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人生在世,这祸福两字,是再也捉摸不定的。前回书中说到伍晋芳从武昌城里逃难出来,虽然损失了一个爱子,所幸其馀的家眷,到还安安稳稳,一个不缺。如今寓居在这上海,这上海的地方,又是世外桃源,一般有权有势的人,谁也不向这边里来插脚。自己的宦囊,虽算不得十分充足,然而做官的交易,是一万年不会折本的,若是将将就就的过去,这八口之家,到还不愁不得温饱。再等一等时局,如果这民国建设得稳固,随后用个相当运动的手段,凭着这前清的知县头衔,料还不至便没有出头之日。伍晋芳想到此处,也就安心乐意,养晦待时。他那里会知道林雨生林大哥处心积虑,竟会在他身上打主意呢。古人道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界上事,像这样危险的很多,只苦于当局的不得而知罢咧。林雨生镇日镇晚的有事做,便日日在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晋芳住宅左右秘密侦探,窥伺晋芳动静。无如晋芳此时,不比当初,有许多奔走酬酢,简直一步也不出大门,真是庭中张罗,门多青草,便连那些仆从,也就风流云散。

林雨生一直等了好几个月,一些破绽也没有被他捉住,急得抓耳挠腮,计无所出。不知不觉,又是春末夏初,再瞧瞧自己私囊,禁不住半年来坐吃山空,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看看要回复他在先夫妻俩用板门当做被盖的情况。巴氏也渐渐不耐烦起来,百般的向林雨生埋怨,说他没有一些侦探本领,现成的一个宗社党,在你掌握里,你总不会去告发他。要是比较上海那些捕风捉影的大侦探家,你便去替他们拾鞋也不要。几句话将林雨生说得急起来,重重的向巴氏啐了一口说道:“你没的嚼这些舌头罢,看人挑担不吃力,你要晓得这件事,看似容易。无如那主儿闭门不出,你便想做些假证据去诬栽他,这假证据又不会飞到他身边,只是这一边的烦难。至于沪都督那一边呢,我也钻了几次门径,一共也没有一个熟朋友,可以替我在都督面前说句话。依你这般着急,难道叫我冒冒失失的去拿状子告他,没凭没据,一个反坐,哼哼,我这屁股上棒疮,如今才算是平复了,你又想我再去吃二五千板子。我知道你,我这狗一般的身体,除得那话儿是你需用的,你少不得还爱惜他一二分,至于我这屁股,你可算同他是没有交涉,吃了苦你也不心疼。……”说到此不禁扑嗤笑了。

巴氏也只狠狠的向他眨了一眼。林雨生又接着说道:“天气骤热,我觉得暴燥得狠,你先去烧一锅水,我来洗一个澡,尽今儿晚上我再向新马路走一遭。若再是没有机会,我一时便不回家了。”巴氏冷笑道:“怎么?敢是你要去跳黄浦江不成?”林雨生笑道:“呸,我也犯不着去跳江。我意思想等到夜深人静,只好冒一冒险蹿到那主儿屋上,将我做好的假证据,一古拢儿丢落在他天井里,给他一个冷不防。清早起敲门而进,只要捉住他证据,就好扭他到都督署里去走一趟。”

巴氏点了点头,果然便替他烧了水。林雨行洗澡既毕,又命稳子向巴氏要了三五十枚铜元,买二两黄烧酒,一包熟菜,看看红日下去,自家将一张桌子,挪到院落里,自斟自饮。约莫等到黄昏时分,胡乱吃了饭,悄悄的将些物事,向怀里一塞,回头分付巴氏,同稳子将门户关锁好了,去安静睡觉,大踏步径奔新马路而来。一路上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马龙车水,络绎不绝。虽当这光复以后,市面不无萧条。

