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湘魂拜师已毕,筠娘又轻启朱唇道:“昨晚家兄同拙夫回来,因为夜深不敢惊动老师。又因飞龙岛上发生一桩极要紧的事不能不立刻去料理,也许从岛上漂海远行一趟,一时暂难返家,只嘱贱妾款留两位多盘桓几时。便是湘妹拜师的事也同家兄说明,家兄高兴得了不得,坚嘱贱妾不得稍有怠慢,待海上事务一了还想赶回来求教哩。”游一瓢笑道,愚夫妇四海浪游不惯拘束,诸位这样优待反而于心不安。好在令义妹天资夙慧,自幼经令尊一番陶熔,对于内功早有根底,再略为指点便可登堂入室,无须愚夫妇久留此地,二日内把内功要诀解说一番尽可按诀练习。此后应该指点的时候,愚夫妇自会登门拜谒的。”湘魂一听师父只应一二日耽搁,秋波向筠娘一溜笑道:“这样残年岁暮,师父何必仆仆道途?在这儿过了年去,弟子也可稍尽寸心。”说到此处抬头向外一望,拍手笑道:“好了,现在可以留住师父了。”一边说一边向帘外乱指。

大家向外一看,原来天上已降下雪来,鹅毛般的雪花满天飞舞愈下愈紧,对面屋脊上已皑然一白。筠娘笑道:“雨雪天留客,两位看在老天面上,还可多留几天了。此地一带又是山路,一下雪满地泥泞,两位何苦跋涉泥途?”游一瓢、纫兰同时微微一笑,纫兰却开口道:“两位盛情难却,勾留几天再看天色行事吧。”筠娘、湘魂大喜,立时命人抬进一座金雕银嵌炭盆掺上速檀降之类,满室生春异香袭座。其实福建地近南洋,虽然严寒下雪屋内并不寒冷。游一瓢夫妇内功精湛寒暑不侵,云游各处无非一领。此刻筠娘命人设起炭盆以后,谈谈说说,时已近午,又指挥俊婢摆起盛筵。

席间游一瓢提起筠娘丈夫姓名同武艺派别,筠娘面上迟疑了半晌,笑了一笑才答言道:“拙夫姓萧,字鹏飞,也是先父的门下,论到功夫还赶不上湘妹哩。”湘魂啐了一口道:“有你这贤内助,功夫还会错么?”说罢彼此一笑,游一瓢夫妇也不在意。湘魂却又说道:“师父从昨天降临直到此刻,弟子留神师父师母饮食之间只捡水果清淡一类的东西,师父连这点东西也方尝辄止,竟有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之概。大约两位老人家此时对于服气导引之术必有心得,所以能够驻颜不老。”纫兰笑道:“你师父整个月不进饮食,只吃点山泉清水就可充饥,我可不成,但看到厚味膏粱之品,便觉格外难以下咽,大约生成福薄罢了。据你师父说,服气导引并不是难学的事,也并不是学道求仙才服气导引。古人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佛家说锦绣败身膏粱败胃,孔氏又说蔬食淡水乐在其中,这都是养生要旨。我们练内功的尤须把五脏六腑表里清明,方才清沏。然后再吐故纳新内视反听,方可达到金刚不坏之身浩气长存之体。有一次你师父走到一所莽郊古庙,庙中寺僧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以为你师父是个赶考士子定必有点油水,故意殷情款留,把蒙汗药下在茶水当中送与你师父解渴。这点伎俩怎瞒得过你师父,他却故作不知,昂然把一碗清茶喝得点滴无存。那强盗和尚,满以为着了他道儿,拍着手喊道:‘倒也,倒也!’哪知你师父哈哈大笑道:‘秃驴休得张狂!还你一碗茶便是。’说毕举起右手向面前空碗一指,便见中指指甲缝内飞出一道急水直注碗内,须臾空碗内依然是满满的一碗清水,还是热气腾腾的。这一来,把那盗僧吓得魂灵出窍,以为碰着仙怪拔腿便跑。你师父看他这样狗一般的人不值得理会,也就一笑而出。后来我问你师父这是什么功夫,他说内功练到通体清明,无论何种毒物邪气绝难侵入,一点蒙汗药算得什么?那时故意吸入口内,却用丹田元气把它通入皮肤聚在中指,然后一泄而出。”

