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麟送了众客去后,他因为忙碌了一天,精神上不无觉得有些疲倦,当晚便早早休息,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方才醒转。心里终记挂着国民大会事,也就不敢再睡,一咕碌儿翻身跳下床来,穿好衣服,命人去打水洗脸。洗过了脸,又吃了些点心,始慢慢的走出门外。……这当儿街坊上,非但人家门多未开,路上还没有人行走。他晓得出来太早,即便到了教场,也是空着。与其在那里拱候开会,不如先往旷野地方,吸吸新鲜空气。主意想定,遂任意的拣那空旷地上闲逛。到附近一个森林最密的所在,流连许久,然后向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各茶馆已渐渐上市,他便在汉阳楼楼上,拣了一个座位,凭窗远眺,风景到也很佳。不上一刻功夫,但见那教场里的人,愈聚愈众,忙把手表一望,知去开会之时已近,赶即叫堂倌带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正在那会钞时候,忽听军乐声音,远远地随风送到,也就忙忙的跑下楼梯。说时迟,那时快,他才走到门口,那一队一队学生,如同双龙出水一般,打着各校的校旗,从面前经过,嘴里还唱着什么抵制劣货的歌句儿,一种诚肃之容,令人见了,不由而然的顿生敬意。他暗自念道:像这些青年学生,竟肯牺牲莫大光阴,来干这爱国的举动,可谓难得。我不知当世的一班人,对于他们,可羞煞否?云麟一面想,一面便跟随在后,向前直进。无巧不巧,在旁边忽然有人道:“云先生云先生,你来了么!好了,各团体已差不多到齐了。”

他正走路,不提防有人喊叫,抬头瞧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朱成谦。见他身上还佩着医学公会和国民大会筹备员的徽章,随即也就向人丛里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招呼道:“成翁今天为这事,到很辛苦的。”朱成谦道:“说不得要吃这日辛苦,兄弟也是国民一份子,国家被强邻欺侮到极点,我们若再图安逸,不想出法子来和他们抵抗,还能算得个国民么?”后来又低低接着说道:“不瞒老哥说,兄弟新近学抽一两口鸦片烟,每夜都要到东方发白才睡。今早因为赶到这里来有事,连眼皮儿也不曾闭一下。”

云麟道:“成翁既晓得有事,何不预先早点睡,就可以早点起了。”朱成谦道:“老哥还是个门外汉,所以不知道吃烟的苦衷。大凡吃烟的人,睡早了睡不着,睡迟呢,怕的这时正在好睡,我误了会里事不打紧,难免人家不说我做事荒唐。何况我还想借此出一出头。若担了这荒唐不美的名词,将来如何在社会上混饭吃!”云麟道:“这话不错。成翁吃烟,究竟在外面呢?还是在家里?”朱成谦道:“日间贪图和那些烟朋友谈谈天,大率在外面吃的多。到了夜间,便在家里。老哥如若有工夫,早晚我来约你到一个秘密地方去坐坐。”他正说得高兴,忽然听得铃子望玎玎的摇个不住,云麟道:“开会了,我们改日再谈罢。”

随即和朱成谦同到会场去。诸君阅书至此,可知道这会场为什么要设在教场那个地方呢?因为教场那个地方,系新旧二城适中之所,面积很广,可以容纳若干人众,此次开会,本不着重形式,大家遂拣了这个地点,分班露天讲演,劝人不用劣货,就是消极抵制办法。云麟这时分开众人,挤了进去,觉得耳朵里所听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并不曾有什么新鲜的意思。且嫌过于激烈,深恐官厅派人出而干涉,反为不美,因此也就走开了。最后到了一处,那听讲的人,好比围墙仿佛,想一点隙缝儿也没有,掌声格外拍得震天价响,他知这里演说的,绝不是无名小辈。遂存了一种惊奇好弄的念头,死命的向前钻入,要想亲一亲这人丰采,究竟是何等脚色。谁料用尽平生气力,仍然扳摇不动,好容易等着一个人挤出来小便,他才补上这缺。然而他虽补了这缺,叵耐距离讲台还远,台上站的人,到底不甚看得清楚。幸喜远远地已望见那人是个大鼻子。蓦然一想笑道:“我猜着了,那人一定是社会上无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怪道个个人都喜欢来听他演说呢。”