然而这沪上一隅,毕竟与他处不同,舞榭歌楼,依旧十分热闹。林雨生心里是有事的人,也无心浏览风景,一口气又早跑至伍晋芳住的那座弄道里。正是奇怪,平时在这个当儿,这弄道里早无人迹,偏生今晚便在晋芳门首,歇了一座辉煌灿丽的马车,车沿上电灯通明。那个雄纠纠气昂昂的马夫,手里还提着那根极长极细的五彩丝鞭。两匹白马,颜色身段一般无二。虽是站着,不曾行动,那扬蹄奋鬣的神态,与寻常拖车的马,迥乎不同。此外更有四个卫队,有两个便倚着车子喁喁私语。那两个早向晋芳门根上打盹。林雨生不由吃了一吓,暗想:这般气派,定然是一位阔客,但猜不出是谁。自己又怕人瞧出他的形迹,一扭身背着车子上灯光,想闪到黑暗去处避一避。

刚埋着头,向侧首走,猛然有一个人向他喊起来说:“这不是林先生?”雨生吃了一吓,少不得硬着头皮,立住了脚,仔细瞧去,原来喊他的就是这马车面前两个谈心的卫队,内中有一个卫队,雨生先前因为自家不曾留心,匆匆走了过去,及至听出这喊的声音,宛然是个熟人,大着胆走近一步,迎着电灯一望,不由笑道:“哎呀,原来是朱先生。怎么放着医生不做,到把来在此做。……”那个忽然听见林雨生说出这话,忙丢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讲话留神。雨生会意,忙改口说道:“大哥一向还好,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不敢动问这坐马车的主子是谁?”那人笑道:“林先生你敢是新近才到这上海的,如何连一个都督大人的太太会不知道。”

林雨生听到此处,心里不由的动了一动,忙陪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在光复以前,就在这上海混了一年多了,我知道都督的太太,又不止一个。今晚这部马车又是空的,搁在这里,大哥叫我怎么会猜到便是都督太太的大驾。大哥没事,兄弟斗胆,想邀大哥到酒馆子去吃三杯,不知大哥还肯给兄弟脸不肯?”那人了,笑道:“自家弟兄们,却用不着客气。既是林先生高兴,停一会我们送太太回了公署,转来再陪你,你只须约个地方,我们就在那地方会。”

林雨生道:“也好也好,就是一品香第三层楼上,兄弟立刻就去拱候,不到不散。”说着又向那几位卫队谦了几句,说是一齐去吃酒。此时那两个打盹的也醒了,见林雨生邀着他们吃酒,只大刺刺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听不清楚说的甚么。林雨生又卑躬屈节的倒退了几步,然后一溜烟,猪颠风的早跑向一品香酒楼上去了。拣了一个上等座头,叫细崽先泡了好茶,自家端着茶杯,一面品着,一面思量:我林雨生好生侥幸,正愁都督府里没有一个熟人,不能达我的目的,偏生无巧不巧,会遇见这朱成谦。想是伍晋芳合该倒运……因为提到伍晋芳,不由自家又踌躇起来,暗想:“不好不好,这都督太太如何会同他家来往。他们既然有这交情,我若是去摆布他,到狠不容易,不管他,停一会等这朱成谦来时,我再见机行事。若是这姓朱的能提挈我到都督里觅一位置,也不一定要去同伍大老爷为难。”

刚刚喝了几杯茶,那楼上的细崽,早来问过几次说先生还是等人,还是自家独酌?林雨生道:“是等一个朋友,但不知此刻约莫有甚么时候了?”细崽便从腰里掬出一枚铁壳表,瞧了瞧,说:“十点三刻。”林雨生点点头说:“你先替我开一瓶啤酒,我喝着酒等罢。”细崽答应了,林雨生便取过菜单,随便点了几样菜。细崽送上一瓶啤酒,跟着送上菜来。林雨生喝了一两杯酒,又等了好一会功夫,还不见到。楼上各房间的客也散了大半,心里踌躇莫非他有事耽搁不来了,狠是闷闷不乐,将酒杯子搁下,随意在炕上躺着,没精打采,早的合上双眼要睡。刚在时候,耳边忽听得楼下有人在那里喊叫,吃了一吓,不由侧着耳朵静听,宛然是朱成谦声音,像是骂人,说瞎了眼的奴才,你认得我是谁?攻打制造局一日夜光复上海沪都督真大人,便是我的表妹夫。接着又听见有人辩白道:“我们敝馆里客人多着呢,知道谁是姓林,如今世界共和了,大家都是同胞,你不该开口就骂人。”林雨生知道是朱成谦到了,赶忙飞步下楼,上前招呼喊着:“楼上坐楼上坐。”

