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郡主退坐入内,王夫人迎着道:“处治得极好!不然,这班没良心奴才还了得!”邢夫人道:“再不想这老猪狗也这么样坏!”郡主道:“办得粗糙,太太们不要怪。”正说着,平儿进来跪下就谢,郡主连忙拉起道:“二嫂子受委曲了!”

平儿哭道:“我自幼来府里,到如今十多年,从不敢错一点子。

此番如不是郡主救我,死了还落个臭名声儿!太太们也该知道了。我也没脸在这里混充主子,禀过二位太太,另给二爷明媒正娶一位奶奶。我今日就到栊翠庵拜四姑娘为师去!”邢夫人道:“事已明白,还说什么?”王夫人道:“怪呢,怪不得你。你委屈太受狠了,但事已如此,只好看巧儿面上罢!”平儿执定要去,巧姐道:“我若没姨妈,早给人抢去做小了。况这事由我而起,姨妈必要出家,我撞死在这里便了。”说罢,向墙上要撞,慌得众人一齐扯祝王夫人看着邢夫人道:“这事都是琏小子闹的,今日倒装没事人,快叫他来,我问他!”丫头们连忙去请。

那知贾政因昨日纳闷没有上朝,便同贾琏进来,道:“琏儿媳妇,你的做人我很知道。昨日这事,我早说是假想,设法替你剖白,难得郡主审明,很好的了。你的冤枉,那个不知?若再闹,倒没味了。我叫琏儿赔你个不是。”贾琏听罢,忙过来作揖,道:“奶奶,算我不是,糊涂了,不要气了!”平儿哭道:“我在二爷房里这几年,虽承二爷抬举,我从不敢放肆。

昨日到得老妈、丫头都审贼呢!这样审,幸这案破得快,不然和晴妹妹一样,这条命早活活逼死了。况我为了姐儿,与芸哥儿的仇结得海样深呢,难道还给他东西,也太没经纶了?”贾琏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见证太硬,也没法了。”贾政知话有因,便道:“不必多言!你两口子好好回去,算没此事就是了。”

平儿道:“老爷吩咐怎敢不依?但有话也要回明:就是这个帐房,前日我们奶奶办着,后来奶奶没了,府里的事也少了,我还办得过去;而今宝二爷也做了官了,老少两位大人了;郡主又下嫁来了,局面比前番盛时还宽绰了许多。东拉西扯却也难办,还受这班小人们的妒忌,求老爷另委人罢!”贾政道:“这也是正经。且交给谁呢?”王夫人道:“只有郡主掌得祝他的才情比凤姐还大,又正当,但亵渎他些!”郡主道:“这事原没有叫琏嫂子偏劳的理。但交给甥女时,前番回太太要留莺儿的话,却难迟缓,并要求太太将玉钏也赏了宝玉,使他们一人一月轮着。甥女只好提着些罢了。”贾政道:“既如此,就这样办!”便对贾琏道:“你仍要在外照应些呢!”贾琏道:“侄儿怎敢躲懒?”叔侄二人,一面说着就出去了。

这里王夫人对邢夫人道:“大太太就在我这里吃饭罢!你们各便。”于是黛玉、平儿一干到园中去了。过了两日,先择吉与玉钏成亲,自然又要尝荷叶羹了。次及莺儿打了个结实五色的络子。次及佳蕙,更同年的夫妻蕙了。一样摆酒庆贺,不必细说。

吉期过完,平儿又来交帐房,郡主因思年事紧急,遂道:“这里先送五千银子去,年前为日无多,索性费嫂子的心,新年再交罢!”平儿只得应允。因问起大太太光景,平儿道:“他很可过,但惜钱如命。前日挑人补坠儿的缺,左不是,右不是,后来差人来说,不要补了,只将月钱折送上去便了。你道如何?”黛玉又问:“东府里怎么样?”平儿道:“也哝着。倒是薛姨妈处很紧,郡主前日送他的银,又被蟠大爷偷去花赌,就闹出这个事来。闻得至今邢姑娘等皮袄还没上身,前儿打发人来和宝姑娘说,宝姑娘没钱,到我那里支了一月月钱去。这几吊钱中什么用?”郡主道:“我再想方罢!”平儿忽想起来道:“我正忘了,二爷还叫我拿黑山村乌庄头帐来送郡主瞧。”

郡主接来瞧时,只见上面写的獐鹿、龙猪、青羊、胭脂米、碧白糯等,都还与旧相仿。便道:“这帐还得二爷去算呢?”