不谈云麟在那里私下计议,单讲孔小安站在台口大声喊道:“诸君诸君,今天开会的宗旨,没有……不晓……为的是抵制劣货的,其实在小子看来,抵制二字,用的万不确当。”话还没完,大家听了均个个诧异。这时候独云麟明白他另有一种理解,不然他不敢下此险语,致犯众怒,只俯首静听他往下讲。果不其然,他又接着说道:“人人都说要抵制,我偏说抵制的不好,岂不是违背舆论吗?我既违背了舆论,人不疑惑我做某国的汉奸,也要骂我是个凉血动物。然而在我却有一言,愿贡献于诸君之前,请诸君暂时将疑我的心,骂我的话,权且搁起,听我慢慢讲来。”他当场夸下了这大口,云麟到很替他捏一把汗,以为万一理由不充足,岂不当面被人吐骂。后来又见他从容不迫的说道:“诸君可知我们中国为什么贫弱到这步田地呢?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皆由于不晓得振兴实业的缘故。假使一个个晓得振兴实业,制造出来的物品,又比人家好,不但我国的利权,不至外溢,而且外人还要争来购买,那末国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强。无如我国人民,醉生梦死,财政凌于紊乱而不知整,国势亡于眉睫而不知惧,日惟以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为能事,照这办法,近则朝鲜,远则埃及,怕的就是我国榜样。幸亏某国不肯取消廿一条密约,警醒我国人民,大家才群起爱国,否则一个个还朦在鼓里。然则我们当视某国为好友,不当视某国为仇敌,急起直追,挽回利益,尚属未晚,他日国货果能畅销全国,外货即不拒而自绝矣。今日之会,谓之为提倡国货则可,谓之为抵制劣货则不可。诸君其以小子之言为然否?”

他才说毕,还未跃身而下,那喊好声,拍掌声,围场中又复四起。云麟等他下了台后,忙向前握着他手道:“孔先生可认得我么?适聆伟论,却抵得一篇警世文章,佩服佩服。”小安当下望了望,也笑着说道:“尊驾敢莫姓云,大号是趾青两字。”云麟道:“在下便是云趾青。”小安道:“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次,现在已记不清楚。即未会过,我早已听见令亲伍晋翁说足下是个词章家,早晚我们那里又是诗社的社期,届时当裁笺奉约,务恳加入,做个文字知己,一来使我们会中多添一个骚坛健将,二来也让那些同志的,瞻仰足下的笔墨。”

云麟道:“谬承奖许,愧弗敢当,好在我终日不出户庭,倘遇宠召之时,定然趋前领教。”他们谈了半天,忽听东北角上,呼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鸦飞鹊乱,有的跑去瞧看热闹的,有的畏祸早已先走的。云麟因为同孔小安站在一起,不好露出仓皇形色,强作镇静道:“我不解这些人,既然为着爱国而来,为何又彼此发生了冲突?”

小安道:“趾翁难道不晓得我们中国人的特性么?私斗则勇,公斗则怯。即以今日在场几千人而论,我敢说热心爱国的,没有一两个,他们好比学校里那些顽皮学生,老师尽管在台上苦苦讲,嬉笑的还是嬉笑,皮脸的还是皮脸,也不拿耳朵去听一下。中国不亡,更待何日。然则他们又跑得来干什么呢?他们跑得来,总以为教场里开这国民大会,一定是和顽把戏仿佛,到不可不前来瞧看。其实他们把这事误会了,及至大家到了会场场内才觉得有什么趣味,还不是你挤我,我挤你,推推倒倒,顷刻间就吵闹起来。他们既不曾到过会场,又焉知道会场中秩序。趾翁如不相信,可随我往那里调查,便有个水落石出。”

云麟道:“我们中国人却有这种心理,先生所说,真不冤枉他们。”当下遂跟在小安后面,到那里调查事实。走不上一箭路,劈面来了一人,小安见是朱成谦,忙问道:“成谦兄你可是从打架那地方来的?”成谦道:“何尝不是。”云麟这时也就抢着问道:“他们为甚事要打架呢?”成谦道:“不谈了。今天开的会,虽不见得有甚效果,然而秩序却还不乱。偏生那个王实甫,带了几个朋友,虎也似的冲进来,冲出去,知道他的利害的,早已远远离开,不知道他的利害的,竟不许他自由出入。因此始则骂,继则打。无巧不巧,旅部里有一队兵士从此经过,见他们打得头破血出,当即把王实甫一干人带回去了。”云麟道:“王实甫何以这样利害?”