纫兰说罢,筠娘湘魂满面惊疑面面相觑,半晌筠娘才说道:“先严对于内功奥妙曾也讲解过,却未听到有这样神通。我湘魂妹子真是有福,竟拜着神仙师傅了。”游一瓢笑道:“世人都羡慕神仙,我却没有见过神仙是甚样子。我只晓得神仙人人可敬,人人都自己忽略做神仙的道理罢了。闲话少说,湘魂既然问道于盲,我只可做个识途老马。昨晚看她揹着一把长剑,又听得萧夫人(即筠娘)说她擅于此道,可否即席求教一下呢?”湘魂听得要她舞剑,知是考察她功夫深浅的意思,一时却不便回答,只把眼望着筠娘。筠娘抿嘴笑道:“不要害臊,快结束登场吧。可是此地过窄,不如移席到环翠轩去,那边又幽静又宽敞又可赏雪赏梅,定能合两位意思的。”筠娘说罢,帘外早已奔进几个俊婢领命而去。筠娘湘魂同游一瓢夫妇也一齐离席走出堂外。筠娘当先领路,从内室走廊左转走入一座船厅,下面泉流淙淙如鸣环佩,穿过船厅,又渡过一座朱栏小桥,桥那面一条小径两旁堆雪盈尺,中间却已扫出一条雪径。走完这条雪径便见玲珑剔透的假山,左穿右曲叠出龙蟠凤舞之形,被雪一罩晶莹夺目,宛如筑脂刻玉。走近假山一派幽馨袭人衣袂,原来一入假山丛中红梅争放别有洞天,几百株铁干老梅之中拥着一所敞轩,额题环翠,几个俊婢早已肃立帘侧,掀起毡帘相将而入。趋进一看,一座五开间的敞轩四周满是落地排窗嵌着四方大玻璃,雪光映照,一室通明。最有趣四周近窗梅花,娇枝屈干含蕊吐须,一枝枝窥窗似笑,低亚黛妍,远看象贴近玻窗外面的梅花异形殊态,又象天然图画各具章法。游一瓢看得雅兴大发连连喝采,筠娘却已执壶肃立请夫妇二人就席。

游一瓢、纫兰回头一看,轩中靠南窗边又设起一席精致小席,却留出一大片地方预备湘魂舞剑。两人略一谦逊款步入坐,却不见湘魂踪影。正想启问,一个垂髫女郎趋至筠娘身边,低低说几句便悄然出去,筠娘一笑只顾殷勤劝酒。一忽儿那个垂髫女郎双手捧着一把宝剑进来,却听得帘外莺声呖呖一阵笑语声,笑声未绝毡帘一掀,蓦地眼前一亮宛如拥进一朵红云,急看下,原来湘魂披了一件猩红呢雪氅,一进门几个春风俏步便来筵前,格格笑道:“弟子来迟一步,尚乞恕罪。”纫兰尚未答话,筠娘大笑道:“你师父点的红线盗盒,怎么扮起昭君出塞呢?”游一瓢、纫兰看她这样装束不禁也笑了。湘魂猛的两臂一扬把外面雪氅卸了下来,早有俊婢接过一边,却露出一身湖色紧身密扣短衣裤系着一条香色绣花汗巾,指着筠娘道:“你这油嘴薄舌且慢得意,我献过丑,你也逃不了。”筠娘舌头一吐笑道:“我的好妹妹,我这点丑功夫在独松岩早已献过了,如果再叫我来一遍,你师父师母的几颗门牙保管掉落得一颗不剩,这又何苦来呢?”游一瓢、纫兰大笑。湘魂赌气不答她,一扭身从垂髫丫环手中铮的一声抽出宝剑,便见一道寒光照耀满座。纫兰喝一声:“好剑!”便见湘魂向上一躬身,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弟子献丑了。”