又看孝敬哥儿玩意儿,也还是黑兔、锦鸡之类,便笑道:“兰哥儿、巧姐儿都大了,宝姐姐的桂哥儿又早,‘桂摧为薪’了,要他怎么?”平儿道:“倒少不得。郡主,这里明年要玩意儿的人多,只怕还不够呢?”平儿去了。

黛玉因命素书、青琴跟着到宝钗处。只听得里面道:“这个人其实妥当,但此刻郡主断不依的!”是王夫人声气。郡主遂不进去,到李纨那里,恰好探春也在,商量起诗社。郡主道:“芦雪亭一叙,又好几年。今日北风又紧,明日大约有雪,我们仍借景消寒,题诗叙旧。”李、探都说好。遂一面叫人去收拾芦雪亭,一面去请宝琴、岫烟、湘云等。

正要拟题,恰好宝玉朝回,找不着郡主,找到这里,闻有此事,不禁大喜。拿起一本书来道:“这是浙江一大名公送的,签题着《新年杂事诗》。每一题一篇小序,一首五律,真个文言道俗情,又雅又趣。”宝玉道:“我们何不也做几首?”郡主看了一遍,道:“不必,我看他诗好的多,即如《代图》句云:‘五传君子泽,一庆画当春。’何等庄重!渡偻肌吩疲骸菥度呃铮偾橐恢街小!蔚雀锌《床公》云:‘公为渴睡汉,母真春梦婆。’何等调侃!至《笺注》里‘隔年饭抛在瓦,上令雷声远去,燃釜改名善富。’何等典雅!我们那里做得上?倒不如另拟几个,算补遗罢了。”于是共拟了八个,都是南方讨钱的所为。李纨道:“芦雪亭真弄了一群花子了。”

宝玉道:“让我也做几句!”大家散去。

次早起身,六位姑娘都来请安。郡主命紫鹃、芳官到园中照料炉火一切;又命五儿去告诉他母亲收拾酒肴;又命莺儿拿一包皮袄去与岫烟;然后带了玉钏、四儿到上房来告知此事。

王夫人道:“我不会做诗,老天拔地在那里做什么?我去姨妈处说闲话,你们有好菜送些来就是了。”正说间,岫烟和宝钗、莺儿从园子门里来了。王夫人就命丫头抬巴山虎,从园中到姨妈家去,大家送到门首方向。

至亭上,只见湘支早立着等呢。宝玉忙说题目原委,要拿出挂起。李纨道:“各分一首,不必多做,像前番这样抢命倒没味了。”不一时,只见宝玉的《跳狮子》道:

一片绿氋氃,狮儿假饰工。

舞偕人影乱,蒙比虎皮雄。

那解冲蛮阵?惟当狎里童。

深闺争笑看,同调此河东。

大家说:“该打!怎么糟蹋起我们来?”随看李纨的《看管》道:

依样画葫芦,红笺岁又除。

伊谁题看管,我辈喜安居。

镇宅三章约,当楹两字书。

叩门倘陶令,惆怅意何如?

黛玉的《跳灶王》道:

司命本东厨,无端满路隅。

上天谗赤口,走地索青蚨。

喋喋殊无谓,鬝鬝颇有须。

卿谋真得计,媚灶近来俱。

湘云道:“也有些伤人。”随看探春的《春官》道:

拜命同宗伯,春风一度过。

居然抗丞尉,聊尔导笙歌。

白菜传遗制,乌纱付刹那。

卑田归去后,宦况问如何?

(春官补服,用黄牙菜。)

大家笑道:“门学是兼宗伯的。”又看岫烟的《贴新春大发财》道:

市贾争三倍,群然庆阜财。

我生比郊岛,无计得春回。

忽枉红笺赠,依然白版开。

惭卿多雅望,几岁一回来。

宝钗道:“嫁到我们这穷人家来,只好那么说。”因念他的《赶茶娘》道:

冉冉谁家女?佳名锡赶茶。

短襦身恰称,清磬手频挝。

漫斗钗头茗,争施髻侧花。

只愁香汗湿,依旧污红纱。

黛玉道:“收句是胖子的话。”又看宝琴的《唱好》道:

元宝进门来,(凡唱好者,必以此语先之。)顽童两两偕。

恶声虚巷问,吉语俗情谐。

我意殊不尔,卿言亦复佳。

钱神今日贵,活计且安排。

湘云的《摇钱树》道:

挂出珍三品,移枝喜万年。

贾碑奇共诧,葛井幻俱传。

未识金银气,徒深粥饭缘。

不如舞彩子,钱树别生怜。

(北宋有妓,名钱树子。)

大家汇写了,李纨道:“到底大了几岁,没有出丑。”遂同到暖香坞,传杯弄盏,直到更余。方欲散席,忽报太太来了,大家迎着请安,各自散了。

王夫人留住郡主,告诉蒋琪官尚在锁押,要得好几两银子,封印边才援例责放。现在一无张罗,因袭人本宝玉的人,情愿仍送进来,只求救他一命,再四托姨妈来说,“你道怎样?”

黛玉正色道:“蒋琪现在,袭人系有夫妇女,倘然留下,这强占的名声,比尤二姐还大。若说前曾伺候一番,赏他几两银子张罗官司,倒使得。且宝玉也不要他的了。”王夫人也不便多说,遂各回去。

次早黛玉即命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请太太转发。那蒋琪得了这宗,就告上买下,到封印边提出来,把那两条风花雪月的白腿照例打了四十板,就释放回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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