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焙茗到署,宝玉见了,先问老大人、老太太安,随后便问:“有何近事?”焙茗道:“别无甚事,只环三爷已另对了亲。说通州有一大户,本是金陵王家,因在馆上当差,就娶了位二房太太在京里住下。后广东做知县回来,有十万之富,并无子嗣。大户死了,那太太在宅里本家螟蛉一女,说:‘肯做养老女婿,将来送终后,家事全是他得。’环三爷动了贪念,求着太太。太太因自己一家,就允了。环三爷差人去说,那里说:‘亲是肯对,但不准有房里人。’三爷竟要打发彩姑娘起来,把彩姑娘气得上吊,幸亏芙蓉仙显灵救了,还对他说:‘再生有路,缘在南方。’所以彩姑娘立志要在江浙出家,大太太和薛太太叫奴才夫妇送来,已在堂上。”宝、黛因忙叫快请,及进来,跪下就哭。郡主忙拉起,道:“哭也无益,请起来细商。”彩云又将前事诉说一遍。郡主道:“西湖上怕少庵子,但我们去了怎么着?我的意思,不如到我家庵里和蕊官做伴儿,可好?这庵名又合着蓉仙暗号。”大家说好。彩云又谢了,遂去寻芳官等。

大家都替他愤愤。五儿道:“环儿荒唐已极!但难得你拣得好主儿,还要把茯苓霜送他,累我几乎打窃案官司。”芳官道:“环三爷待他本好的,不然,为什么见了人家蔷薇硝,就硬要来给他?不过如今色衰罢了。”紫鹃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们还要拿他开心!只问姐姐,晴姊姊怎么这样灵?”

彩云道:“他灵的事多着呢!前日,玉钏姐姐难产,亏得他送一丸药来,就产下了。王善家害热病要死,忽道:‘阴司里说他造言生事,害了仙妃,罚令拔舌。’就将舌头拖出,嚼得粉碎死了。所以香火越盛,朔望连太太都去拈香呢!”隔了一日,苏州来接岫烟,彩云就同他船去了。

郡主才在大关送行回来,忽材官飞马来报:“甄姑爷点了状元;林舅老爷点了探花;周姑爷点了传胪。”忙回署中与老太太、湘云等作贺,合城各官也来道喜。

闹了几日,又接内务信,知仲妃亲制绣幢一对,命宝玉派员送普陀供养。宝玉因未至普陀,又要海上巡察,就奏准亲去。

到宁波时,那提督冯紫烟本是世交,留住半日,方开船出去。

招宝山下便遇着柳湘莲,道:“目下海上‘黑雾大王’甚为凶勇,兄弟你莫去!愚兄代劳罢。”宝玉不肯,便拉芮珠陪着同去。

到山上,天尚正午,宝玉正在挂幡,忽然黑风陡作,黑雾迷漫。和尚道:“不好了,大王来了!”宝玉惊得打战。湘莲道:“莫慌!我且去抵敌,芮兄弟你与二爷作陪。”匆匆下船出阵。那知风势太紧,未经三合,早已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手下兵弁非遁即降。洋匪蜂拥上来,芮珠十分着急,幸宝玉将宝珠挂起,大王妖雾到得山下,早已风息浪平,方才敌祝那大王正想设法上前,恰值冯提督引兵来救,黑雾大王暂且扎住不来抢山。宝玉忙烧信香,请晴雯仙驾。寂然,过了半夜,方来道:“二爷放心!郡主明早到了。”

原来杭州自宝玉去后,署中无事,黛玉众人正在露坐乘凉,忽见蓉仙在空里道:“宝玉被困普陀山,速速往救!”要再问时,已不见了。黛玉这一惊不小,一而即说去请周姑老爷,一面收拾行李,带了花芳、柳婉及香怜、玉爱起身。周震夏得了信,也忙点起五百兵,同包勇家将一同进发。无如普陀从内地走要五六天才到,若从海上转,苦无船只;又风帆不顺。黛玉道:“不必管他!且渡江去!”那知才出得城,只见一位垂髫神女立在云端,一眼望去似曾认得,正在踟蹰,忽见神女道:“郡主莫慌!我助你顺风,你将渡船做坐船罢!”说罢,将裙一条系于桅上,吹了口气,顿时,顺风大作,连船家不能做主,已从鳖子门开出海去了。舵工只得拿紧了舵,任他飘荡。天才黎明,隐隐见了一群船折戗下来,忙去问时,恰是冯紫烟得了宝玉的信,点一千兵来救。那知被黑风、黑雾压住,不能取胜,败阵下来。