语音正绝娇躯一退后滴溜溜一转身,顿时银光遍体紫电飞空,满身剑花错落,哪还分得出剑影人影。愈舞愈急,满室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舞到后来,一团电光滚来滚去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四面窗棂飒飒作响,远远站立的几个俊婢被剑风遥得衣袂飘举双眼直睁。忽听得嗤的一声娇笑,倏已风定声寂,湘魂已盈盈挥剑早立席前,好不从容得意,只两个梨涡中微现出红晕,益显得娇酥欲滴。纫兰慌走下席来,亲自斟了一小杯酒递向湘魂手中,笑道:“这八八六十四手的万花剑舞得浑脱溜亮真不容易,不是舞得妙么,可是我还要罚你一杯。”

此言一出,非但湘魂直瞪杏眼不解所云,连玲珑剔透的筠娘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游一瓢点头微笑。湘魂把一杯酒接在手中笑道:“弟子舞得不好,当然应该罚的。”纫兰笑道:“正因你舞得好才罚你这杯酒,你干了这杯酒我告诉你。”湘魂满肚委屈的把一杯酒一口气喝毕,却拉着纫兰道:“师母你快告诉我,弟子可糊涂死了。”纫兰笑了一笑说道:“我们要看的是你平日的真功夫,此刻你耍的万花剑是舞剑不是击剑,舞剑不是真功夫。”湘魂急问道:“舞剑击剑还有分别吗?舞剑不是真功夫吗?”纫兰笑道:“你听我说,我从前也同你一样,后来跟了你师父才明白的,舞剑是古人筵席歌场作乐娱宾用的,虽然也有许多身法解数,无非图个看不切实用,象古时公孙大娘舞剑器,便是舞剑最好的人。至于击剑古法久已失传,知道的人很少,几个击剑名家无非从单刀匕首的练法脱化出来,并非真剑法。差不多都把舞剑击剑混而为一,此刻你练的八八六十四手万花剑其实就是一套八卦刀的解数,加了许多花着数,又经你分花拂柳的一练,便成为舞剑不是击剑了。你虚心求师我才故意呕你一句,叫你喝一杯罚酒。其实你这副身手确已出类拔萃,前途正未可限量呢。”这一番话说得湘魂哑口无言,宛似兜头浇了一勺冷水,连筠娘也暗暗心惊。湘魂却说道:“弟子明白了,师母是循循善诱的美意,这样说起来师母的剑法定必与众不同,弟子斗胆想请师母赐教一二。”一言未毕,筠娘纤掌一拍道:“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叨湘妹的光又可开眼了。”说罢倏的立起身,执起玉壶在纫兰面前斟了一杯酒,笑道:“且请师母浇浇手。”

纫兰且不饮酒,先把湘魂手上宝剑接过用指弹了一弹,铿然发声清越异常。细看剑脊两面都刻了一个篆字合成“丽珠”两字,想是剑名了。纫兰把剑送与游一瓢手内道:“此剑确是上品,可惜刚多柔少。”游一瓢略一拂视仍旧送还纫兰,笑道:“且莫谈剑,既然作法自毙高谈舞剑击剑之分,当然没法推却的了。”纫兰微微一笑提剑离席,慢慢移步到湘魂舞剑所在,离席约有两丈许光景便卓然立定。这是非但湘魂筠娘四只妙目水汪汪的早已注定了纫兰全身,就是玻璃窗外也挤满了油头粉面的侍女,都听得消息赶来张望。哪知纫兰抱剑立定以后并未亮开架势,只闭目凝神兀立不动呆若木鸡,足足耗了半刻时光。