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刚不由得一怔,当时把脸沉下来了,他可是并没立即就发脾气,他本来认得这玉面哪叱彭二,早先都是吃镖行饭的,谁还能够不认识谁。不过现在已与前大不相同,两年以前,韩金刚跟彭二一样,镖店就是家,挣来了钱就吃酒赌博 ,有时穷得能够没有一条整裤子,可是虽穷而硬,动不动就抱打不平,动不动就抽出小刀子拚命,而且还仗义疏财;但是二年以来,韩金刚却渐渐的改了样,因为他认识了一个在皇宫中颇有势力的太监,作他的干爷;同时,他又巴结上了皇上的一个本家,即是“宗室”,俗称为“黄带子”,他也拜了义父,所以他现在有两个有钱有势的干爷,他本人并且补了“御前侍卫”的官职,因此他置了房子,成了家,不但是成家,还陆陆续续的弄来好几个小老婆,雇用了许多的仆佣,交 游的都是当朝的显宦,不但他跟玉面哪叱彭二那些人早已断绝了往来,并且谁也不敢再叫他“韩金刚”!这本来是一个浑名儿,足以说明他的出身是不大高,所以他十分的忌讳。他现在只喜欢人们称他“金三爷”,因为皇上和黄带子全都是姓金,这个字儿高贵,而且叫出来又响亮,并且这时候作官的人都是指名为姓,名字的头一个字是什么便被称呼为什么爷,这样才显着“官派”,才不同风俗。

但是今天,他想不到因为一个送煤的小孩子竟惹了一场闲气,他不愿意弄得人都知道了,他是极力的忍了又忍,可是也有些实在不能忍的,就是他的几个小婆子,真是水性杨花,叫他防不胜防,而管也没法子管,气又不由得不生,这种滋味是在两年前他打光棍儿的时候,绝想不到的,尤其今天,看见个有点力气小煤黑子,就掷苹果,这成了什么事?要叫我戴多少顶绿头巾?他没法子,气又难出,这才命人套车,要带着他这最不安分的小女人,到城外“罗天寺”去住几天,他跟那寺里方丈极熟,那里也清静,颇可以消愁解闷,也可以劝劝他这个女人。不料,才出门口还没上车,彭二就来了,并且还是领着那小煤黑子来了。

这口气,本来是不能再忍了,然而打起来有什么好处?自己是个御前侍卫,他至今还是个地痞,跟他合得着吗?平素又知道彭二在镖行里是第一流的人物,不大好管闲事,这次他出了头,一定是另有原因,还是不惹他才好,于是,韩金刚把才沉下的脸又改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和颜悦色笑说:“老二!很多日子,咱们没有见面谈了,我老想叫人请你来在一块喝几盅酒儿,我的差使总是忙,应酬也多,我也知你买卖很忙的,怕你也没有功夫,就这么,倒好象是疏远了,其实咱们的交 情还跟早先是一样,今天的这事你不知道,其实没有什么.这个孩子也不是我打他的,再说他虽挨了打,可是他也打了人。”把话才说到这里,玉面哪叱彭二说:“我本来不原意管闲事,可是这件事太说不下去,原因是为一个苹果,可是苹果又不是他偷的,是你们家娘儿们给他的。”这句话把韩金刚说得满面通红,彭二又说:“老韩,我不能称呼你什么金三爷,也不管你是侍卫,刺猬,你的干爹有多大势力我也不怕。你现在发多大的财,也与我不相干,我就认识你是韩金刚,咱们在一块儿混过,有一年你过不去八月节,是我替你还的帐,还有一次,大老雕、金眼虎、绿毛猴,那几个人要收拾你,是我彭二给你解的围,干脆说,你现在阔了,你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识你,你的家务事乱七八糟,小老婆怎样的给你出丑,我也不问,只是你要凭仗着财势欺负人,打人,叫我知道了,我就要管管,我就得打个不平!”韩金刚这时的面已渐渐发紫,心里的气,实在无法再忍耐了,彭二又指着刘得飞说:“今天的这件事得弄清楚了,你快说苹果是谁给你的?”刘得飞就指着旁边那小女人说:“多半就是她!”