小安道:“他本是个世家子弟,自幼儿即不归于正。后来又和那些流氓在一起,常常的在外边惹是生非,我早知他要闯大祸,却不料因为今日这桩事,竟被兵士们捉到旅部。他虽没有枪毙的罪,那苦也够吃了。”成谦道:“现在有了救星了,听说张韶斋、卢子成、黄汉辅预备用报馆名义,联名去公保,大约总可以保得出。”小安道:“不行不行。黄旅长生性梗直,在我们地方上,专以锄强扶弱为己任,莫说他们这种的小报馆,就是大总统有信来说项,只要情真罪当,他也未必徇情。我预先放个屁,你们过后看罢。”成谦和云麟齐说道:“如果保不出,也是他恶贯满盈了。”

小安道:“古语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虽同实甫是个熟人,然而他的孽既是自作,又遇见了这个对头,连我也没有法想,他只好怨他自己罢咧。”说着运署里已放午炮,大家知道为时不早,再四面一望,那到会的人,早已风流云散。云麟当下便向小安告别。小安道:“难得大家今日在此相会,我请趾翁到惜余春去小酌,奉烦成翁作陪。二位务必赏脸。”云麟见他情意恳挚,也就不好推托。其时朱成谦附着小安耳朵说了几句,小安道:“既这说法,我不留你了。”成谦遂笑嘻嘻的向他二人说道:“改日我做东道,请你们畅聚,此刻恕我不陪你们。”随即喊了一辆黄包车,拱拱手跳上车而去。

小安见朱成谦已走,忙对云麟道:“趾翁可知他说的什么话?”云麟道:“想必他要回去过瘾了。”小安道:“不错不错,当这禁烟功令綦严时代,他还不自检束,在外边大放花灯,我很替他可怕。”他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不多一会,已进了惜余春的门。小安正欲拣个座头坐下,却巧那边房间里有一人招呼小安道:“小翁何不就在这里坐。”小安见招呼他是孙淑庵,说道:“淑翁就是一人么?我还同一个朋友呢。”孙淑庵道:“小弟正苦寂寞,多一人更好谈谈。”小安道:“也好。”随时将云麟邀入,代他二人介绍说:“这是孙淑庵先生,这是云趾青先生。”他俩又谦逊了半会,方才入座。淑庵见云麟仪表不俗,笑着问道:“趾翁近来在什么地方得意?”云麟刚要回答,小安抢着答道:“你晓得趾翁是谁?就是当日伍晋翁所谈的他是大词章家,今天在会场上不期而遇,所以拉他到这里来一叙。”

淑庵道:“失敬失敬。趾翁如有兴致,何不请入我们冶春诗社。”小安道:“还要你说么,我早已约过趾翁了。”说毕,便命堂倌带上了酒菜,三人遂浅斟低酌起来。淑庵道:“听说王实甫已被旅部里的兵士带去,却不知将来怎样发落?”小安道:“他是自讨,还能怨谁。”他们正在谈话的当儿,云麟一眼瞧见柜台里有个驼子,一手剥虾仁,一手在那里同人对弈,心里很为纳罕。随问小安道:“这驼子是店里什么人?”

小安道:“他就是个店东。你不要瞧不起他,他也会做两首歪诗,下两手臭棋。从前因为好风雅,把资本完全歇得干干净净,目下可算在此躲风雨,他仍然不改他的常度。”云麟道:“此人到也难得,倘遇见做小说子的,把他的所有事实,写入小说里面,到是好好的材料。”小安道:“如果有人代他做小说,他还不是感激涕零么。三代下惟恐不好名,他偏生因好名而受累。足见名之一字,误人匪浅。我们嗣后到要与他疏远些才好。”淑庵道:“你又来说疯话了。天下事断没有两全的,有了名就没有利,有了利就没有名。至于名利兼收,我怕的千百个不知可有一个。”云麟道:“二公议论,各有至理,真令我五体投地。”小安道:“此时座客皆散,我们可以带饭吃罢。”

