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氏老太太,幼小虽则历尽艰难,但是看看一家人,真是子孝孙慈,夫和妻睦,家庭安乐,老境愈甘。不过年龄已高,身体常常多病,云麟不免时常忧惧。加以柳氏自从产后,身体亏弱,又患了失血之症,故家中大小事件,都是红珠料理,唯有请医服药。因扬州好的医生不多,选择颇难。云麟虽也读过几卷医书,但究非专家,何敢出手为母妻医病,朱成谦虽则和他时常往来,云麟也只知道他是个经验有余而学力不足,所以也不时常请教。这天下午,正和红珠商量请医生的事,忽见人传进来说:“那个朱成谦又来见访。”

云麟听说,陡然间想起一件事来,说:“阿呀!”话没有说完,红珠忙问道:“怎样怎样?”云麟笑道:“这是他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思,从前曾托我去代谋一件事,我却不肯替他开口。”红珠道:“你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云麟道:“转来再谈罢,客人已等了好久呢。”说着,就出来。朱成谦见了,就向云麟拱手说:“我久不来拜望云先生了,实在因为事情太忙。”云麟道:“恭喜恭喜,想必医务发达。”朱成谦道:“还讲医务吗,前时曾经和云先生说过,要请你帮忙,我也知道你云先生是个高尚的人,不肯向县长去说。我只得奔走了许多门路,现在总算寻着了。”云麟道:“我正自愧无以报命,今朱先生已寻得门路,那是好极了。”朱成谦笑道:“如果这样容易,我今天也不来拜你云先生了。我的事情,还只做得一半哩。”云麟道:“还有一半呢?”

朱成谦道:“我的话尚没有说完全,难怪云先生要问。原来我自和云先生分别之后,又去托人向县里说话。却好那人声气甚通,知道这事极详,说考试的权柄,不在县里,因为省长为慎重人道起见,深恨那种没有学识的医生,草菅人命,特命令全省各县,对于各医生严加取缔。又恐各县知事,不知医学者多,必定视为具文,特在省里选择精通医学人才,驰赴各县考试。云先生,你道派到我们扬州来考试医生的委员是谁?就是从前在真都督衙门里当收发的游老头儿游龙基的儿子。我探听着了,就赶到上海,好容易寻着了游老头,仗着了从前的交情,又送了他一百块洋钱,才买到了两个题目。”说着,就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送给云麟说:“请看这不是考试医生的题目吗!”

云麟接来看了一遍,也不过是内经灵素中几个题目,平常也会读过各书,觉得不甚为难。因说:“这种算考试医生的题目吗?做医生的,像这种题目,也不能做,果然也难做医生了。”朱成谦听了,也觉脸上一红,说:请你云先生不要骂人了,你要知道我们做医生的,不知这题目出处的多着呢。我们所读的书,无非是药性赋,汤头歌诀,脉诀歌几种,哪里知道这题目上有这许多讲究呢。好云先生,我是很知道你是个多材多艺无书不读的,所以专诚来恳求你云先生,请你替我捉一捉刀罢。”云麟笑道:“我连平常的文字,也有许久不做了,昔人所谓许久不弹此调,手生荆棘,何况这医书上的题目,我能读得几种医书,能妄自下笔。倘做得不对,岂不连你现现成成好做的医生,给我送掉吗。朱先生,我还请你另寻别人,免劳下顾罢。”

朱成谦见云麟推托,忙向袖内拿出一个对套,送给云麟说:“我素来知道云先生是个很高尚的人,不敢拿这市井俗套来扰云先生,这是九章绸缎局的五十元绸票,送给云先生的世兄妹等,做几件衣裳,这是我朱成谦很诚心的一点敬意,云先生务请不要推却。”云麟道:“这样更不成话了,你当面托我,我不承认。送了我物品之后,就答应了,那真是像我希望你的赠品哩。我姓云的,若收了你的物品,我还成了什么人呢。你且将这票子仍旧收了回去,我们再商量罢。”

朱成谦见他决意不肯,只得收了回去,说:“你云先生不收,我心里如何得安呢?”云麟道:“送物是送物,做文章是做文章,两件事情不能并为一谈。如今我答应是答应你了,但是我在医学上面,不甚精深,做起来恐怕没有把握。如果名落孙山,你须怪不得我。”朱成谦道:“这是你云先生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只要你云先生肯替我做,总比我自己做起来,要高万倍哩。就是不取,也只能怪我的命,哪里敢怪云先生呢。”云麟笑道:“这也罢了。但是这题目果然靠得住吗?”