朱成谦见了林雨生,也再没话说,只气愤愤的挺着胸脯上楼。林雨生殷勤一番,让朱成谦坐了,自家在主位相陪。开口便笑着说道:“朱先生同他们狗一般的人,何必生气,只倒是兄弟累驾的不是了。”朱成谦道:“我也并非因为今日的事,同这亡八蛋较量。每次想同他这馆里写几笔账,他都是推三阻四,便像我少了他钱似的。刚才同他讲话,他又有些不瞅不睬,若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们眼睛里更还要没有人呢。适才恰因为舍表妹在伍公馆里多坐了一会,及至回署,早已十一点多钟,我心里急得甚么似的,深恐累林先生在这里久等。”说到此,不禁又卟哧笑了笑,说:“奇怪,一个人心里有点事,脸庞上便会露出神气来。可巧又被舍表妹瞧出来了。当这下车的时辰,便轻轻握住我的手腕,问我有甚么事如此着急?我又不忍欺着她,便说有个朋友在一品香等我吃酒。舍表妹听了狠不以为然,拿眼瞟了我,悄悄附着我的耳朵叮嘱道:你这身子不要保重,这时候还不养一养神儿,又该去同人家闹酒,你若是闹醉了,你知道我心里疼不疼。哼哼,若不是你林先生,要换上第二个朋友,老实对不住,怕要爽约一次了。实在因为你林先生是我们扬州旧好,我当时便委委宛宛哀求舍表妹,饶着我这一次,去去就来,决不把酒闹醉了。回来的时辰,妹妹尽管闻我嘴边的酒香。若是呷一口酒的,请妹妹拿手掐我的腿。”

朱成谦在此手舞足蹈的演说他那鬼话。林雨生也不知听见没有,只顾张罗,命细崽送上菜单,请朱成谦点了几样,霎时间送上菜来,又接着开上一瓶香槟酒,林雨生举起酒杯,让朱成谦喝酒。朱成谦伸着脖子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五六杯,林雨生更忍耐不得,搭讪着说道:“适才那一座马车,我就猜不着是寻常人可以乘坐。莫说别的,单是那两柄光芒四射的电灯,便叫人见了眼花头眩,到这早晚我一合上眼睛,就像有两柄电灯闪闪的跟着我,原来是沪都督真大人的太太,那就无怪这样阔绰了。我就猜不到这太太居然就是先生的令表妹,这真大人居然就是先生的表妹婿。若不是先生适才在楼下讲话,我一总仿佛还睡在鼓里,肉眼不识泰山,真是万分罪过。朱先生不是我今日才赶着奉承你,你可记得你在扬州悬壶的时辰,一年三百六十天,简直没有一天病人会偶然的错跑上门,先生只是长吁短叹,切记得有一夜雪下得有一二尺深,你巴巴的敲我的门,同我借七十文买米,我其时实在囊橐空虚,钱是虽然不曾借给你,我不是亲口告诉你说:先生天庭虽窄,早年际遇纵不见得佳妙,然而先生的这两片颧骨,却是高凸出来,不出三年,定主有生杀的权柄,如今这真大人是功被生民,泽敷海国,同先生又有婚姻之谊,只须在那保举单上,挂先生一个名儿,说不定大总统宠赉有加,甚么上将、中将、下将至少总须捞摸一二个。只是我呢?”

