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庐君辑录潮州前后七贤故事,来信索序。这我当然乐意做的,只是照例难免拖延,一直拖到书已将印成了,见到林君的催信,才急忙拿起笔来写,空虚之上加以仓卒,其写得不行当然是意中事了。

《七贤故事集》的校样承林君寄给我一份,好好地读了一遍。这是传说类的名人故事,但其内容与童话自多共通,又因这种轶事大抵以游戏玩弄为主,自然更近于笑话,如平常所说的徐文长也是如此。明末墨憨斋编《古今谭概》,清初竹笑居士删订为《古笑史》,又编《笑府》,后游戏主人改编为《笑林广记》,是很好的例。《谭概》本来都是古笑史,其特色是在笑话上规定了时地人,《笑府》却是泛指的,他的脚色是塾师聋子之类而不是张龙赵虎,这便是童话而不是传说了。

但是这些故事有地方与笑话颇有差别,笑话的重心是他人的愚蠢和失败,在故事里这只是陪衬,所重的乃是本人的聪明和成功,虽然读者的愉快出于自己的优胜感这一件似乎原是一样。其实也是无害的消遣,在这点上却容易受到非难,无论是故事或笑话。

我在《徐文长的故事》的说明里曾说过这几句话:从道德方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还有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体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什么同情,这只要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知道。现在我们又不把这些故事拿去当经书念,要找出天经地义的人生训来,那么我们正可不必十分去认真了。

七贤故事是地方名人传说,这又是很有趣味的一点。他们都是文人,也都是官,官固然不尽是文人出身,但文人的顶高的出路是官,那是五百年来的定理了。故事里的名人或英雄大抵有两种,一是官,一是文人,前者如包龙图海瑞彭宫保,后者如罗隐秀才解学士徐文长,至于聪明的白衣——例如后世社会上很有势力的流氓,则不大有份。这或者因为在科举制度下的社会里起码非秀才不能有势力,或者也因为那时流氓便由秀才们兼做去了的缘故罢。总之这一点里与西洋很有不同,假如不把主教来当作官,教徒与武士当作文武秀才看。

七贤是本地人,他们在故事里的地位所以并不是官,可以像彭宫保那样地有许多作为,但只是一位乡绅,那么也就归入文人队中,跟了徐文长去活动活动罢了。徐文长一派自罗隐秀才以来便不大阔气,只有解学士算是有了一官半职,如今前后七贤都是不很小的官儿,真可以说是同路人中最有光荣的了。记得容元胎君序中说及因此可以考见中国人民尊重官和科名的心理的一斑,我觉得这也说得很有道理。

这种心理是全国的,或者说是全文化的亦无不可,因为在朝鲜安南恐怕也逃不了这影响。其次,这些故事多是流动的,流传在各处,集合在一个箭垛上便成了传说,散出来又是种种的童话或笑话。因为如此,七贤的地方传说颇缺少地方色彩,大抵与罗解徐诸前辈的言行同一轨范,故其地位不重在地方文艺上,但以国民传说的研究资料论,则自有其真价值也。

中国民俗学的运动渐渐发达,特别在广东浙江两省,因了钟敬文娄子匡林培庐诸同志的努力,有好些研究机关与刊物,这是很可乐观的事。研究的初步重在搜集资料,中国地大物博,这种工作也就颇烦重,不是现今少数同志所能办好,在这样困难之下却总能有那些成绩,风俗和歌谣故事方面有了不少记录,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成绩了。但是资料搜集固然多多益善,而搜集的得法不得法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其中最要注意的是其记录的方法。

我们现在只就故事来讲,搜集故事的缺点是容易把它文艺化了,它本来是民间文学,搜集者又多是有文学兴趣的,所以往往不用科学的记录而用了文艺的描写,不知不觉中失了原来的色相,这当做个人的作品固有可取,但是民俗学资料的价值反未免因而减少了。歌谣故事之为民间文学须以保有原来的色相为条件,所以记录故事也当同歌谣一样,最好是照原样逐字抄录,如不可能则用翻译法以国语述之,再其次则节录梗概,也只可节而不可改,末后二法已是搜集故事者的特许自由,为搜集歌谣者所不能援引者也。大凡愈用科学的记录方法,愈能保存故事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资料之价值,这本是极普通的话,因为偶然想到,便蛇足地写在这里了。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于北平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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