湘魂、筠娘看得有点诧异暗暗抿嘴匿笑,猛见剑光电也似的一闪,纫兰凤目一睁直注剑锋,略一盘旋便觉剑尖似山剑光似练,直荡出四周丈许远近,但看她几个招式以后,一招慢似一招,到后来徐徐的东一指西一点迂缓得异乎寻常,好象手上挽着千百斤力量的东西。湘魂、筠娘明知道这种剑法定有无穷奥妙,可是表面上看去实在平淡无奇,暗想平日自己练的同耳闻目见的各派武术招数都是迅速无比,讲究各争先着以快胜人,照这样慢腾腾的,不要说进击敌人,就是招架封闭也是不易。正在暗地疑惑,游一瓢在座上立起身来把席上几碟瓜子、杏仁、青豆之类并在一处悄悄对湘魂说了几句。湘魂立时喜上眉梢,随手向左右侍立的几个丫环招到身边低低吩咐一番又向筠娘耳边说了几句。湘魂、筠娘同几个丫环立时各人在席上抓了一把瓜子、杏仁四面溜开,把纫兰围在中间。纫兰一面舞剑一面早已看清众人举动,越发把剑舞得慢而又慢,变招换式总不离原立方寸之地。筠娘看得有隙可乘,先自一声咳嗽,一递暗号,四周的人倏的一齐把满握的瓜子、杏仁远远向纫兰撒去。不料众人一撒手,猛听得沙沙一阵怪响夹着哔哔几声,声音未绝纫兰已抱剑在胸亭亭立在中央,游一瓢却呵呵大笑起来。湘魂、筠娘一看四周地上,顿时花容失色心头乱跳!勉强镇定心神一齐向纫兰施礼道:“师母真非常人可及。”

原来众人把瓜子、杏仁撒手时,满以为纫兰舞剑招式如此迂缓,瓜子、杏仁又是这样渺小的东西岂有撒不进去之理?湘魂、筠娘尤其恶作剧,暗使金钱镖的手法用足了劲撒去,想把瓜子、杏仁贴在纫兰面上,料她无法躲避。哪知撒出去的杏仁、青豆、瓜子在纫兰周围一丈以外整整在地上布成一个大圈,圈内半粒也寻不出来。非但如此,众人仔细一看,有几粒瓜子反击过来竟生生嵌在四面窗格上面。湘魂,筠娘鬓边衣襟上也贴着好几个。最好笑有几个俊俏丫环,几张滴粉搓酥的脸蛋上也嵌了一二粒,所以沙沙声中还夹着哔哔之声。虽然小小的一粒瓜子反击过来,嵌在吹弹欲破的面孔上却也隐隐生痛。哑巴吃黄连又惊又羞,只好各人偷偷去掉掩面而出。尤其是湘魂、筠娘总算上了游一瓢的当,却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笑在脸上恨在心头,假作钦佩恭维神气依然拥着纫兰入席,收回丽珠剑殷勤进酒,便向纫兰请教道:“弟子们用刀剑一类兵刃,舞到酣处泼水难入或者也能办到,但总要舞得栗疾如风才可挡住泼水。象此刻师母舞得四平八稳慢慢练来,剑光并不缭绕,竟将四周微小的瓜子、杏仁一粒不剩的搪出一丈开外,而且反击过去的力量还非常宏大,弟子们实在想不出其中所以然来。再说师母这趟剑的招式,初看似乎是太极玄门剑法,仔细留神又觉不象,益发难测高深。还乞两位老人家不吝赐教,以启茅塞。”纫兰微笑道:“俺练是练过了,要俺说出其中妙理倒有点为难。俺这笨嘴笨舌就勉强说了出来,也说不到筋节上去,不如请你师父说吧。”游一瓢笑道:“这趟剑你们既然看出是太极玄门的招数,何以又疑惑不决呢?大约因为这趟剑人人练的时候都以快捷为主,又加了许多花着儿,便与原传的古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其实太极玄门专讲究以静制动,恰恰与近人练习的手法相反,其中功用妙理也相差天渊。现在最简明的道理说来诸位就可明白。武功一道,无论练拳练剑以及练一切短兵刃都有一定的阶段,就是熟中生巧由巧入神八个字。