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尝笑撰述小说的朋友,每逢吃紧去处,必须故意作惊人之笔,已成通篇一律。譬如前回书中,说到云麟枪毙林雨生,国法私仇,可谓两无遗憾,只是再没有变故的了。偏生结末数语,叫人悬心,被枪的林雨生,安然无恙,开枪者云麟,忽然仆地不省人事。若是那些神权小说,或者林大哥命不该绝,又有甚么观世菩萨梨山老姥暗施法力,摄去林大哥到深山之中,传授仙法,他日出世,再做出一番事业。无如在下这部《广陵潮》若闹出这些笑话儿来,岂不要被阅者诸君,赏我一个大大耳光。而且这林雨生在书中,虽然也算是个脚色,到不得少了他便不热闹,况论他一生行事,奸险异常,此时便结果了他,也是情真理当,若再放他不死,让他再做出些气破人肚子的恶事,咳诸君诸君,你们处这恶劣社会,像林雨生这种人,不少耳闻目见,已经叫诸君肠断气绝,短叹长吁,通通这一部悦性怡情的《广陵潮》小说,依然叫人越读越不快活,著者于诸君虽然有见过的,有不曾见过的,然而千里神交,尽多情谊,却不忍这般恶作剧呢。

原来那时候林雨生背缚着双手,浑身一丝不挂,单穿了一条白洋布裤子,早有军士们拖翻他在地,叫他跪下。他东张张,西望望,觉得人山人海,四围站着,好不热闹。不料得从人丛里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稳子来,离着他有三五步远,伏地哀哀痛哭。林雨生见此情景,忽然想到当初在富公馆照墙背后栖息乞求富玉鸾情事,巴氏则鹑衣鹄面,提着竹篓子亲来送饭。小稳子当街被富公馆诸仆踢翻在地,那时候饥寒迫于眉睫,去死已经不远。幸得富玉鸾少爷一手提拔,才随着伍老爷出去,衣食温饱,出死得生。都是我心术险恶,当初既害了富少爷,今日又来害伍老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宜其受此极刑。一身不足惜,留下这寡妇孤儿,将来作何倚靠。他一阵心酸,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舍,及至军士们把枪上弹子装好了,递给云麟。云麟颤巍巍的,左手用力托著枪,右手便来攀动机子,林雨生浑身抖战,暗想这弹子出了枪口,钻入我这肉体里面,不知怎生个痛楚,痛楚以后,又不知怎生个死法。

这个当儿,云麟眼睁睁地瞄准了林雨生,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睁睁的瞄准了云麟,眦牙裂嘴,已经十分难看。云麟心里慌得一慌,先前那个枪,本是对着林雨生心口,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拍地一声,弹子出来时,转穿过林雨生右臂,伤不致命,只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动,两眼反插,猛的直跳起来。可怜云麟本是个懦弱书生,因为满腔义愤,才肯挺身而出。今骤见林雨生如此恶状,不由魂胆飞越。当林雨生跳起之时,他转吓得直跳下去。围着看的人,一声吆喝,幸得旁边兵士看云麟不济事,一把将云麟手里的枪夺过来,重行向林雨生胸口击了两下,眼见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

此时伍晋芳早率领着家人们将云麟挽扶起来,领过一旁。淑仪几乎吓跌倒了,也顾不得耳目众多,走近前殷殷问云麟心里觉得怎么样?云麟已经醒转,满脸含羞,对着淑仪笑了一笑说:“不妨事,那厮好生难看,我到不曾见过被枪的人有这般恶状。妹妹放心,我们便预备祭奠富大哥罢。”这时候军队已经掌着鼓号,一对一对的回署。看热闹的人霎时间也就如鸟兽各散。一片白茫茫空地,顷刻露出眼前。伍府家人们便向空设下祭筵,上面供着富玉鸾灵座,焚起香烛。淑仪匍匐痛哭,哀哀欲绝。云麟上前行礼,伍晋芳也打了几躬,相与催着淑仪赶快上轿回去。家人们将祭筵收过,自不必说。林雨生死尸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在下这枝笔却再没有工夫替他去写丧仪去了。

云麟眼看着淑仪上了轿,伍晋芳同云麟在后缓缓踱着,大家都是没精打采。云麟尤其千愁万恨,兜上心来。刚刚出了那个场所,还有些来来往往的人去瞧热闹。蓦地从人丛之中刺斜里跳出一个少年来,浑身穿着西装,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儿向云麟孤拐上直扫过来。云麟吃了一吓,幸亏闪避得快,不曾吃他敲着。那个少年掣回手杖,横摆在手里,哈哈大笑。云麟掉头一望,急得绯红了脸,大嚷道:“你看你看。”那少年忙陪笑道:“老弟不须生气,难道只许你放五子钢枪,偏不许我用齐眉短棍。”说着又嘻天哈地大笑起来,便扯着云麟同他一路走。伍晋芳见那少年便是田福恩,又见云麟郁郁不乐神态,便插口说道:“好好,你们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罢,我却不陪你们了。”