朱成谦听见林雨生这一番恭维的话,心里快活不过,自家那个头更仰得高,脖子更伸得长,香槟酒更下去得快,略不谦逊。接着说道:“不错呀,吃了这一会子酒,还不曾请教你在这上海怎生个得意?”林雨生摇头晃脑,半半笑的道:“一言难荆这是你朱先生知道的,我虽然在湖北做了两任知县,我的性情又极其耿介,百姓身上,那些不尴尬的银钱,真是一毫不取,后来越发觉得这大清国的局面,是越过越不成模样了,毕竟异族在我们中国掌握大权,终非长策,我只怨官卑职小,几次恨得我牙痒痒的,意欲高举义旗,推翻帝制,又怕大事不成,反贻笑柄,我的内人又最贤明不过,累累劝我不如挂冠而逃,归家去做个隐士罢,我便立意不做官了。有一夜瞒着衙门里三班六房,好容易取了一张极长梯子,放在知县大堂上,我扒上梯子,我的内人便将他执掌的那个知县印信递给我,神不知鬼不觉,被我悄悄的就将那印挂在大堂中梁上,连夜的挈着家小,逃回上海。……”

朱成谦听到此处不禁拍手称赞道:“妙呀,林先生你莫不真是林和靖先生之后裔罢,怎么如此高尚,我该贺你一大杯,来来来,你也陪我一大杯。……”两人把酒干了,朱成谦又道:“逃回上海,如何度活呢?”林雨生道:“可就是这层为难了,至今仍是两袖清风,无门借贷。不是我兄弟夸口,像令表妹婿固然是革命伟人,殊不知我这革命资格,比令表妹婿他们这一班人还高得多呢。”朱成谦笑道:“是极是极。若是舍表妹婿知道先生这样人物,定然欢迎。”林雨生此时知道朱成谦这话有些意思了,忙又劝了几杯酒,一面又让着菜,一面低低附着朱成谦耳朵说道:“这可就全仰仗大哥的鼎力了。”

朱成谦又狼吞虎咽的吃了许多菜,良久方搁下刀叉,也低低的答道:“论舍表妹婿同我的私谊,真是言听计从,替林先生说一句,原不打紧。况且都督署里久已设着招紧馆,延揽海内豪杰。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劳什子的章程,说是目下外面宗社党蠢蠢欲动,外来的人,究竟良莠不齐,恐防有奸细混入,所以章程上预先载明,若是要求投效的人,必须有点异常功绩。或是确有反对宗社党的证据。就是以我同都督有一番亲谊,也要有以上两件的资格,方可大用,所以都督常安慰我,叫我权且屈居卫队之乘。只是我初随着舍表妹到这上海,那里会去寻觅宗社党,作为进身的阶梯呢!”说毕,又长叹了口气。林雨生佯作惊讶说:“原来都督署里还有这些章程,大哥何不早说,兄弟荷包里,少的只是银子,至于宗社党,兄弟这荷包里都装满了,大哥要用,尽管拿着去用。”

朱成谦乐得跳起来说:“有这等事,该应兄弟要发迹了,大哥快说,这宗社党是谁?”林雨生笑道:“还有谁呢,第一个便是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伍公馆里伍晋芳。不瞒大哥说,今晚兄弟在那里会着大哥,也因为是要去捕获这姓伍的,不期遇见大哥,便把这事搁下了。”朱成谦惊道:“这伍晋芳在先不是林先生主子,我风闻他看待林先生狠有恩惠,把他来告发宗社党,便是砍头的罪,先生还须斟酌。”林雨生正色道:“这又不然。我们宗旨,一定是拥戴共和,只要有谋叛民国的,莫说是主子,就是生身的父亲,做儿子的也须出首,你朱先生难道一个国家主义,同家族主义,到今日还分辨不清么?”

