上翻,嘴角流涎,神色大变,喊声不好!赶快掐人中、捶腰背、灌姜汤,七手八脚乱了一阵,才把长老从鬼门关上拖了回来。悠悠醒转以后,先咯的吐出一口稠痰,然后双目睁开,喊一声吓死我也。四面一看,庵里僧侣一个不少,只左右经桌兀自倒在地上,经书、法器抛了一殿,不觉长长的吁了口气,接着喃喃的连念阿弥陀佛。

那般僧众知道长老已是无事,嘴上各自念阿弥陀佛,且念且把经桌一一扶起,法器、经书一一端正好,长老也活动活动两腿,跪下地来,对大众说道:“阿弥陀佛,青天白日老虎为何跑到山门口来咆哮?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幸而菩萨保佑,韦陀菩萨挡住山门,老虎不敢进来,否则我们几个人,还不够老虎一顿饱餐呢。我们赶快做场功德,虔诚念几遍高王经答谢菩萨,还求求菩萨永远保护我们,不要叫那只老虎再到山门来才好。”说罢首先收拾起经桌上的袈裟披在身上,率领着众僧侣高宣佛号,跪拜起来。

正在法器交响、梵音震天的时候,长老突然记起一事,立时两手乱摇,示意众僧暂停礼拜。众僧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看长老面上现出惶急的神气,两只手兀自乱摇,颤抖抖的说道:“快不要作声,我几乎忘记一件要事,那一位出去先把山门关上,免得老虎听到庵中乐器声响,又引到山门口来吓人。”

众僧一听,此话果然不错,可是许多僧人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人敢去关山门。推了一阵,由长老指派几个年壮胆大的一同出去,才硬着头皮一步捱一步的走下殿去。一忽儿只听得山门口一声大喊,去关山门的几个人,没命的又逃上殿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精赤小孩。

长老一看那小孩,约摸五、六岁年纪,一身皮肤,漆也似的黑,阔面浓眉,壮实异常!一想这不是虎背上的小孩吗?小孩到此,虎定不远,不觉又吓得四肢冰冷。那跑回来的几个僧人,已喘吁吁的指着小孩道:“今天不得了,我们出去到了山门相近,就看见这小孩在山门内玩耍,正疑惑这小孩活象虎背的人,忽然又一眼瞥见山门外,一只大虎朝山门远远的蹲着,荧荧虎目,直注门内。把我们吓得回头就跑,谁知这小孩竟跟了我们进来。”

长老一面听着,一面细细打量小孩,把前后情形一想,明白这个小孩定自不凡,那只老虎似乎故意送这小孩到庙里来,所以并无害人之意,不觉胆子壮了许多,走到小孩子面前,拉着他,不住的问长问短。谁知那小孩一句不懂,只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朝着长老骨碌碌乱转,一张口咿咿哑哑象哑吧一般,竟没法问他缘由。那小孩虽然不会说话,神气非常灵活,看见长老就象熟悉一般,拉着长老衣角,很是亲昵,长老也越看越爱。忽然山门外又是一声虎吼,那小孩一听虎吼,拉着长老衣襟往外直跑,小孩年纪虽小,力气大得异常,长老身不由己的被他拉了出去。长老害怕得大喊放手,殿上那般僧人又不敢追上前来,眼看长老被小孩一溜烟拉出山门。

那小孩同长老走出山门,那只猛虎摇头摆尾的走到小孩身旁,用舌尖向他身上乱舐,小孩伸出两只手抱住虎头,也不住的咿哑了一阵。这一来,只把旁边的长老,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那小孩似乎知道长老害怕,立刻奔到长老身旁,把小手乱摇。说也奇怪,那只老虎看到小孩同长老很是亲昵,虎头也自点了几点,忽又朝长老所在走近几步,发出一种呜呜悲哀之声,一双虎眼,竟自挂下几滴虎泪来,小孩似乎明白那虎意思,也自悲切切的哭了起来。

长老一看这人兽悲切景象,虽然事出非常,也被他们感动,不因不由的鼻子一酸,眼眶潮润起来,竟忘记身边立着一只吃人猛兽了。那虎悲吼一声,突然前爪一伏,一声狂吼,跃入丛莽之中,接连几跃,顿时不见。那小孩见老虎已去,拉着长老衣襟,越发大喊大哭,弄得长老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小孩悲啼之际,呼呼风响,那虎又自丛莽中一跃而出,二次走到小孩面前,又用虎舌向小孩周身乱舐。

长老看得那只猛虎如此依依不舍,不觉灵机一动,恍然大悟,知道那虎这番举动,是舍不得这个小孩,恐怕小孩受了委屈。又想此孩原是难妇所生,老虎也会这样爱惜,定有夙根,我好好的抚育他长大成人,也是一桩美事。再说我们寺里添个小人饭食,也蛮不在乎,思想定当,朗声对老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这小孩交给我决不会使他受一点委屈,不过希望你不要时时出来吓人,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那虎真也通灵,侧着头听长老说毕,不住的把头乱点,立时摇头摆尾,高兴起来。围着长老与小孩盘旋三匝,然后慢慢的走下山去,边走边回过头来,直到没入丛莽里边,两头望不见为止。长老同小孩在山门口看不见老虎影子,兀自痴立出神,半晌,才携着小孩带进庵内。从此这小孩就归弥勒庵长老抚养,长老着实爱惜,看待得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庵内僧侣,听长老讲起从前湖南难妇产了小孩,却被老虎衔去之事,料定这小孩就是难妇的儿子,但是那个难妇的姓氏并未知道,这小孩变得一个无姓之人。大家因为小孩虽是难妇所产,可是哺乳抚育之恩,要归那只猛虎,所以替他取个“痴虎儿”的名字。

痴虎儿初到庵内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咿咿哑哑是个哑吧,过了几个月,痴虎儿也象小孩学语的渐渐会说起话来了,这才明白他从小在老虎窝里长大,自然不懂人语。长老看他渐渐大起来,居然也教他读书写字,但是痴虎儿对于读书写字,却是一窍不通,笨得异常,对于用武使力的事,一教就会,力气比大人还大得多。

这样过了几年,痴虎儿也有十几岁了,人情世故也略略知道一点了,从人家口中知道自己小时的身世,时时想到自己的父母,姓名却是不知,连容貌一点也没印象,只有代母抚育的老虎倒在心中刻着很深的影于,非常悲哀。有一天一个人跑到对山去,四面寻找,想同那只劬劳罔极的老虎,叙叙思慕之情。想起当年虎窝所在,依稀还有点印象,找来找去,居然被他找到。但是虎窝虽然找到,只剩了一个空窝,哪有老虎的影子,而且细看窝中情形,爪迹毫无,尘土厚积,想必早已离去。这一来痴虎儿触景生悲,想起小时情景,不觉失声悲啼,哭得力竭声嘶,才怔怔的回转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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