当下大家遂饱餐一顿,忙会了账,彼此才分手而别。过了几日,外边果沸沸扬扬,说黄旅长已勒令国民大会解散,将那肇事的王实甫,送往县署监禁。这消息传到云麟耳朵内,不由的长叹了一声道:“官厅抑制民气,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假使姓王的不授人以隙,他未必敢猛浪下这道命令。千不怪万不怪,总怪那姓王的是个害群之马。害马不除,终久是地方上心腹之患。我这时到觉得报界诸君,联名公保,反嫌多事。幸亏旅部里不曾允许,万一允许将姓王的释放,怕不是依然故态复萌,毕竟小安的眼识不差,事前便料到他们要讨没趣。从此以后,不问时局怎样,我惟有教女养亲,与老妻等享着家庭幸福罢了。……”说也奇怪,他抱了这种志愿,真个杜门不出,连淑仪那里也不去一下。偏生这天早起,他的家人忽然拿着一张名刺进来,说是有客要见。云麟见名刺上写的朱六奇三个字,想了一会,不认得此人,当即嘱咐家人道:“你可说我此时有事,没有工夫见客。”

家人道:“我何尝不是这样回他的,他说请你家少爷出来谈两句,绝不耽搁多大工夫。我没奈何,才进内通报。”云麟道:“你可请他厅上坐,我立刻出来。”其时红珠在旁说道:“你说不认得他,他或者认得你。”云麟道:“这也难讲,会见面,就可明白。”说毕,便匆匆跑往前面。六奇见着云麟,忙站起身来说道:“云先生,我此来很觉得冒昧的。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遂不能顾及冒味两字,尚望原谅。”云麟道:“足下有何事见商,不妨说出。如能够为力,没有个做不到。”六奇道:“此事却与我无涉,我是代我们家兄奉求先生的。”云麟道:“令兄是谁?”六奇道:“家兄叫做朱成谦。”云麟道:“令兄和我是熟人,他有事自己为何不来,到烦足下来做代表。”六奇道:“他能来到没有事了,他昨晚在外边已被人捉将官里去。”云麟惊讶道:“究竟为什么事被人捉去?”六奇道:“听说是为的吃烟。”

云麟道:“烟这样东西,本来是个违禁物,如何能在外边明张旗鼓的吃,令兄忒也胆大,何况我们扬州这一班打光蛋的,天天专想敲这些竹杠,遇着了花几个还好,不然就要惊官动府,令兄也是个当地人,难道这些玩意儿都不知道么?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足下究竟想打什么主意呢?”六奇道:“这县知事和令亲伍老先生最好,兄弟似恳先生往令亲那里,求他老人家进去说说情,包管可以没事。”云麟道:“既这样说法,我停一会儿就去,足下且请先回。”

六奇见云麟满口应承,方才欣然辞出。临行时还托了又托。隔不上一两天光景,那县署里果然只罚了朱成谦两块钱罚金,此案便已了结。在下著书至此,到要绕转这枝笔,将成谦如何吃烟如何被捉的情由,先行补叙一下,免得诸君说我这部书有许多漏洞。原来朱成谦在那困穷的时候,白饭且常常不得吃,那里还有钱再去吃黑饭。自从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济,一天便好似一天,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而且营业又异常发达。他因此称心满意,把以前所受的窘况,一古脑儿付与东流。不时的偕了知己二三,向那些烟窟中走动走动。其先本因为玩笑,到后来竟刻不能离。好在他手头已不拮据,遂亦安之若素。不过年分愈久,烟瘾愈深,一天纵不吃上两把烟膏,至少也须七八钱方能过瘾。然而他烟虽滥吃,到也选择地方。在扬城柳巷西边,有一个秘密所在。论房屋呢,也不过对合两进,其中却陈设得精致非常。大门外边贴了张公馆条儿,不知道的绝不敢乱入。这主人系前清秀士,后因失馆,不得已借此谋生。所喜历年来获利恒生,比较教那穷馆里,大有天地之别。况来往的一班烟客,又是商界居多。如遇生人,则一概谢绝。