韩金刚怒不可遏,当时抡拳就向刘得飞打去,刘得飞赶紧往旁边一闪,韩金刚又一脚,当时就将刘得飞踹倒了,可是同时,刘得飞的身子一撞,又恰巧把那个小女人,撞得也坐下了,哎呀了一声,两个人滚到了一起,小女人新的花衣裳,不但摔了一身土,还叫刘得飞给沾了一身煤,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大笑起来,彭二却一手扭住了韩金刚的衣领,一手抽出了短刀,说:“韩金刚你别打他,咱们两人拚一拚罢!今天,你打死我白打,因为你有势有钱,我彭二杀了你准给你抵命!”翰金刚伸手要夺他的刀,可当时就被彭二将腕子扣住了,韩金刚知道彭二的武艺高强,自己要是跟他干,立刻就得吃亏,这个僵局非得想法子解开不行,这个脸只好就这么丢了,以后再想法子报复罢!于是他故意的叹了口气,说:“彭二哥!你当时就要我趴下再也见不得人吗?我并没怎样得罪过你,我作的事有什么不对,你可以指教,现在,有话进到我里面细谈行不行?在这门口儿,我太难看了!”

彭二听了这话,才把韩金刚放了手,旁边的刘得飞已经自己爬起来了,那个小女人,却早已叫由里边出来的仆妇给扶起来,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就被搀进去了。彭二拉着刘得飞,跟随韩金刚进门,是被让在客厅里,彭二这时是完全占了上风,韩金刚是勉强的笑,勉强的谦恭客气,勉强的拉故旧,套家常,刘得飞却半糊涂半明白的,他只知道彭二是胜了,而且彭二利害得很,现在无论他要什么,韩金刚都得给,无论他说什么话,韩金刚也都得听。

彭二的意思就是劝韩金刚以后不可太骄傲了,有那钱,得作些善事,义举,别净想着弄小老婆,并说:“我因为早先跟你有交 情,近来看着你闹的太不象话了,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今天借着这件事,才来找你,这倒是关照你的意思,因为咱们两人早先有交 情,我来找你总比别人来找你事情好办。”这言外文章,是告诉韩金刚倘若如此骄奢婬佚,一意胡 为。那么被别的江湖侠客看不下去了,而出头来打不平,那时韩金刚是一定更得吃亏。韩金刚现在是只有点头的了,结果彭二却说,以后如有什么事,如资助孤儿寡妇 ,及贫病潦倒在异乡的人,自己的钱周转不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要,自然每次也只是三两五两的,用不着太多,可是不许他拒绝,这件事韩金刚答应了。彭二又说:“把这孩子的脸打肿了,你得拿出点钱来给他买膏药。”这,韩金刚当时给了十两银子.彭二也满了意,并且也没有再要求别的,于是韩金刚叫仆人给热了点酒,叫厨房给炒了两样菜,就留彭二在这儿喝酒,两个人谈起闲话来,仿佛刚才的事情都不提了,二人又恢复了旧交 。刘得飞在旁边看着,倒觉着很奇怪,彭二可也没有多坐,只饮了一杯酒,挟了几筷子菜吃了,随就拱了拱手说声:“再会!”拉着刘得飞就走了,韩金刚还要往外送,可是他已带着刘得飞出了门。