云麟心中狠不愿意,又因为伍晋芳如此说法,田福恩又紧紧扯着自己,便道:“你且放下,我同你走便了。”田福恩瞧着伍晋芳业已去远,便同云麟附耳说道:“你休要这般闷闷的,这上海取乐的地方很多,我同你到一个去处,包你欢喜。”于是两个人并肩行着。田福恩笑道:“兄弟你如何这般胆小,你拿枪打人,又不是人家拿枪打你,为何吓得那个球样儿,若是我到好耍子,兄弟以后如再去打人,举荐举荐哥哥。”云麟好生羞惭,说道:“呸,这是一件甚么事,那里有这许多举荐你去。譬如你这人就十分冒失,穿着西装,这根手杖,本是陪衬着好看的,不曾叫你当着兵器舞弄,没的给西人看见,说我们中国人便连这形式上都不文明。”

田福恩陡然放下脸色,说:“兄弟教训的怕不极是,殊不知将手杖当着兵器用,我也跟着人家学的。兄弟通不记得去年在扬州时候,那个姓柳的小厮,拿这劳什子手杖,打得我鐍子上鲜血淋漓,这是你兄弟亲眼看见的。那时候也不曾见兄弟责备那厮不文明。今日我同兄弟闹着顽,你又只管唠叨说出我许多不是来。不瞒你说,我自从被那厮拿手杖打了我之后,我便魂思梦想,几时也弄这西装穿一穿,手里也拿他一根劳什子手杖,立刻死了,都是情愿。哼哼,这西装相思病害得我久了,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议,我那死人老子他是个老顽固旧透了心的人,他回我的一句话,再也决裂不过,说必须等他穿了殓服,然后才许我穿这洋装。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年纪越大,精神越好,眼见他这殓服,不知几时才穿得,我这西装简直没有一毫想头了。那知天老爷有眼睛,宛是知道我急于要穿西装似的,他便平白地将一个好好大清国,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甚么公民呀,议员呀,一古拢儿闹得乌乱。我心想要穿西装,第一须运动做议员。兄弟,谁知我这一运动,就将一个议员运动到手。我跑回家去便恐吓我那死人老子,说一经充当议员,如若不换西装,还是穿着中国衣服,老实便是违反民国法律,九族全诛。好笑我那死人老子,他还不知道九族两个字怎生个讲法,问这九族里可有他没有?我便放下脸来,说怎么会没有你,上头便是你同已经过去的祖父,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儿子。祖父是已经死了不算,至于我的儿子呢,你媳妇又不曾生养,大约我同你两个是砍定了脑袋。他听见我这一番话,魂都打屁眼里吓得溜出来了。毕竟性命要紧,同我母亲斟酌斟酌,第二天便哭丧着脸,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块洋钱,交给我,我如今才这般威武起来了。”

云麟听着,只顾冷笑。当那田福恩叙述西装历史的时候,早不知不觉已到他约云麟去的那个地方。云麟见是一条长弄儿,弄口有三个字,是银凤里。其时约莫已有上灯时候,四处电灯通明,隐隐绰绰的早照见无限淫娃施朱抹粉,成大群排列在路侧,你嬉我笑,瞧见人狠有动手动脚的意思。云麟此时已阅历过来的人了,不似当初腼腆,也把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儿,东瞧西望。只见田福恩挺胸凸肚,两只皮鞋儿滴搭滴搭的,只顾引着云麟望里面走。走到一家门首,有一个十四五岁小女儿,一眼看见田福恩,笑嘻嘻的走上来夺着田福恩那根劳什子手杖,牵着望门里跑。田福恩也不松手,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一气跑进去,房间里便有一个娇滴滴喉咙,嚷着说:“阿蓉,你不用勉强他到我这里来,我不希罕他这咬鸟的议员,他白嚼舌头,说到此吃午饭的,他到这早晚才来显魂。”