比如两位说的刀剑练到纯熟可以泼水不入,这便是由熟生巧。又如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听床下蚁斗宛如雷轰,纪昌视虱象车轮一般大,这便是由巧入神。练功夫到了由熟生巧的阶段还是手眼身法步的锻练功夫,只可称谓外功,到了由巧入神便可视于无形听于无声,非从练神练气入手难以达此神化境界,这便是内功。练内功的功候,非到炉火纯青却难运用如意,象你师母不疾不徐挡住四面乱飞的瓜子杏仁就从练神练气得来。神之所往气必随之,其中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如用言语来解释反觉落于言诠,象古籍所载声属苍冥手破崖壁,口吐碧火舌缔青烟种种奇幻的事迹并非妄谈。内功到神化绝顶之际确有这奇技,挡住一点瓜子、杏仁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话湘魂、筠娘听得闻所未闻,兀自疑信参半。纫兰看她们面上神气暗暗好笑,一时高兴便笑道:“俺这点微末功夫无非内功的肤廓,现在俺再用一点小巧法子来证明你师父所说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两句话。俺们都到轩外雪地上去,你们两位召集五六位会打暗器的人来,俺立在雪地中央再舞一回剑。你们躲在四面假山背后,乘俺不防时一齐向俺打来,这不比撒瓜子、杏仁能看清,你们动手且看俺如何应付,也可以博诸位一笑。”筠娘、湘魂听得大喜,暗想咱们正无法摆布,这一来你们自投罗网,难道你们皮肉还厚似那独松崖怪物吗?原来筠娘、湘魂最精于各种歹毒的暗器,连手下不少俊婢都个个擅长此道。筠娘用的是见血封喉的十二把飞刀,湘魂用的是鸩羽梅花箭,这种暗器形如钢针,针尾附着鸩羽毒烈无比!一发就是九支,专找人身致命五穴专破金钟罩铁布衫,比筠娘的飞刀还要厉害十倍!她们两人对于游一瓢夫妇种种做作原是一派虚情假意,下文自有表明。此刻两人听得纫兰自愿一试叫她们用各种暗器攒击,不觉喜形于色,一齐离座去召集会打暗器的人。筠娘却又故意说道:“你老人家虽是艺高胆大,但我们暗器与众不同,不比瓜子、杏仁毫无危险,我们怎敢乱发呢?”这几句话非常歹毒意在反激,又明知自己各种暗器大半用毒药炼制的,一着身上就得废命!故意先埋一句根,万一纫兰受伤只有认命。哪知纫兰微微一笑道:“你几把毒药飞刀我见过,你放心好了。”筠娘面孔一红勉强笑了一笑,便向湘魂一使眼色,一同飞步进内预备暗器去了。筠娘、湘魂这一番举动未免略露马脚,纫兰是个好好先生,尚未察觉,游一瓢却有点疑虑了,一看室内只几个雇婢远远侍立,便悄悄向纫兰道:“我看此地终非善地,我们虽不怕她们,也应当心一二。”纫兰却不以为然笑道:“你忒也多疑了,彼此无怨无仇绝不致另生枝节,何况才拜老师难道便学逢蒙射羿吗?”游一瓢本来毫无成见,无非看得筠娘、湘魂词色之间有异略存猜疑,经纫兰一说,也就坦然。一忽儿筠娘独自进室,指着右边窗外笑向纫兰道:“布置好了,请师母在窗外一片雪地上赐教吧。”说了这句便飘身而出。