朱成谦道:“这决不会错的。那尤老头儿还亲自写过一张一百元的收据给我哩。不过时候已经急促,我刚才去县里探听,据说尤委员不日就到,考试的日期,约在一星期之后,还请云先生就替我预备罢。”云麟却不过情面,也只得答应,乘便就问问秦老太太和柳氏的病源。朱成谦经验却很不错,说起来到也有头有绪,和这病情不相上下,就要替秦老太太和秦氏诊脉,云麟也不客气,就同进去,先诊了老太太的脉。老太太说:“我是年老的人了,有气无力,常觉得胃口不好,这也是老年人常有的病,所以我也不愿多吃药。”

朱成谦道:“老太太精神甚好,些须小病,要吃药呢,开个方子。不然,多进些补品,如燕窝白木耳之类,再静心颐养起来,病就会好了。”连下去又诊了柳氏的脉,原来自个产后失调血亏之症,若不医治,倒很危险,因开了一个方子,递给云麟。云麟谢了,和朱成谦出来,说:“尊夫人的病,一时尚不妨。老太太倒须要留意,不可过于操心才是。”云麟道:“说起老太太的病,我也很愁烦,屡次劝她静养,不要管事,无如老年人的性情,样样都是不放心。一天到晚,不肯一息安闲,叫我怎样呢?”

两人又谈了一回,朱成谦方告辞。过了几天,果然省里的尤委员下来了,就由县里定了日期,饬各区巡警,传知各医来城考试。这时县衙门里前清办县考,考童生的一切用具,早已毁坏净尽,就借了县教育会做试场,到了日期,县知事陪着委员,坐了大轿,警备队护卫着,一径到教育会来。这时全县的医生已都在那里侍候,并有许多巡士,拿着棍子弹压,到也显得威风。不一时由县知事点名结卷,那书记提高了喉咙,一声一声的唱着姓名。见来接卷子的医生,有的穿着很为阔绰,有的极为朴素,还有那乡下来的,身穿一件蓝布旧长衫,一条辫子,曲的像蚯蚓似的,也来应试。等到卷子给完,倒也有一百余人,出题考试,笑话百出。

朱成谦接题到手,果然与从前抄来的题目无异,幸亏早有预备,云麟已将文字做就交他带在身边,居然一字不易,抄在卷子上,早早出了试常这天扬州街上,茶坊酒肆,充满了许多赴考的医生。那上一等的,自有朋友相请筵晏。中等以下的,只得在茶馆内,吃几个火烧卷子。事后调查,各店的生意,要增进几百千文哩。云麟知道这天热闹,正闲着无事,就跑到教场里去闲逛。时将晌午,只见朱成谦兴冲冲的走来,一眼看见云麟,忙跑过来拖住说:“我们到酒馆里去再谈。”

云麟正要探询考试的题目如何,也就和他同走,就到醉春园坐下,叫了许多菜,极力恭维云麟说:“今日的卷子,准是云先生替我做的两篇最好。因为我看见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外貌非常漂亮,他所做的文字上说,肾者,生子之要物也。人而无肾,即不能生子,试观上古,凡在皇帝宫中充当太监者,能生子否乎,我知其必不能也。我故曰人不能无肾,而肾实为生子之要物。昔者吕不韦,号称毒,厥生秦始皇,可知肾愈大者,生子愈贵,而子之愈贵者,多为大贤之所生也。又有一人,云先生想也知道,就是扬州城里陈医生,我因为和他很熟,缴卷之后,他也来缴卷,我顺便望了一眼,他做说胃的一篇文字,写着什么脾属土者也,色如黄金之黄,山中之黄土,可以比其颜色也。语曰土生金,人之粪便。色如黄金者,莫不由于胃中积食所化耳。云先生你听我记得他们这几句文字,你看做得好么?”