彼时,两军相遇,各诉原由。郡主命将兵并在大船上,仍旧顺风进发。不到十里地,那边看见船来,也早放船迎敌。船头上一个汉子,身穿青直缀,披发赤脚。候船将近时,把剑一挥,顷刻风吹雾立,一气迷漫,雾里还有无数金蛇撺将过来。

这里船如何敌得住?又想要走。郡主在敌楼看见,忙用一个掌心雷打去,顷刻雾气全消,青天白日。那厮见法已破,又将小铜牌一面,在将军柱上一拍道:“水族助阵!”又早波涛汹涌,水中如簸箕大的蟹,臂膀粗的虾,以及吸潮海鳅,吹浪江豚,千奇万怪,无所不有,都向船头张牙舞爪而来。这些船,那里还立得住个人,郡主忙又一个掌心雷打去,打得那些水怪死的死,逃的逃,尽数不见。

那时,两船已经相接,只见黑汉道:“这还了得!”提着泼风刀霍地里跳过来,香、玉二人也各持双刀出船接战;柳婉在旁看见黑厮凶恶,轻轻把袖弩发去,早中黑汉左眼,“阿呀“一声,已跌入他的船舱内。香、玉二人正要抢过去,只见一个白妖的妇人,高髻拖鞋,一把绣鸾刀迎住,道:“不得无理!”彼此战够多时,那妇人忽背上伸出一只手来,将香怜抓去,幸亏郡主眼快,接手一个掌心雷,他方将这手缩入,香怜已跌在船旁水内,幸搭了一张蒿子,方得上来。玉爱一人有些怯战,花芳便舞着马祖铜棍出舱来,道:“玉妹少歇!”那妇人便来战芳官。芳官怕他又伸出手来,忙用分身法把身一摇,顷刻变做三十六个芳官,一样用棍团团围祝那妇人知不能取胜,又记挂中箭的人,把刀一掩,将身一纵,跳入彼船。郡主见了赶忙擂鼓,大家将火球、火箭,乘风抛射过去,那边怎么受得住?分做两阵,一队入黄盘上澳,一队入黄盘下澳去了。

郡主忙命船向普陀进发。芮珠见了旗号,即禀知宝玉开栅放入。宝玉自在二山门迎接,见了众人,眼圈一红,道:“林妹妹,亏你们来,不然几乎不得相见了!”遂同到殿上,拜了菩萨,转入客房,各诉近事。宝玉庆贺五儿的功,因问:“袖弩几时学的?”五儿道:“这是湘莲哥哥在京师传的,不过得了隐身法,欺他不见,发来便准了。”宝玉随命僧人备斋特犒师,暂且歇息不提。

如今

且说湘莲落水之后,抱了一张篙子顺水淌去,昏昏沉沉不知多少路?忽然被岸拦住,方挣扎起来。信步行去,一片平沙,全无人迹。走了半日,忽见一山挡路,虽不甚高,恰被藤萝荆棘缠满,远远望去,上面似有人家。湘莲道:“总是余生,且爬上去。”爬了一会,果露出一条樵径来。依径走去,有一座豆棚,正开着豆花,靠棚有一对门却关着。

湘莲便去敲门,忽听得里面莺声滴滴道:“谁敲门?”湘莲道:“迷路的。”里面道:“这里那有过路的?”“呀”的一声,开门出来。看是个十七八岁闺女,虽村妆打扮,光艳动人。又像那里见过?湘莲呆了一会,道:“我们是失足落水的,已经饿了几顿,姑娘家有饭见惠一顿,饭钱加倍奉还。”那闺女道:“哥哥不在,不便。”说着,只听前面问道:“妹妹,你替谁说话?”那女子道:“一个落水人客要吃饭。”又听道:“你进来,等我去。”不一会,走出个二十几岁、麻脸后生来。