纫兰倏的抬身而起,游一瓢悄悄在纫兰耳边说了几句也一同离席。纫兰一伸手把丽珠剑提在手内,轻移莲步走近右首窗口向外一看,左右尽是高高低低的假山,中间长方形一块雪地约有五六尺开阔,四周都是梅花,拦着朱红短栏,似乎这块雪地是春秋蹴鞠之所。游一瓢立在背后,指着对面几间精室道:“对面就是我昨晚寄宿之地。”纫兰却向中间雪地一指道:“你看雪面上新印着无数莲瓣,两面假山背后埋伏的人真也不少呢!”说毕举剑拨开中间一扇窗户,微一退后,一个春燕穿帘早已连人带剑从窗孔直飞落雪地中央,复又退后几步背窗而立。这样后顾无忧,只要留神左右,对面几间精舍中间还隔了一条花篱,似乎没有埋伏。这时室内游一瓢却随意抓了一点杏仁,很悠闲的凭窗旁观且看她们做出什么把戏来。只见纫兰按剑高声说道:“诸位留神,我要练剑了。”说罢隐隐听得两面假山背后一阵嘁喳,同假山上积雪落地声音,却无一人答话。纫兰料得埋伏停当却也未敢大意,忙凝神一志目照全局,先自不疾不徐的练了一套秘传玉女梨花剑。这套剑法与室内所练大不相同,一举手一投足便觉剑光缭绕有风飒然,舞到沉酣淋漓之际万点银星从剑端飞舞而出,又象万朵梨花从空中撒下遍体笼罩,余势所及远近梅枝都随风颤动,把枝上凝雪梅花震得纷纷飞舞盘旋天空,一时红的梅花白的雪花银的剑花满空交织,幻成异彩。等到这套剑练毕,一片洁白雪地落红点点奇香扑鼻。纫兰自己也得意忘形,只顾偷看满地落梅。不料蓦地嗤嗤几声两面几道白光闪电似的射来,纫兰也吃了一惊,一矮身忙举剑一撩使个盘花盖顶,便见剑上火花乱射,叮噹一阵交响,两支柳叶飞刀几支蓝莹莹的钢镖一齐打落雪地。纫兰笑叱道:“好一个刁钻婢子,有本领尽量展出来吧。”边说边把一把丽珠剑澈上澈下舞得密不通风。哪知这样暗器发出以后,又复寂然。纫兰心想自己丈夫暗暗叮嘱的话果然不错,这般刁婢果然想出以逸待劳的毒着儿。也罢,我就露手给你们瞧瞧。主意打定顿时剑法大变,使出夫妻独出心裁的奇门剑法,远看去东一点西一指漫不经意,比先头室内太极玄门剑还要来得迁缓。这一来,果然左右暗器顿时乘隙而进发如飞蝗。最厉害的要算湘魂的鸩羽梅花箭,箭形既小通体纯黑,无光无声骤如急雨。其余飞刀飞弹以及各式飞镖同时象雨点一般拈击过来,换一个人怕不被她们射成刺猥一般。说也奇怪,纫兰并不用剑或挡或格,却把一柄丽珠剑滴溜溜舞成一个大圈,宛如一道白虹旋转不已,一个亭亭清影就卓立在虹圈中央,并不移动半步。两面射来的暗器也听不出被剑撞击的声音,只看这无数暗器飞近虹圈便如泥牛入海踪影全无。半晌,两面暗器越来越少,似已发尽,却听得两面假山背后齐娇声惊呼,霎时涌出穿短襟衣粉白黛绿的俊俏女郎。左一队领袖是湘魂,右一队领袖是筠娘,都有点花容失色香汗透额一齐惊呼道:“师母真是绝世无双的天人,我们从此拜服了。”这时纫兰已在窗前春风满面收剑卓立。众人却看她剑尖上结成黑黝黝的一个大球,细看时,原来各人二次发出的各种暗器,象磁石吸针般一支不剩都吸在剑尖上。纫兰微一吐气,哗啦啦一阵怪响,剑尖上吸住的各种暗器顿时都跌落地上堆在一起,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纫兰一笑,正想移步进室,猛听得对面花篱外霹雳般一声巨喝道:“且看我的!”喝声未绝,倏见两条黑影比电还疾,直向纫兰左右太阳穴射来。这一下突如其来出纫兰意料之外,一时不及运气收吸,正想伸手接住,猛觉自已左右耳边嗤的一声飞过两粒东西,接着面前叮噹一声怪响,飞来两个黑影往下一落正落在自己脚边,慌捡起一看,却是一对奇影飞镖,镖尖锐利如针,尾后附着两片极薄的蝶形铜翅迎风自展,从头到尾不到三寸。