云麟听了,第一个说肾,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到听他说胃中黄金,不觉把嘴里含得一口酒菜都喷了出来,弄得桌子上淋淋漓漓,口里还不绝的说:“妙文妙文,真正妙文,能彀做得这个文章,若再落第,真所谓盲主试了。”朱成谦听了这话,不觉纳罕,说:“云先生你还说他做得好么?”云麟笑道:“这个就叫做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这两句话,说得朱成谦愣愣的,摸不着头脑。云麟笑道:“你怎样呆,我不过取笑罢了。这种话还可以算得文字么!”朱成谦才醒悟过来,知道云麟说的,全是反话,把桌子一拍说:“愚人愚人,我真愚极了,云先生你莫笑我罢。”正说着,忽听得又有人进来说:“可怜可怜,像这老先生,不做医生也罢了,何苦还要来吃这些辛苦,弄得性命还恐怕不保。”

云麟忙问说:“老先生怎样呢?”那人道:“今日考试医生,内中有个老人,说是从瓜州镇来的,年纪已经七八十岁,一头白发,老态龙钟,挨进场去,已经精神不济,等到接到题目,一句也做不出,大家都缴卷出场,那老人大约心中一急,坐不住,就往考桌底下躺倒了,监场的忙过去看,伸手一摸,已经没有气了。再看卷了,还是一本白卷。传说这人还是瓜洲有名的医生咧,你看可怜不可怜。”

云麟听了,也不觉叹息说:“都是金钱害人。这种医生,还要治人的病,难怪招牌底下都站着许多冤鬼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云麟和朱成谦又谈了些闲话,分头散去。这天的酒饭钱,自然是朱成谦供应的了。过了数天,县里将考试的卷子,由委员评定甲乙,揭晓出来。朱成谦果然高标第一。这时真喜得心花怒放,忙忙的赶来酬谢云麟。这时云麟正因伍淑仪生病,到伍家去了,所以不曾遇到。这朱成谦自从这一次得了彩头,已成了扬州的名医,门诊出诊,一时竟有应接不暇之势。说也奇怪,这时来就朱成谦诊治的,竟来一个好一个,有手到病除之妙。古人有句话,说是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这医生真不在学问而在命运了。但是命运虽好,那晦气星也跟在后面。他们耳朵极长,探访消息也最灵,知道朱成谦近来进益甚多,积蓄自必不少,就要想伸出手来,在他箱子里拿些到他们腰包里,才觉快活。这天下午,朱成谦门诊时候已过,忽然来了两人,称是施家桥一家富户,来请先生的。原来施家桥离城十多里路,是一个小小市镇,也有几家店面,住户殷实的到也不少。从扬州去,岸路可行,水路亦好走。照朱成谦的医例,到那边去一趟,轿资不算,须大洋十六元。那两人如数预先付讫,并问先生还是从水路去,还是从岸路去。如走水路,我们来的便船,颇为宽畅,不妨同行。如须有人跟去,酒资亦当照纳。朱成谦一想,坐轿出去,要走这许多路,觉着气闷,不如走水路去,沿途又可看看风景。就说:“我趁他们的便船罢,并带轿夫一人。”

来人满口答应。又付了一块钱的轿酒钱,等朱成谦先将城里几家请诊的都看过了,然后陪着下船。在路上走了多时,岸上又跳下两个人来,也不和朱成谦答话,那船忽的换了方向,不往施家桥去,却专望冷僻地方走去。朱成谦平日到施家桥,也去过几趟,却不是今日走得路,自知不对,要想叫喊,却前后左右,并无来船,叫也无用。正在想法脱身,那同去的轿夫小六子,却耐不住大声问道:“你们究竟摇到哪里去?”