回到了那茶馆里,这时随去瞧热闹的那几个人早就都回来了,都已知道了彭二占了上风,都说今天把韩金刚管教得对,刘大脖子却早就等急了,见刘得飞回来,就问说:“这饼,你还吃不吃啦?”刘得飞依然是没事人儿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虽然他的脸是还肿着,却一点也妨碍不着他吃东西,拿起那都已经凉了的大饼,蘸着酱,就着大葱,照旧大口的吃。彭二却坐在他们的旁边,把刚才韩金刚给的那十两银子,白花花的一大块,交 给了刘大脖子,把刘大脖子乐得大脖子上的肉都直往上耸,他笑着说:“哪用着这么些钱买膏药呀!他的这个嘴巴可倒挨得真值!”彭二说:“这不过是为争一口气,其实你的侄子刚才确实也打了人家。”又笑着说:“你这侄子不错,我倒很欢喜他的,要叫他老这么跟着你拉骆驼,送煤,未免把这孩子委屈啦!”刘大脖子说:“我也不愿意,可是要叫他在家里闲待着白吃饭,我哪儿养活得起他呀!”彭二说:“这不要紧,以后可以叫他跟着我,我教给他点武艺,并叫他学着做点镖行的买卖,他的吃,穿,住,我都供给,一个月暂且支给他五两银子,叫他全都给你。”刘大脖子笑着摆手说:“那也用不了,五两银子我能买两匹骆驼,要拿它雇伙计,一个能卖力气的,着用的人,带吃带工钱,一个月有三两银子足足的够了。”彭二说:“这就完了,那么由今天起你就叫你的侄子跟着我罢,以后你还可以随时的来看他,我就住在东边天泰镖店,这茶馆里的人全都知道。”刘大脖子笑着说:“彭二爷!这还用说吗?连我也知道呀!我这侄子能够跟着彭二爷学买卖,总比跟着我天天拉骆驼.当个小煤黑子还常受人的欺负强得多。再说,我也算是对得起他的爸爸!我那死去的哥哥呀!”刘大脖子这时是真喜欢,同时也引起了他的一点伤心,旁边,刘得飞可是乐极了,他心里想:“好!由今儿起,就不拉骆驼了,就跟着这么大的英雄彭二爷学武艺,学刀槍剑戟,斧钺钩叉,就当镖头了!好!还挣银子?谁还敢欺负我?……真好!”乐得他连饼都顾不得吃,拿大葱蘸着生酱竟往脸上去抹,跟煤渣子,还有刚才吃的苹果皮都沾在一块儿,连上红肿,显得他的小脸儿更好看了!他刘得飞真高兴得要飞起来。

事情就这样的定规了,由现在起,小煤黑子刘得飞就算是玉面哪叱彭二的“高徒”了。旁边,有些个熟人就都来给彭二道贺,彭二指着刘得飞说:“以后诸位就多多的关照他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我虽然还没有老,可是这几年的江湖,我也走够了,真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愿意趁早儿歇一歇,可是我当初跟着我师父学艺不容易,这份本事白白的丢了还是有点不甘心,所以想早些收个徒弟,把武艺都传授给他,我好洗手。这个孩子你们是看不出来,他身高膀阔,膂力雄厚,要是指点指点他,学些武艺,将来真能够给我争光,再说这孩子忠厚,老实,长大了,准不至于坏事!”

他并替刘大脖子会过了茶钱饭钱,笑着说.“没有什么别的说的,待会你那串骆驼,得你自己拉回去了,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想你的侄子,就自管到天泰镖店去看他,你可千万别以为他是过继给我了,或是卖给我了!那可就误了。”刘大脖子笑着说:“彭二爷就别说了,我都知道,他跟着彭二爷这样的人,我还能够不放心吗!”当下彭二又笑了笑,随就带着刘得飞先离开了这茶馆,回到了天泰镖店。

这家镖店很大,彭二在这里也只算是个大镖头,另外还有掌柜的姓徐,却是个买卖人,一点武艺也不会,但是有资本,开镖店也得有充足的本钱,万一镖银被什么强人劫了去,就不能立时声张,先得如数把镖银垫出,才能够维持得住信用,然后,能不能把已失的镖银讨回来,那得看你的本事,讨不回来可就赔了帐,还得吃哑巴亏。这里的徐掌柜虽是个外行,但是专为拉拢买卖,因此他家的生意特别兴隆,又因为有“玉面哪叱”的名声儿震着,所以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其实彭二是任事儿也不管,他懒极了,整天去管闲事,去喝茶,今天他又领回来一个小煤黑子,别看是个煤黑子,待了一会,彭二在柜上支了几两银子,就带着他到街上,出去了半天,上澡塘里洗了澡.剃了头,到新衣庄买了全套的衣裳,又买了一双青布鞋,瓜皮小帽,回到了天泰镖店里,浑身上下的全都换了,嘿!谁还能够认识刚才那个小煤黑子,现在,这不是一位芳俊体面的谁家的小少爷吗?一只小脸还有点青里透红,好象是苹果似的。玉面哪叱彭二喜欢极了,就仿佛是得了个儿子似的,当日晚间他即叫来了几桌酒席,邀请来了几位朋友,在厅堂中摆上了香案,点着烛,烧着香,叫刘得飞跪在地下给他叩了三个头,可惜他是个“光棍儿”,没有师娘,刘得飞的头也就没法子再叩了,当日刘得飞就算正式的拜了师,一些朋友们全都给彭二道贺,当晚,欢呼畅饮,热闹非常。