林雨生这一番话,说得朱成谦连连点头说道:“先生高论极是,兄弟佩服已极。先生此时也不必去惊动他,这事包在兄弟身上,只须兄弟向都督那里报告,说不定都督便差遣兄弟们去捕捉他,也未可知。但是一层,这宗社党的证据在那里呢,天下没有个石上栽桑,硬派这人是宗社党,便是宗社党的道理。”

林雨生正色道:“老哥真可谓不审世情了。若姓伍的果真没有宗社党的证据,兄弟又安忍诬及无辜。”口里说着,便伸手到怀里掬出一叠纸卷,把来展开,放在餐桌上,指给朱成谦看道:“喏喏,这是前任山西巡抚满人恩允写给他的信函,叫他在上海相机行事。喏喏,这又是一张委任状,上面明明印着摄政王钤记。有了这两件,还怕他狡赖吗。到是一层,我们究竟怎生一个办法?”朱成谦只管拿着耳朵听他说得热闹,转是一言不发。到此见着林雨生问他怎生个办法,也才冷冷的板着一副面孔,说:“不行不行,林先生荷包里可有甚么别的宗社党,另取出几位来,挑选一挑选罢。若是拿这姓伍的在此出风头,怕是个枉而无功。好在林先生荷包里像这些农社党也还多,放着这姓伍的,也不希罕。”

林雨生被他几句话说得住了,不禁笑起来说:“敢是伍晋芳同大哥有些瓜葛,大哥不忍去葬送他?”朱成谦道:“这却不然,倒是舍表妹同他家有些瓜葛。舍表妹是伍晋芳二太太的姨侄女儿,如今同伍家大小姐打得十分火热,你不是亲眼看见的,适才舍表妹又巴巴去会他家大小姐,谈了有一点多钟的功夫。四条腿的马都站酸了,我们两条腿的人更是不消说得。我们若是出首告他,只须舍表妹在都督面前帮衬一两句,说不定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林雨生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老大吃了一吓,不由站起身来,将一只插在荷包里,颠倒价只管在楼板上走来走去,心里暗暗计较,果然不出我适才所料,想要用我的老主意,便不须去诬告伍晋芳,但请托这姓朱的替我在都督面前运动罢。然而估量这姓朱的,未必有这种身分,不瞧科他别的,只看他还想借着捉拿宗社党,方可提升,就可晓得他不是甚么都督的红人了。咳,一不做二不休。等我再拿话去打动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钩。”想毕,便又挨着朱成谦身旁坐下,笑道:“大哥的话,怕不有理。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动问大哥。譬如都督大人衙署里一切公事,是否一件一件的都经你,这令表妹过了目,方才发落不成?”

朱成谦此时伏在桌上,嘴里正衔着几颗蜜炙樱桃,不由笑得溜出来,说道:“林先生说话,越发成一个不知世事三家村里种田的老儿了。舍表妹虽然得都督大人的宠爱,都督的姨太太,又不止舍表妹一个,若是每一件公事都要给太太们过目起来,这还成个办大事的伟人么?”林雨生笑道:“可又来。我们便是出首告这姓伍的,你们令表妹如何会得知道。简直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宗社党办是已经办了,你我俩弟兄升官是已经升官了,你们令表妹怕是做梦,还猜不出这件事,是你我俩弟兄干的呢。不同大哥取笑,到是怕令表妹闻大哥嘴边酒香的时辰,万一大哥高了兴,兀自说出来,那可就糟了蛋了。”

朱成谦故意放下脸,嗔怪林雨生道:“林先生讲话慎重些要紧,如何说出这种嫌疑话来。”林雨生哈哈的笑起来,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劈拍打了两下,说:“这是兄弟不是,大哥莫要见怪。”朱成谦笑道:“林先生你也不用同我装这鬼脸儿,我同舍表妹的恩爱,也不须瞒着你。你适才说的话,我想着也狠有理。这几件凭据,还是收在林先生那里,拣个好日子,你再做一个报告,将这事叙得详细些,你只管向署里递,收发处游老头儿,同我们相好,我替你在里边布置一切。这件报告,总要比别的公事办得飞快些。但是一层,那个报告上还须带兄弟一个名儿,便叨惠不浅。”