此时田福恩早跑进房,那个手杖已被阿蓉抢得去了。自己便将那个洋帽子脱下来,远远的向窗口一张桌子上掼过去,走近那女子身边,搂着亲了一个嘴说:“我的心肝乖乖,你动不动开口就骂我,外面有个新朋友呢,看被人家笑话。”说话当儿,云麟已经跟着进房。那女子用手推着田福恩的脸,瞟了云麟一眼,懒懒的站起身子,有意无意的向云麟说了一声少爷请坐,转过眼望着田福恩又笑了。田福恩坐向床边上,弯过手来捶腰,口里仅嚷困了困了。又跷起一只脚来,说这皮鞋很累赘,叵耐穿不惯他。那女子冷笑道:“你们放着汽车不坐,坐着汽车来就不困了。”

田福恩笑道:“你也不用打趣我们,我也不呆,为甚么拿几块洋钿,做那瘟车子一点钟。我有几块洋钿,到好又同你睡两夜,到不舒服。”那女子向他呸了一声,装着向云麟讲话,说这位少爷贵姓?云麟未及答应,田福恩又跳起来说:“你不用问他,我替你们介绍了罢。”指着云麟道:“他姓云,这上海都督,是他哥子。都督太太,是他妹妹。我的太太,又是他的姐姐。他在都督跟前顶红不过,你若是不相信,你出去打听打听。今天九亩地杀人,本该都督亲自动手,都督不愿意出来,就托了他,我便在那里会见他的。我将他扯到此处,给你见见识面。你要看都督,你就看他这庞儿,简直是一般无二,不愧是一个老子养出来的。”又指着那女子向云麟说道:“这位姑娘,芳名叫做人人爱,外号又叫做爱杀人,我替她编的名字,是逢人爱,年纪不过才得一十七岁,今年二月里才接着一位活财神,替她梳栊了一次。第二道韭菜,就是我割的。他的头等柔术,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田福恩还要接着望下说,早被那个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笑得格格的说:“我把你这天杀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编派我,你家姆妈才会柔术呢。”

此时又走进几个女子,同那个阿蓉,挤满一屋子。听着他们说闹,都笑起来。云麟也不由的好笑,偷着眼瞧那个人人爱,只见她是个长马脸儿,堆着无数雀斑,高高颧骨,吊稍眼睛,一道青眶儿,隐在皮肤里。说起话来,喉咙像个破锣一般,还带些呛嗽。又听那女子骂道:“我把你这编谎的杀才,你也不怕编掉你下把颏子。你说这云少爷同都督是弟兄,我听见人说这都督姓真,这少爷又姓云,这是那一门的弟兄?”田福恩也被他问得笑起来,想了好半会,忙分辨道:“这云少爷在先不是也姓真,后来因为他叔叔没有儿子,便承继过去,跟着他叔叔也姓云了。”人人爱因为一时会不过意来,也就罢了。大家坐了好半天,都觉着有些饥饿,田福恩悄悄向云麟附耳说:“你身边带着洋钿没有?如带着洋钿,我陪你到广东馆子里吃消夜去。”云麟点头,可巧又被人人爱瞧见了,一把揪着田福恩耳朵说:“你又想溜到那里去,你简直同我有些话三不着两,你若是今夜再不在这里宿歇,我咒着你过江入江,过海入海。”

田福恩睁圆眼睛喊道:“人家肚腹里不饿,便是上阵,道不得个不饱餐战饭,我横竖今夜总是要来。”人人爱道:“那可不行。要吃饭不会拿钱买回家来吃。”才说到此,便伸过手,在田福恩衣兜里乱摸,又触着他的痒骨,引得田福恩弯着腰笑。人人爱果然在他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约莫小洋有十几个,铜板有十几个,其馀便尽是鹅眼小钱。人人爱呸了一口说:“你可是都将家私搬出来了,亏你这些鹅眼儿,是向那里讨来的。”说着便将那些小钱一个一个的向窗子外面直掼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拦她,只喊得一声阿弥陀佛,光溜溜的钱,都掼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里还要当野鸡。人人爱早喊着一个老娘姨过来,将小洋同铜角儿,都交给她,笑着说道:“你去胡乱买些酒菜来,田少爷在这里请客呢。”

云麟忙拦道:“且放着这个,我这里有钱呢。”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元钞票递过去。人人爱猛吃一惊,忙一把夺住,仍递向云麟手里说:“这个如何使得,少爷是头一次光降,这个小东理应让田少爷做。”云麟只得将钞票依然藏好,只恨得田福恩牙痒痒的望着人人爱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爱也不理他,转笑孜孜的望着云麟说道:“少爷好一表人材,我来多件事,替少爷做媒。”说着便在身边扯过一个女孩子,约莫十八九岁光景,叫他站在云少爷身旁说:“这是我的姨侄女儿,少爷看她模样儿如何?少爷若是中意,便叫她来伺候少爷。不瞒少爷说,她虽然生得这般长大,她顶括括还是个清倌人呢。”说着又将颈项伸得一伸,噗哧一笑。云麟果然见那个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着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吓,只觉得她手掌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云麟便向她额角上瞧,隐隐有指掐瘢痕,搭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我叫小红。”云麟又问道:“你这额角上是谁给这苦给你吃?”