到了次日,彭二就认真的传授给刘得飞的武艺,一清早就起来,没有别的,他先叫刘得飞举石锁,然后他把一个满装着铁砂子麻布口袋,跟刘得飞两人在院中来回的扔,并且无论镖店里有什么用力气的事情,其实他们管不着,可是彭二总是逼着刘得飞去做,因此,刘得飞觉着这一天真比拉骆驼搬煤还累,到晚间,彭二还教给了他两套拳,并向他说:“你因为已经十多岁了,筋骨儿已经发硬了,学习 飞檐走壁,窜房越脊,那些工夫,不是不行,是已经有点晚了,练不到那登峰造极之处,这些玩艺,你别以为是只有当贼的才会,咱们用不着。不然!老在江湖上,有时要是不会那些工夫,还真得吃亏。现在你只仗着你的身体还结实,当练些气力的工夫,以刚克柔,将来还许能够在江湖上闯一阵。”

刘得飞一听,这才知道学习 武艺真不是容易的事,比拉骆驼搬煤难得多了,越学越深,越深也越难,越难反倒觉着越有意思,越觉得彭二的武艺渊博,而且指点得极为得法。彭二是这镖店里镖头,柜上有饭,他可是不大爱在柜上吃,常常要到外面去叫,刘得飞虽然是个在此闲住的人,可是若在柜上混一碗饭吃,也不至于有人说什么,但彭二却不愿意这样做,即使刮着大风,下着大雨,他也是掏出钱来,叫刘得飞买着吃,买的也不过是烧饼,大饼,有时还吃窝窝头,无奈刘得飞天天练武用力气,越来身躯越高,体格也越健壮,吃得越多,他这个吃,彭二就有点供不起,何况刘大脖子来,每月还得给钱,许多人都觉彭二收了这个徒弟,简直是收了个债主,太冤枉了!然而彭二一点没有埋怨,并且他在外面时常的惜老怜贫,赈济贫病,管一些出钱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到他实在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的时候,他就想起韩金刚来了,便叫刘得飞替他要去,有时三两,有时五两,韩金刚倒还如数的把银子交 给刘得飞,带回来给他。

就因为刘得飞常到韩金刚的家里去,渐渐的跟韩家的人都熟了,别人倒不是都知道他早先在这儿拣过苹果,挨过嘴巴,可是他——刘得飞,却只要一来到了韩家的门前,就不由得想起了在事,面脸上就一阵发烧。

他本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但镖店那个地方不好,一些镖头们都是些无赖子,什么话都讲,专评论谁家的老婆,还喜欢说某某家的姑娘与某某家的男人的一些“私情”的事,刘得飞起初是不大爱听,后来竟渐渐的喜欢听,并且时时盼着那些人说,而供给他听了。

他的身躯渐渐长得强大,简直是一条大汉子了,因为,不觉着的光陰,已经将及四年,他的叔父刘大脖子,那脖子也不象早先那么大了,因为瘦了,也老了,并且越混越穷,早先拉过的骆驼都逐渐的死了。玉面哪叱彭二是虽还不显着老,可是已露出来了暮气。这三年多,江湖间和北京城又出了不少的,彭二虽然倒还没有栽过跟斗,可是不得不将锋铓隐起,不愿轻于和人家较量,因此他渐渐的有一些“不吃香”,他对人却完全变了和蔼的态度,不得罪人,闲事还管,可是抱不平的事不打了,对韩金刚也真算是恢复了旧交 ,除非他自己真周转不开的时候,就不得不派刘得飞去索要。

韩金刚“金三爷”,这几年是越来越阔,家里的小老婆置得更多,刘得飞去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他,可是三两五两的银子算什么的,何况韩家的仆人们又都认得刘得飞,不必等着去请示,也就给他啦。早先他算代他的师父来这儿要“胳膊钱”,僻直就算是讹诈,现在,实如同求乞了,他真觉得惭愧,尤其,这韩家仿佛有一个于他有关的人,一件令他伤心的事。

这就是韩金刚家里的那个小女人,早先在韩家的那些女人之中,她的年纪最小,大约也就十五六岁,跟刘得飞的年岁相差不多,是个瓜子脸儿,眉清目秀,很苗条的女人,刘得飞跟她在这大门前撞到过一块儿。