林雨生道:“这个自然,正不消大哥分付得。时候已是不早了,这馆子里已没有甚么客,我们也快吃些酒散罢。”朱成谦点点头,吃过布丁,抹脸已毕,又饮了一杯咖啡。朱成谦笑道:“这个小东让了兄弟罢。”林雨生笑道:“大哥也不必过谦,随后我辈吃酒时候狠多呢。那时更叨扰你的不迟。”一品香酒楼中一夕谈话,谁也不替伍晋芳捏一把汗。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也叫个没有法儿。

在下此时这支笔,且缓接叙林雨生怎生个首告,都督署里怎生个枪毙罪犯。到要抽个空儿,将在前的事,补叙一叙。在下这部《广陵潮》第五十九回书中,不是云麟同淑仪议论。意思叫淑仪写一封信给明似珠,请明似珠替他在上海访拿秘密侦探林雨生,云麟自告奋勇,还要亲去取出林雨生心来祭奠大哥玉鸾。淑仪深以为然,便托云麟写好了信,从邮局递至上海都督署里北伐队队长明小姐收。明似珠其时接到这封信,只因为忙着北伐,一切军务倥偬,实实无暇及此,一般的也就搁下了。及至南北议和,清帝退位,这北伐队也用不着,遂立时取消。明似珠便安然在都督府里过她香温玉软的日子,少不得在都督面前,替柳春说项,便给他一个上校头衔,派了一营人归他管带,柳春也就委曲将就了。

至于那个朱成谦呢,他的医术本不甚高明,在这扬州地方上,一日三餐,便狠有些支持不住,又因为打从光复以来,那些老百姓们,经此疮痍,虽算不得十室九空,也就弄成个民穷财匮,衣食还不能周全,便是偶冒风寒,或是忽沾疾疫,多半是咬着牙子捱命,不但没钱去延聘医生,就令聘了医生来,也没钱去买药。你想朱成谦这个没有名望的歧黄家,从那里掏摸钱文来度日。后来遇见几个多嘴的,一五一十告诉他,你那个表妹妹,如今狠得意了,听说在上海嫁了一个阔人,又做了北伐队女队长,朱成谦骤然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自从明似珠逃亡之后,许久不得消息,如今才知道她在上海,居然又掌握兵权。惊的是她既然嫁了阔人,料想当年我那一番攀附婚姻的苦心,恐怕永成画饼,不知她那一颗芳心,可还忆恋我这多情多义的郎君。便忙接口问着这人,我那表妹嫁的究竟是谁?那人却好也不甚清楚。朱成谦便决意同他祖母商议,摒挡了些盘费,一直向这上海来打探明似珠消息。一面又到明似珠母亲朱夫人处告诉他这事,朱夫人狠是欢喜,又托他捎带一封家信,信中大意是嘱明似珠从速接他到上海,母子会一会面。

当时朱成谦便搭了小火轮,渡过镇江,赶着沪宁火车,买了一张三等车票。刚刚跳上车,那车子便风驰电掣的行动起来。朱成谦只知道火车是走得快,却不料得会这般驾云似的,吓得只索索的抖。眨眨眼又不知走到甚么地方,顿时对面看不见人,乌光漆黑。朱成谦更不敢坐着,伸过手揪住旁边坐的一个人衣服,紧紧不放,几乎要哭出声来。那个人被他揪着,不知甚么意思,勃然大怒,便泼口骂起来说:“瞎眼的奴才,你敢是想在我西装衣服里偷摸洋钱,我这初选当镇的堂堂议员,到不得被你这奴才欺负了去。”一面骂,一面爆栗也似的耳光,只顾向朱成谦脑袋上打过来。朱成谦忍着痛,总共不肯松手,只哭着说:“先生好歹救救我,怕这火车上已出了岔子了,怎么好端端的,便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起来?”话还未完,忽然又是光天化日,地阔天空,依然还是坐在火车里。朱成谦兀自叫声惭愧,原来并不是甚么地狱,面上十分羞愧,才缩才不迭,大家方才听他们吵闹,都因为在黑暗里,瞧不出是个甚么缘故,到方才悟会朱成谦的意思,不禁哗然大笑。有人便告诉他,这是山里面的隧道,火车往来是必经过的,你这人想还是个怯生儿,猪八戒吃人参果,老实是第一遭呢。