后来两个人,不问情由,走上前来,就向他面颊上狠狠的击了两掌。后面又有一个人走上来,把他两臂向后一剪,拿绳子就捆。轿夫虽则有力气的,到了这里,经不住三人服侍一个,有力也无处施了。那两人回转身来,对着朱成谦拱拱手说:“朱先生请你不要怪我们鲁莽,我们却不敢难为朱先生,只要朱先生能体谅我们的意思,写封信回去,嘱咐家里人寄五千块钱来,我们就好好的送朱先生回府,我们原是从前拔鲸大王孟海华手下的弟兄,长江一路随处都有,弟兄众多,开支不彀,只得在内地各家殷实富户内,向他们借点粮草。”

朱成谦道:“原来诸位是这个意思,到也太费心了。既然称富户,扬州比我富的人家很多,你们如何不去向他要钱,寻我这破落户出身,岂不找错了。”那人大笑,说:“你朱先生这话,却只好关了门自己说话,自己相信罢了。我们耳朵长得很呢,扬州城里有钱的人,我们也曾枉顾过几次从没有错误的,内中却便宜了一个姓柳的,但是终究得着了他一个媳妇。我们也不算吃亏。”

朱成谦听了,吃了一惊说:“他的媳妇吗?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你们和我一样请来的,还是另有方法使她和你们一路走的呢?”那人笑道:“你朱先生到要做侦探来了,我也不必隐讳,这事原是她自己不好,知道她公公柳克堂得了头奖,要去抢他的银钱,先和我们弟兄常老二说通了,约着人去劫,那知走了水,有好几个人吃拿了,其余的人,都和常老二说话,常老二气愤不过,就逼着她下海去了。现在她也甚是快活,男的伴侣,我们兄弟很多,因为她向来主张公妻,现在居然实行她的公妻主义了。那女的伴侣,也很多,有一个芮大姑娘,朱先生想来也知道的。”朱成谦一听暗想这话越发不对了,原来这些坏人,已经都聚成一起,我还有什么方法对待他呢,就呆呆不说。那人逼着他说:“朱先生你又怎么不言语了?你这五千块钱,究竟答应不答应呢?”

朱成谦想了一想说:“这宗巨款,也要容我考虑考虑。其实我哪里来得这许多钱,你们既知道我,我也不过做了几年医生,逐年的进项出项,都要相抵,就有盈余,也不能有这许多。譬如官府派兵饷,也要分个成数,断不能全要了去。你们作事,也要有个道理埃”那人听了忽然冷笑道:“你朱先生真正口齿伶俐,说得宛转可听,须知你人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你不出钱,你的身体是不能自由的了。你也要知个好歹,我如不看在这五千块面上,早已和你同来的轿夫一样捆绑起来了,哪里还有这样舒服吗。”

朱成谦到了这时,口内不言,心里这是突突的跳,想究竟他们不知要掳我到什么地方去?如果真要五千,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这时天色已晚,望那水路上,汊港愈多,那往来船,除了他自己的坐船外,不见一只。又摇了好一会,到了汊港的中心,一个土墩上,盖着一个草篷子,摇船的说:“到了。”那两人就强拉着朱成谦上岸,轿夫仍搁在船里,又给他一块黑布,将两眼蒙着。轿夫喃喃的骂,他们就拳打脚踢了一会,吓得朱成谦禁不住索索的乱纠。走进草篷子,见里面灯烛辉煌,早有五六人在内。为首一人,年岁不大,强壮非常,一时都立起来迎接,说:“朱先生请到了么?”

外面几个人答应了一声,扶朱成谦进来请他上坐,搬出许多酒食来,请他吃。朱成谦原是老于江湖的人,知道这是实行请财神的格局,想事已到此,也无可奈何,落得饱餐一顿,吃完之后,桌子揩抹干净。为首的人拿出一副笔砚纸张,搁在朱成谦面前说:“朱先生,我们知道你也是熟悉江湖的好朋友,我们现在要请你捐助洋五千元,想来必定是慷慨答应我们的,就请亲笔写一封信,我们可以到府取洋。洋到之后,自然护送你回府。至于你暂住在这里,虽则待慢一点,吃用总不至于缺少,请你放心罢。”