成谦虽跑了好多处,并不曾觅到这个巢穴。可巧这天在街上闲游,被一个开木行的朋友拉了去。他到了那里不觉暗自欣喜,以为像这地方,才可坐得。当即托那朋友向主人翁介绍,主人自必欢迎。由是由疏而亲,由生而熟。每逢傍晚,辄来这里狂谈。那些烟客们得他以破寂寥,也很和他亲热。常言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当儿烟禁正是森严,一天都有十几起烟案。为成谦设想,大可以暂时裹足,避一避风头。俟风浪稍平,然后再行前往,庶不至于冒险。偏生他自以为是,觉得那地方秘密非常,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仍旧是我行我素,不曾离过一天。谁料乐极生悲,这晚又到了那个地方,房间里连烟客也看不见一个,忙向主人问道:“今天他们何以不来?”主人道:“他们听见外面风声很紧,一定是躲在家中。我看朱先生要吃赶快吃几口烟,莫要像平时那种逍遥自在,玩到三更半夜才走。老实说,不闹出岔枝儿来便罢,万一闹出岔枝儿来,大家场面上均不好看。”

成谦听了那主人的话,笑对他道:“你也过于胆校还有什么怕头,便是有人到这里来抓烟,充其量来无非把你我带往公庭罚几文罢咧。除得这一桩,难道还会枪毙不成?要照迷信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一直跳到此刻,应该我要闯出祸来。如何我还是好好的,足见迷信这件事,完全靠不住,”主人道:“你先生到说得好,抓了去不过罚几文。要晓得我们吃这碗饭的人,天天担惊受怕,寻得起,却歇不起呢。”

成谦道:“我也是说了玩玩,那里会到这步田地。”正说着早已打了几个呵欠。他知烟瘾已到,忙向那张烟炕上横躺下来,手里拿了一根钢签,将烟烧得有蚕豆大,装在烟斗上,呼里呼噜的向嘴里吸。吸了有几十口,精神始觉复原。登时他又高兴起来,遂低低唱了一套黄腔走板的秦琼卖马。他在这里唱着不打紧,到把主人翁急得无可如何,只有向他婉商道:“你先生做好事,可不必唱了。如若要唱,改一天我请几个人奉陪。目下正闹着烟潮,还禁得起你先生把我这地方当做戏园子看待。假使因此为人注了意,先生岂不是引狼入室吗!”成谦道:“你莫着急,我嗣后不唱。”当下又躺在烟炕上吸了十几口烟,这才算歇。

那主人好容易见他吃过,赶忙将烟具收好了,便催促他回去。他此时且不理会,走出了房间,笑嘻嘻的掏出一个玻璃小长瓶儿,向主人翁说道:“你猜我这瓶子里盛的什么东西?”那主人道:“不是盛的鼻烟,就是盛的五洲大药房里治病药水。”成谦道:“不是不是。我倒下来给你看罢。”讵料不倒犹可,倒下来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个烟炮。那主人道:“我才把那个违禁物收起,你又拿出这个违禁来,简直河字不如可字了,我看你快快把这东西盛到瓶子里去,免得被人看见,惹起交涉。”

成谦道:“你可晓得我的这烟泡好处么?我这烟泡,是用着沉香的沫子,和多年广土煮出来的,专治气疼的毛病,是凡气疼的吃下去,没有个不立刻止疼,无论你拿上多少金钱,想买也买不到。我因物稀为贵,所以把他当作宝贝一般,轻易也舍不得吃,然而我吃虽舍不得吃,天天晚上却要取出来赏玩一番,还可以借此过一过瘾。”他正有天没日头的在里面胡乱讲,忽听得外边辟拍辟拍的有人敲门,那主人知道不妙,急忙向他微示了意,然后才出去开下门来,总以为这时候他已将桌上烟泡,收藏净尽,谁想到这班人蜂拥而进,他还从容不迫,一个个盛向瓶中。说时迟,那时快,为首一个穿制服的巡士,早已抢到他的跟前喊道:“,证据在此,你还收什么!”

可怜他听见这句言词,魂灵儿不由的打从头顶上飞去,丝丝抖抖的,站在桌子旁动也不动。众人又到各处搜寻了一会,却未搜到什么违禁之物,遂将朱成谦和那主人翁押往县署去了。幸喜县署里当夜不曾讯问,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坐公堂。其时云麟已面恳伍晋芳,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为他说项。县里得着伍晋芳的信,所以堂讯了一次,仅罚了他两块洋钱。那主人既未搜出违禁证据来,当然是一并释放。成谦出了县署后,知此案从轻判断,乃是云麟大力帮忙,心里着实的感激。过了一日,便跑到云麟公馆,预备当面道谢。讵意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云麟早被人约出去宴会了。至于云麟被何人所约,在何处宴会,且阅下文,便能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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