刘得飞一见了她,就觉着她一阵脸红,有时候还笑。刘得飞认定那天的苹果就是她扔的,刘得飞打听出来她是这儿的五姨太太,名字叫“小芳”。小芳似乎也很对他有情,但二人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这几年来,刘得飞是日见英俊,完全不象早先那个“小煤黑子”了,小芳也渐渐的身材高了,头发丰满了,更会打扮了,简直成了个美貌的年轻妇人,不再那么小丫头似的了。同时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态上添了一点忧郁,她也不跟韩金刚常常的出门了,似乎是她已失了宠 。但是她倒仿佛自由随便了,每逢刘得飞来,就时常看见她,有时是在门前闲站,嘴里还嗑着瓜子,有时她又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她总是那么看着刘得飞,还象微笑着要说话,想招呼一声似的,刘得飞可是不行,他脸烧得自觉着好象喝了酒。到门房好好歹歹的要了钱,低着头就走。走了之后,他可又恨自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觉得自己太“糟糕”,跟人家说句话又算什么的,我又不是大姑娘。人家倒还开通,我却真是泄了气。

每有这么一回,他就自怨自艾,又抱歉,又发呆,总得一天老想着这件事。他却不敢作什么幻想,因为他师父彭二的正气与至诚,实是时时对他加以无形的感化和教训。

彭二——玉面哪叱,现在留上胡 子了,镖店掌柜又聘请来了一位名叫“送魂槍”吴宝的著名镖头,那个人既有名,又会联络,师兄弟很多,盟兄弟尤众,渐渐就把他压下去了,他已成为不甚重要的角色了。有人激着他跟那吴宝比武,彭二却摇头,说:“我不比,万一比不过人,可怎么办?”其实刘得飞的武艺也可以说是学成了,在本镖店既可以添个名儿,挣点工钱,别家镖店也有人来请。刘得飞愿意干,不忍得再吃师父,喝师父,还得叫师父每月给叔父钱,他并且立志,自己只要是发了财,把历年由韩金刚那里要的钱,也都如数奉还,还给师父养老。

可是彭二不叫他干事,说:“干什么呀?镖头还是好人干的吗?你就安心学习 武艺吧,武艺是为护身,是为帮助人,不是为刚学了几手儿,就去拿他欺负,混饭!”

彭二对刘得飞感情有如父子,而亲敬有如兄弟,有时,感动得刘得飞都几乎要哭。彭二的名气是一天比一天低,时运愈来愈劣,最近他因为管闲事,在衙门押了他半个多月,出了狱就害了病,为去治病,又恰巧有个同去治病的人,丢了银子,硬说是他偷去的,气得他病势日重。韩金刚是到外省出差去了,钱也不能再派刘得飞要。他还有个穷干妈呢,八十多岁了,最近死了,也是他给发葬的。幸亏这一个月,刘大脖子还没来要钱,可是那追魂槍吴宝,却不断的向他们师徒寻衅,就在院里大声嚷着,什么他妈的玉面哪叱?他也配!带着个什么他妈的徒弟?也能算这镖店的人?一个月之内,我叫他们滚开,不然,我拿槍把他们连师傅带徒弟,全都挑出去!”刘得飞听了,忍不住气,当时由壁间摘下来宝剑,就要出屋跟吴宝去拚,彭二却一伸手就将他拦住,脸上毫不动气,说:“合得着吗?这话又不是天泰镖店的掌柜说的,若是掌柜说的,咱们师徒当时就走。他可不行,我不认得他,也不愿跟他一个小辈怄气。我在这儿吃定了,住定了,可也不跟他还手。就等着他来拿槍把咱们挑出去,等他挑的时侯再说。”

师父能忍这个气,刻得飞可实在忍不了。但又不敢不听他师父的话。他天天在气忿,忧急,感动之中生活;同时遥遥的仿佛还有一点渺茫的相思,在牵系着他的心,他就只有加紧的日夜不绝练习 功夫、武艺。

这天,吴宝真的手持着“追魂槍”挑他们来了,站立在屋门外,把刘得飞叫出去,说:“你们该让让屋子啦,我家里的人要来这儿住,我已跟掌柜的说了,他也叫你们今天就走。本来,你师父有两年都没帮着镖店作买卖,他还算这儿的什么镖头?你,这儿更没有你的份儿。走!不是我追魂槍吴宝不懂交 情,是你们看不起我,成心在我的眼前穷腻,想耍无赖!”刘得飞当时脸就紫了,但是,没有师父的吩咐,还是不敢不忍气,最令人难堪的是镖店里那几位跟彭二相交 多年,跟刘得飞也很熟的人,现在没有一个给从中调解,却全在袖手旁观,刘得飞的肺都气炸了,可还极力的忍耐着,说:“我师父现在屋里病着起不来,等我们见着掌柜的再说,好不好?”吴宝却说:“掌柜的上保定府收账去啦,十天也回不来,我就是掌柜的。”刘得飞却忍不住大骂道:“你也配!”