纫兰竟不识此镖何名,抬头向篱外一望并无动静,想已逃走。筠娘在旁却怒容满面,向对面高声喝道:“何人大胆敢向内室放镖?等我哥哥回来,定要查究重责。”游一瓢凭窗探身笑道:“不必动怒,想系令兄手下好汉一时技痒聊作游戏,何必追究?能够用这蝴蝶镖,功夫也是不弱哩。”筠娘顿改笑容道:“家兄好客外面闲汉甚多,不知哪一个冒失鬼看得我们练镖也来献丑。但师母并不挥剑也不动手,两只蝴蝶镖到了面前竟会自己跌落,这样功夫,比吸住我们暗器还来得骇人呢。”游一瓢微笑不答,纫兰却已知自己丈夫暗地相助,本想说明,转念这两只蝴蝶镖来得非常刁恶,而且湘魂、筠娘的歹毒暗器两面夹攻专找自己致命所在,未免令人可疑,当时不露声色依然谈笑自若,一同回进轩内重行洗杯更酌。

席间筠娘、湘魂把游一瓢、纫兰两人恭维得无孔不入,益发趋奉殷勤亲昵异常。纫兰被她们两人米汤一灌,一点疑心又搬到爪哇国去了。独有游一瓢益发证明白己所疑有因,但看不出筠娘、湘魂居心不善的原因所在,这时没有真凭实据倒也不易确定,而且筠娘的丈夫和哥子究是何种人物?通飞龙岛的地道同岛内如何景象,总想探个实在才能安心。有了这几层原因,游一瓢依旧不动声色,同湘魂、筠娘极力周旋,一面周旋,一面暗自打了一个主意。等到席散纫兰又被她们二人拥入内室,自己仍回那间书室,苦于无法同纫兰说明只好自己见机行事。这天晚上掌灯以后,忽然几个丫环在室内添了几盏珠灯,耀如白昼,兽炉上加了许多异香芬芳扑鼻。游一瓢正在诧异,又涌进几个健仆摆上几色精致珍肴两壶美酒!却摆设两副杯箸。游一瓢益发奇怪,心想今宵何以移席到此却只两副杯箸呢?正在疑惑,忽听得室外莲步细碎而至,室内几个健仆闻声慌忙趋出。一忽儿两个俊婢纱灯前导拥着湘魂进来,遍体珠光宝气妖艳绝伦,神态却端庄矜持不可言笑。一进室内即肃容敛祍道:“今夕碉内几个酷爱武功的闺秀闻得师母大名齐来进见,筠姊设席款待,师母自然首座,却不便请师父同席。又恐怕师父一人孤寂,特命弟子出来侍奉,弟子也趁此可以即席求教。”说罢容端端肃的敬了满满一大杯酒,便执壶肃立一旁。她这样一来,游一瓢倒难以婉却,一想师徒名分所关也无须过子拗执,便笑道:“既然如此,你是代作主人也应坐下,立在旁边我如何吃得下酒去。”湘魂闻言暗喜,便告罪坐在下席相陪。

这时室内宝灯四澈画烛高烧,几个俏丽丫环分立两旁,珍馐纷陈华装侍坐,一派雍容华贵气象,哪有盗窟气味。游一瓢对于这种景象虽然毫不在意,恰有一样东西投其所好,原来游一瓢生平最爱的是杯中物,却非旨酒佳酿不入口,没有好酒情愿点滴不沾,如有难得美酒定必兴会淋漓杯到酒干,虽然如此却不易沉醉,生平也没有碰到海量敌手。初到碉中在室内环翠轩饮了两场,因酒味平平一尝即止。哪知筠娘、湘魂已在纫兰口中,探出游一瓢生平所好,立时暗地想了一个妙计,当夜撒起天罗地网来。恰好鱼壳大王生前也酷嗜此物,地窖里尚深藏着十几坛世间难得的佳酿,有一坛叫做“郁金香”,色如琥珀液如琼浆外带清醇芬馥融血调神,确是名贵珍品。筠娘特地亲自把这坛酒取了出来,灌了满满四大壶又暗地放入秘制奇药,然后在湘魂耳边密授方略叮嘱一番。自己却又召集碉中许多能言善道的妇女把纫兰绊住,一面由湘魂带了几壶“郁金香”到外边书室来,按照筠娘密计一步步搬演起来。