湘莲忙又将前情告诉,又拿出一块洋钱送过去。那人道:“这倒不必!但尊驾不像做生意的,且请坐!”只听得后生进去,叫妹子烧饭;自己拿了只竹蓝,往前面去了。

不多时,同了个三十来岁、白面的说笑而来。后面那白面的才到棚下一看,忙跪下道:“请大人安!”湘莲吃了一惊,也忙双手扶起道:“你莫认错,我不是大人!”那白面的道:“小的朱贵,今年还在营里伺候。后因母亲多病告假回来,大人还赏了十两养膳银。大人忘了么?”湘莲想着不错,便道:“如此好极,我实因剿捕洋匪失利,落水至此。”朱贵道:“大人事,小的尽知。但大人怎样来的?”湘莲道:“我从西北荒山里硬踹着来的。”朱贵道:“如此甚好!若从前面来,有人看见又费唇舌了。这里最僻静。他姓尤名奇,做人最好。大人且住下再商议。”

正说着,里面这女子托着盘,盘里一碟鲎子,一碟灰蛋,一碟海蜇、土失,一壶酒,叫道:“哥哥。”那尤奇接来摆下;又覆身送出一碗南瓜炒豆腐,一碗紫菜鸭蛋汤,一瓯饭。湘莲留心看时,只见那女子穿着件白夏布衫,一条月白夏布滚边裤,一双小脚,生得发元可镂,肤白如脂,只脖子里一道绛痕,好似一条红线,尤觉心动。正要问时,朱贵道:“大人请用酒!我把这里光景,细细告诉大人。”湘莲道:“很好。”

朱贵道:“这里那贼头本叫‘钻天龙’,就在天津洋面劫商被贾大人击败。南径后,遇一道人传授妖法,因在浙洋聚众抢劫。遇着官兵,就行起法来。--遍空黑雾,内有金蛇似的冲将过来,断不能敌,就自号‘黑雾大王’。他女人叫‘白雪夫人’,也有法术。前胜了大人后,正想去抢贾大人,不知来了几位仙女,不但破了法,并把大王伤了一目,现在在公馆养病;他女人却领兵在船上。大人不知,前日标下弁兵因雾势利害,假意投降的有三百余人。他连船派在中间,叫赵把总、钱外委管领。小的曾去看过他们,他们多感念大人恩德。只要大人寄信去,请得几位仙女来禁住妖术;我们奉大人从中起事,再请贾大人发些兵来救应,有何难破?破了再到下澳去,破他青霞小姐不迟。”湘莲大喜道:“你话不错!我写信去,贾大人也必依!但怎样通信呢?”朱贵道:“这里离普陀只廿里,只要烦尤大哥穿上鱼皮衣,一夜到了。明日请仙女们坐一只小船,到我们那边关上上岸。那时我还有妙计。”

尤奇道:“去不难,我还要家里去商量商量。”湘莲道:“令妹么?”尤奇道:“正是。大人不知,他生的时候,我妈梦见大士,大士瓶里柳枝上忽跳下一仗剑女子来,说:‘我借你家里住几年。’我妈推没屋子,女子道:‘不妨,我仍要向柳枝上去的。’醒来生了他,小名就叫柳儿。自小总依着他使枪弄棍,自命不凡。我若不告诉他,他竟可嚷出来的。”朱贵道:“有一句话不敢说,横竖大人没有娶太太,他妹子品格儿也俊,大人何不先聘他做了二房?尤大哥自然肯出力;他令妹自然也不嚷了;自家一家人住在这里又便。”湘莲正合下怀,便把袋内剩下的箭抽来拿着,道:“我竟聘他令妹为正,若将来再聘者,折箭为誓。”慌得尤奇拉住,道:“大人说了便是。”柳儿自然更乐。湘莲修好了书,尤奇用油纸包好,又拴了一串倭饼,穿着鱼皮衣,赴水而去。朱贵又将秘计说明,湘莲点首,便辞回去,道:“大人连日乏了,安置罢!”

湘莲送了出去,关门进来,见柳儿房门已闭,便去敲门。

他里面道:“大人来意已知,功成不过一月,便可钦赐完姻,何必如此草草!”湘莲听了,更加佩服,自回房睡下。次日起来,一切面水、茶点,柳儿都已预备,一会又搬上饭来。湘莲拉住同吃,柳儿只得从权。饭后同在豆棚下,下了几盘象棋。

听得敲门响,开出看时,是朱贵回来,道:“标下兵弁多知会过的,约定在东华寺会齐,随即去关上等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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