只这么一句,招得吴宝当时就抖起了他的追魂槍,瞪著眼说:“好吗!你竟敢骂你吴大太爷?”刘得飞说:“你妈的狗屁爷!”此时,毒蛇似的长槍就向着他刺来,他却疾忙躲进了屋,吴宝因为自己是个使长家伙的人,得防着屋里地方窄抖不开槍,所以不能追进屋里,只站在门外暴跳如雷的不住大骂,用他那杆“追魂槍”向门框上直扎,这时,刘得飞已忿怒的自壁间抽出了宝剑,三尺青锋,光芒闪闪,可是病卧在炕上的彭二忽然一滚身下了地,连鞋也没穿,只光着袜底。刘得飞着急说:“师父!你还是躺着吧!我学了武艺是为干什么的?能够眼看着叫这么个人,这样的欺负咱们?”他执剑正要出屋,他的师父玉面哪叱早已抢先出去了。

吴宝的追魂槍,见了彭二反倒不扎了。彭二此时虽然带着沉重的病容,可是因为一振奋,精神依然十分的畅旺,双目一瞪,两年来也没这样发过脾气,他说:“吴宝!你也是走江湖的,就是不明白江湖义气,也不应任意凌人,我彭二从来没得罪过你,你可是欺我太甚?”

吴宝说:“这话你说不着,现在这个镖店,作买卖只仗着我一个,你跟你那徒弟,咱们没交 情,你们为什么白吃?”彭二一笑,点头说:“这行,由现在起,我就不吃柜上的饭,不要一个钱。”吴宝摇头说:“那也不行!”彭二瞪着眼说:“什么不行?”吴宝拧槍说.“立时我就得用槍把你们挑走!”未容他的槍刺来,彭二就一个箭步跳跃过去,要徒手去夺他的槍,但吴宝的身手也颇漂亮,身向旁闪,槍反扎来,他的槍,无怪名叫“追魂抢”,的确是狠毒而且疾快,幸亏彭二也闪得疾速,同时刘得飞手抡宝剑来帮助他的师父,那槍尖才自彭二的脸旁扎空。彭二趁势急急的退后,刘得飞的宝剑抵住了追魂槍,剑似青虹闪闪,槍如梨花乱坠,交 手了三四合,吴宝就觉出刘得飞这小子,剑法高低且不说,力气是非常之猛,他可是有点着急,心里不得不打一打算盘了,因为他欺负彭二,原是因彭二尚有一点虚名,打了他,也可以给自己愈增名气,可是彭二这个徒弟又不好惹,万一吃了这怔小子的亏,那可是“弄巧反拙”。此时彭二虽向刘得飞斥道:“得飞!你快躲开!我还行,今天还是绝不用什么家伙,非跟他拚到底不可。来!姓吴的,你的槍自管再来!”吴宝却冷冷的笑,双手持槍,眼晴不单盯着彭二,还得时时的溜着刘得飞,因为这小子未必真听他的师父的话,这小子的力大,猛勇,宝剑仿佛也很沉。

现在彼此在虎视耽耽,相持未见胜负。在旁瞧热闹的人,这时才过来解劝,可吴宝仍然不下台,他说:“众位哥儿们,你们给做个见证,我要跟姓彭的拚到底,我要是不把他挑出去,我就自己滚蛋,好在我是个保镖的,他也是个在江湖混的,谁也不算欺负谁,只凭的是各人的武艺、功夫,我虽是力壮年轻,他可也不老,我们的身材又一般高……”吴宝的这话倒说得真对。

因为二人的身材和肥瘦,几乎是一个样,要是只看后影,真分不出来,都是腰细膀宽的一条好汉,不过,彭二有些黑胡 子,又因为病.所以是削瘦枯黄,不象吴宝的脸那样黑中透着紫,当下吴宝表明了并不是欺负彭二,只为是叫他走开,同时又说得“拚到底”,可是不跟刘得飞干,因为“合不着”,“他不配!”