那个西装少年,还是不依,赶着朱成谦叫骂。众人又做好做歹,上前劝那少年息一息气,那少年怒道:“不行不行,诸君在江湖上面行动的,定然都知道今日共和国家,代表民意的这种人,叫做甚么?”众人都哈哈笑起来说:“这个如何会不知道,这就是适才先生口里嚷的堂堂议员了哇。”那少年又道:“可又来,议员身分何等高贵。议员名位,何等威严。议员到反不去寻事旁人,旁人到反来寻事议员,这人简直是个不知尊重民意,违背共和。”说着又脱下帽子,用手在额角上抓来抓去,口中念念有词,隐听见他说:约法第几百几十几条,应该若何惩罚。他手指只顾抓得利害,却不妨将头上鐍疤子抓破了,脓血淋漓,众人一阵嘻笑,都走过去了,不来理他。还是朱成谦陪着笑说道:“学生是初出茅庐,实在不知道这议员两个字,是个甚么讲解。况且先生自称是议员,外面又没有标帜,学生一时又辨认不出,以至多有渎犯,还乞先生恕罪则个。”那少年愈怒,倏怕将那西装右襟上载的一面银质镀金的徽章,指给他看说:“喏喏,这不是我们堂堂议员的标帜,只怪你这瞎眼的奴才,认不得字罢咧。”

朱成谦又笑道:“学生字到认得几个,总怪适才在那个牢瘟山洞子里面,黑的,便是有字也认不出。”两人死命价在车里辩驳,那少年总是不肯答应,只管刺刺不休。猛的觉得那车子不似在先的飞快,一会子便停住了。大家知道是到了一处车站,有下车的便行下车,有上车的便忙着上车。一时纷扰异常,还夹杂些卖熟食的,沿着车子外边乱嚷乱喊。朱成谦同那少年淘了半日的气,委实饿了,却好有个卖茶叶鸡蛋的,提着桶儿,热气腾匕。朱成谦从腰里掏出八个铜元,买了四枚,放在身边剥吃。果然那五香味儿与众不同,又软又嫩。那少年瞧着朱成谦剥蛋,益发愤怒,骂得更是利害。朱成谦猛然动心,便又在腰里掏出八个铜元,又买了四个茶叶鸡蛋,笑嘻嘻的送到那少年身边,说道:“这是学生一点孝敬儿,先生权且充一充饥。”那少年不禁笑起来,一时又不好意思去接,冷冷的说道:“你就搁在这里罢。”

朱成谦恐怕他不肯吃,便伸手想要替他剥,谁知那少年早已捞着一枚在手里,笑道:“这到可以不必。”一霎时早狼吞虎咽,将四枚鸡蛋都吃下去了,摩一摩肚腹,又用手在口袋里掏出一根竹剔牙杖,细细剔那塞在牙缝里的蛋黄屑子,鸦雀无声,再也不骂了。朱成谦觉得这铜元狠有效力,居然将这堂堂议员卖得伏贴,心中欢喜不尽,益发殷勤,又拿出些铜元买了几份新闻纸,送给他看。奇怪,那少年将新闻纸接在手里,便不似先前吃鸡蛋的高兴,却又不好拂朱成谦的意思。颠倒价只拣那有插画的去瞧看。此时两人格外觉得亲密,居然肯来问朱成谦的姓名。朱成谦一一说了,随又转问那少年贵姓大名,住居何处,甚么叫做议员?这议员到上海来又有何事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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