古人说得好:“君子可欺以其方”!湘魂这样循规蹈矩的一做作,游一瓢饶煞机灵也落圈套。此时看得面前一杯琥珀玉液似的美酒,略一沾唇便觉生平嗜过许多佳酿都赶不上这郁金香,又经湘魂粲花妙舌旁敲侧击,把此酒好处说得天花乱坠,游一瓢不知不觉酒到杯干,一大壶酒足够十几斤片时早已灌入游一瓢肚中,湘魂却一点没有沾唇。暗窥游一瓢神色依然从容自若毫无醉意,不禁暗暗纳罕。慌又把第二壶拿上席来,流水般斟向游一瓢杯中。两人谈谈说说,第二壶又复告罄,游一瓢仍旧毫无动静,未免暗暗着急起来。这当口筠娘虽然身在内室,一颗心却惦记着他们二人身上,身边几个心腹早已川流不息把书室情形暗暗偷递,外面湘魂一着急,筠娘早已命人添上两壶酒来。游一瓢笑道:“这样美酒被我一人糟蹋,未免可惜。”湘魂抿嘴笑道:“自从我养父去世,便没有配吃这酒的人。幸面师父光降,此酒得逢知音,否则不知埋没到何年何时呢?”这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其甜如蜜,游一瓢也被她拍得身心俱畅放怀高饮,却见她毫未沾唇,不觉笑道:“主人点滴不入,未免使客难以为情。”湘魂慌笑道:“此酒力量不小,象弟子量窄实在不敢入口,既然老师赐饮弟子当另易薄酒奉陪。”说罢便命侍立丫环换了一小壶百花酿,斟了一小杯慢慢陪着。这样又耗了许久,暗窥游一瓢两颊起了两朵红云,益见丰仪明澈透逸绝尘。

湘魂看了几眼情不自禁的心中一动,暗想天地之间竟有这样人物,如照纫兰所说他已年逾花甲,怎能丰嫩象二十许人,难道竟是神仙滴世不成?便是纫兰也是少艾光景毫无徐娘半老之态,这一对美满姻缘,湘魂自己一阵胡想,倒有点春上眉梢心头鹿撞了。游一瓢却一边浅斟低酌,一边口讲指划说些武功精奥。湘魂哪有心思听这些话,只暗暗着急疑心酒力药力不济事下手不得。又隔了片时已吃到第四壶上,才觉游一瓢两眼微微惺忪似有半醉光景,却未现出放浪之态,湘魂没法只好流水般一杯杯斟上去。游一瓢来者不拒,一口气又吃喝了十几杯下去,半晌,猛见游一瓢微一皱眉,却又呵呵大笑道:“可惜,可惜,这样好酒,只让俺一人独酌,偏又在此地,饮此好酒,未免负此佳酿了。”说了这句,却又低低笑吟道:“千杯不辞醉,臣是酒中仙”又“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吟着,笑嘻嘻眯着眼向湘魂直瞧。湘魂大喜以为药力发作时机已至,慌向左右一使眼色,几个俊婢立时退出室外向内飞递消息。湘魂倏的立了起来,轻移莲步,趋近游一瓢身边,把一张春风俏面贴在耳边悄悄媚语道:“老师醉了,弟子服侍老师安睡吧。”耳边娇声未绝,游一瓢蓦地双目一张神光四射,右臂一举骈指如戟,只向湘魂肩窝一点,湘魂喊声不好已躲闪不及,霎时全身麻木直立不动。游一瓢呵呵大笑而起,戟指叱道:“妖婢不知羞,竟敢在俺面前使这样诡计!”叱声未绝,窗外飕飕几声飞进两支镖来直射前胸,游一瓢迎上一步,两手一起便把两支镖接在手上,仔细一看又是两支蝴蝶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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