旁边的人又劝着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或是约订个日期再比武?现在先冲我们的面子,再叫他们在这儿住一天?”吴宝还没有还言,彭二却先大怒,他拍着胸说:“姓彭的不是怕谁,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走。我在这镖店十几年,我不忍得给这镖店惹事。吴宝,你要是不服气,今儿晚上咱们就订个地方?”吴宝昂然说:“订个地方?好!西直门外头高亮桥,你敢去吗?你可不能带你这徒弟,因为我不能理他。”彭二点头说;“好!就是高亮桥,慢说我这徒弟,我决不带他,若有个别人帮助我,我也不是人!”吴宝说:“好!一言为定了,晚上六点钟,不去就是胆小的鼠辈!”当下他把槍又掉了个花儿,忿忿的走了,那几个人也跟着一同走去了,这里彭二的怒气好象渐渐消散了,看了看他的徒弟,脸上现出一种很难过的样子。刘得飞赶紧一只手提着宝剑,另一只手前去搀扶,就回到屋里。彭二常常的叹气,说:“想不到我竟受人这样的欺负.连病也养不了!”刘得飞就忿忿的说:“他是因为趁着师父得了病,才来欺负您;平常,他大概也不敢。可是师父,您老人家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您还照旧养你的病,今天我去,我到高亮桥去会一会他!”彭二微微的笑,摇着头说:“你自然是一片好心,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可是!我如今要是死了倒还可以,我却还活着,还没把你的武艺教成……”刘得飞说:“成了,我觉得我已经学成了,练好了。慢说他一个追魂槍吴宝,就是十个追魂槍,二十个吴宝,我今天也得把他打在高亮桥的桥底下!”

彭二本来是正在躺着,听了这括,就不禁哈哈大笑,坐起来说:“你真是小孩子的见识,无论怎祥,追魂槍吴宝也是目前站得起来的一位英雄。他的朋友众多,其中不少都是具有真功夫,好武艺,今天不定得有多少个人去帮助他……”刘得飞忿然说:“我也去帮助您!”彭二沉下脸来说:“刚才你没听我向吴宝说的什么吗?我决不能请别人助拳,更不许你去。因为这倒是我一个恢复名声的机缘,本来我已倒霉这些日子了,别人都以为我玉面哪叱不行了。今天我趁着病,要打败吴宝,跟他那些朋友。从此以后,我的威名更得远震,我还得硬棒硬棒,振作振作,要不然将来连你想找一碗饭都难,至于你,好徒弟,别太自满!你的武艺还差得多呢.还得学两年,我才能够带着你,一家一家去登门拜托,告诉各位老师、前辈,说你跟着我学成了。那时你才算出师自立,我才能够把你放手,砚在,你就听我的话,好好在家里待着吧!别看你帮我不成,反倒跟着我吃了亏,叫人家笑话,我把个还没教熟了的徒弟,就拿出来了,那才真是给我玉面娜叱丢尽了名声,泄尽了气!……”刘得飞觉着师父也未免“言之过甚”了,便象是争辩似的说:“可是,师父,你如今病得这样,还跟他们去怄气,我怎能放心?”彭二发怒说:“我用不着你关心着!本来咱们江湖人的性命就是浮萍草,不定几时就吹飞了,你将来若是武艺学成,走南闯北,我也不能净跟着你,那时也得由你的命,这不象是妈妈孩子,谁都不能离开谁。学得硬棒点,我死了你也不要哭。还有,学武艺练功夫的人,都得心无二用,近来我就看你时常的散了心,好像外头有什么事似的。所以,韩金刚的家里,我也不叫你再去了!”

这句话却把刘得飞说得面红过耳,好像是心里的事,就是常常想着韩金刚家里的那小女人的事,已被师父猜着了似的,他不禁低下头去,惭愧着。彭二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你要是不听话,今天硬去帮助我!咱们师徒,可就绝交 了,我不能再认识你这个徒弟了!”这话把刘得飞吓得身上有点发颤,同时心里委屈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师父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样无情的话,今天可也难怪,本来他就病得很重,又受了吴宝的无理欺侮,所以他的脾气改变了,他现在好象是个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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