小红摇摇头不肯答话。那两个眼胞里,已不禁汪着一泓秋水。此时人人爱正敷衍着田福恩,听见这话,忙走过来说道:“少爷你问小红这伤痕,我替他告诉你,这是昨天夜里,被她妈打的。少爷你不知道吃着我们这碗饭儿,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这当儿,便是上街的时候了。别人都笑我们无辜拉客,是个不顾廉耻,其实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当真就一毫廉耻也没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罢咧。”说到此又低低俯着云麟耳朵说道:“我们的妈,比十殿阎王还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们吃,钱是他们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气了。半夜三更,回来时辰,茶饭一点罚着不许吃,还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裤儿,伏在凳上,给妈打屁股。少爷你想想这种刑罚,还容得我们顾着廉耻,不去拉客么?小红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额角上不过是稍带着一点。少爷不信,叫小红引少爷到她房里去看看屁股就知道了。”

云麟忙道:“这是我很相信的,也不用去验看。”人人爱也笑道:“好在过一会儿,小红的屁股,怕少爷不瞧儿,我此时正不用忙着。”田福恩听人人爱说话,顺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说:“我到要验验你的屁股,昨天可捱打不曾?”人人爱瞅了他一眼,又笑着说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怜我,我难道是说谎不成。”大家正嘻闹着,先前那个去买菜的老娘姨已经回来,便在房间里拉开一张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云麟上坐,人人爱同小红侧席相陪。饮酒之间,大家不无又闹了些笑话。云麟便问着田福恩,此时到这上海究竟为着甚么事,在此处有几时耽搁?田福恩笑道:“这件事告诉不得你,这书呆子便是告诉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还不曾问你的罪呢。前月在家乡里,我拿着许多钱运动别的人举我当议员,别人看我这金钱分上,到都还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个大字,惟有你的那张票子,我几次三番向你请托,你到后来毕竟悄悄的举了别人,单不举我。我请问你,我们这郎舅至亲,比较陌路的人,多少总该好些,怎么你这人又糊涂,又倔强,一味的使着你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尝不以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当选,其实正自不然。你不举我,我依然活跳新鲜的一个议员。你仔细想想,此时也应该懊悔罢。”

云麟正色道:“你说我糊涂,你才糊涂呢。我既有选举人的资格,选举出来的人,又要这个人果真有胆量,有学识,能替我们办事,我才举他。这件事非同儿戏,岂是金钱可以买得动的。你说我们是郎舅至亲,这话也不错。惟其是郎舅至亲,我越晓得你学识也没有,胆量也没有。我为甚么事白白糟塌掉我这票子,忍心害理,将你名字填上去。至于你不因为不举你,你也当选,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强的了。我的意思,岂但我必须如此,我尤愿你也要如此。如今各处又忙着选举省议员了,这件事又关系一省的祸福,你这初选当选的议员,权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时心里宗旨如何?”

田福恩听见云麟侃侃的这一番话,又好气,又好笑,及至云麟问他的宗旨,他早将两个耳朵紧紧朦着说道:“我不同你讲了。中华民国若都像你这样迂腐,简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选举议员都讲究起良心来,那还了得。老实说,你还做你的书呆子,我还做我的议员,各行其是,两不相妨,我们快喝酒,我们快喝酒。”说着便拖着小红要同她豁拳。顿时口里喊起三元、八马、五经魁来。云麟被他这一阵抢白,那个白脸上都泛了些羞晕,低了头闷闷不乐。还是人人爱看不过,拿着别话解释道:“我老实不懂你们讲的甚么。”又用手指田福恩说道:“他开口闭口,都拿议员来恐吓我们。我们只知道再阔不过是大人老爷,难道这议员比大人老爷还阔?”云麟也搭讪说道:“你到不用小觑了这议员,他们权力,还要比大人老爷利害得许多。便是寻常大人老爷,也还不及他。”人人爱伸了伸舌头,特的拦着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爷,你如何不早说,我尝尝骂你咬鸟议员,这不是罪过。”

田福恩也笑起来,说:“我这议员,还不配做大人老爷呢。老实告诉你,我此番赶到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还要进省去当轿夫。”云麟听他说到这一句,只呆着个脸静听。人人爱转拍手大笑说:“田老爷讲话真是驴头不对马嘴,你这议员,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爷,为何又做起人家轿夫来了?这轿夫是最卑贱不过的。”云麟也刚待要问,田福恩也笑道:“同你们讲一年,你们在这议员上面,总讲不明白。我说的当轿夫,这句话岂是当真去替人家抬轿子,不过我们是初选当选的议员,规矩是必须经我们手里,再举出省议员来。若是有人愿意当省议员,必须先拿着钱给我们,请我们选举时辰,好举他一个省议员,必须好些议员公举,譬如这省议员,就是坐轿子的,我们这些选举他的人,就是抬轿子的。我的志气小,也不想充当省议员,所以说是去做轿夫。”人人爱笑得拢不起嘴说:“原来这议员还有许多讲究呢。”

云麟听田福恩话才说毕,不由气得面红耳赤,连颈项里根根筋骨都露出来。又冲着田福恩说道:“大哥你却不愿意同我这书呆子讲话,然而我这书呆子却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要把来奉劝大哥。我也知道我们中国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这选举而论,名目何等正大,关系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须秉着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举那人,无论金钱买不动我,便是甚么深恩,甚么厚惠,在这个当儿,都一点徇私不得。照大哥这样说法,岂非将个堂堂的共和国,说得丑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这种龌龊思想,其余的议员,断断不至于此。为甚呢?因为大哥在那旧时代,既不会诵读诗书,在这新时代,又没有办事经验。所以说出话来,处处都叫人发笑。而且这轿夫两个字。……”

云麟不曾说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话,谁也能责备你不是。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里所安呢。无如我也有苦衷,我运动这初选议员,那些运动费,俱是四五分利息借来的款了,到省里不捞他一把,随意选举一个人,便是卖着妻子来填利还债,也来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请问你,我不去当轿夫,便回去卖妻子,你可舍得舍不得呢?”这几句话说得人人爱同小红都笑起来。云麟仍是气愤愤的说道:“这会子我也没有工夫同你闹顽笑,我适才说的这轿夫两个字,别人或者可以说,你们当议员的自己却万万不可说,不曾真个去做,或者可以说,万一暗中果然有这些龌龊事,外面却万万不可说,我们中国由专制政体,骤然跃入共和,那些先进国有替我们危的,有替我们不相信的,一旦将这轿夫两个不堪的字样,传入他们耳朵里,不叫他们气煞,也被他们笑煞。还也一句老实话,今日虽然改革共和,就全国国民心理而论,有一半赞成的,便有一半反对的。我们若果有才具,有担当那反对的虽然心里不甘,却也无从施其伎俩。万一打从我们里面做出事来,不见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们那些官僚派,推翻议院,破坏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制,你那时候来剜我眼睛。”

云麟愈说愈慷慨,说到沉痛去处,不觉声泪俱下,那一点一点泪珠儿竟有好些堕入酒杯里。人人爱同小红看着狠是诧异,觉得这少爷果真有些呆气。田福恩尤其恼怒,勉强笑问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请你吃酒,原是取乐的,为那些不要紧的事,何至装出如此模样儿,我看你将来只好躲在家里读一辈子的死书,这政界里面,你是永远不能插脚的。”云麟道:“这话怕说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里,我简直是条死路。然而中国政界里,都像你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国前途佳兆。”田福恩道:“你骂得好,你骂得好。”云麟道:“我又何尝骂你,你又在这里撒赖了。”田福恩直站起来说:“便算我撒赖,你敢怎么样?”云麟冷笑道:“初选当选的议员,我敢奈何你怎样。”田福恩更待发话,人人爱见他们势头不好,横身在里面拦着,笑道:“自家好亲戚,为何闹得生分起来,怕被别人笑话,云少爷省一句罢。”云麟趁这个当儿,便起身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人人爱惊问道:“少爷到那里去?你看小红分上,你忍心跑了?”

云麟刚要拿话来推辞,却好田福恩背后扯扯人人爱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爱这才放了手。云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们作别,一口气跑出银凤里,愤愤的也不坐车子,独自行走,因为心里无穷孤愤,只管埋着头,不知走了多少远近,越走觉得人烟越是稀少,眼前顿然露出一带平野来,夹路垂杨,随风飘拂,一钩新月,斜挂在一角红楼上面,楼底下遍是短篱,绿阴阴地,都缠着无数藤蔓。忽地耳边送入一缕箫声,呜咽可听,顿时觉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尘襟俗抱,消释都尽,不由的脚下便停住了,知道这箫风便从那楼窗里度出来。隐约之间,见那窗口坐着一位美人,可惜离得太远,瞧不出她的颜色。再凝神望去,那个声容态度,便宛然是个熟人。立时惊绝,不觉痴立在篱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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