朱成谦见他们要硬逼着他写信,心里好生着慌,要想不写,眼前就要吃亏。若写了去,我这五千块,岂不都丢了。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计策来。这时几个人见他搁笔不动,都虎视眈眈的看着,像是要说你再不动笔,我们可是要动手了。朱成谦忙对他们说:“承诸位见邀,我自当遵命。不过要我五千块钱,也须料量料量我的家当。但是凭我一人说话,诸位也不相信,我抵庄写信回去,托一个人和诸位接洽,一面就请诸位带便调查,公平判断,不知诸位以为可不可行?”那个为首的人说:“你的话说得到也动听,如今就请你写起信来,我便可派人去。”朱成谦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送与他堂兄朱六奇。那人看了朱六奇三字,似乎有些认识说:“这六奇先生是和朱先生弟兄么?”

朱成谦说:“是的,你把信送去,他自然会来的。但是这是什么地方,也须请你通知我一下,我可以写在信上。”那人说:“这是我们的事,自然有方法和他接洽,不必你再干预我们的事。”说着派了两个人,守着朱成谦,其馀都向朱成谦喊着一声噪,一个一个都跳下船去,摇到了冷静地方,就把那同去的轿夫松了绑,推他上岸,就拿朱成谦亲笔的一封信,交给他说:“你赶紧给他送去,并和他家里说,如过七天不来,我们就打死他了。”那轿夫就如遇到皇恩大赦一般,急急忙忙,赶回扬州城里朱成谦家报告。朱成谦从前专注意在明似珠,后来知道事情不洽,又以半生潦倒,直到医业日盛,才娶一周姓为妻,夫妇十分和睦。这天见朱成谦出诊,午夜未回,心中正在忧急,忽见同去的轿夫,敲门入内,不待周氏动问,就详详细细的将遭劫情形,说得一字不遗。末后复拿出朱成谦亲笔的那封信来,说得周氏惊惶万状,一无主意,恨不得即刻天亮,好去找六奇托他想法。不得已先命轿夫自去歇息,好容易等到次日,朱六奇来了,周氏忙告诉了他,就拿信给他看。六奇笑道:“打官司打到自己家里去了。我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到不曾知道这种小辈。弟妇你不要着急,他还有许多限期,我包在这几天里拿他回来。他信中说要五千块钱,这是瞎话。不过江湖上也有规矩,断不可空手也,须预备预备,拿六百块钱给我,五百块钱给他们做赏号,一百块钱交给我的朋友,准可安然无事了。”周氏听了,千万恳托说:“洋钱也须筹备,六百块钱,似亦不难,我备好了送过来。”

朱六奇说:“我要出去,也得筹备,我就回去,到后天,方得起身,包不误事。”周氏谢了又谢,略觉放心。那朱成谦住在这水亭子内,倒也安闲。两个小强盗,侍候得十分周到,日日盼望朱六奇来,方可脱身。过了三四天,才见有两个人摇着一只小船来到亭前,说周大王有令要人,两个小强盗听了,不敢待慢,对朱成谦说:“我们大王来要你去,你须得小心。”一面又问那船里的人说:“要捆么?”

朱成谦听说要捆,心里一急,想是等六奇不来,要撕票么?只见那人摇手说:“不是不是,他是大王的朋友的朋友哩。”说着嘱朱成谦赶快下船。朱成谦这时也没有他的主意分了,只得跟着就走,摇摇荡荡,走了许久,只见地方愈冷静,汊港也愈多,仿佛水浒中的梁山泊,究不知这条叫什么路。忽见船从一支最小的港里摇将进去,就有许多房屋,这船就靠在一家门口,一同上岸。这家门口靠湖,门楼高大,仿佛绅富人家,跟了进去,就见有许多家人垂手倚立。忽又见朱六奇出来相接,才把心头一块石头落下。原来朱六奇和水塞里的总头目周天侠素来颇好,这次想既由水路去的,当然离不了他,特备了款项,亲身去访周天侠,听到朱六奇来,到也出于不意,忙吩咐开门迎接。进去之后握手言别后的事,才谈到朱成谦被掳一节,周天侠哈哈大笑说:“他原来就是老哥的令弟,这是失敬了。兄弟据部下报告,所以特派人去请他来。既你老哥来说,且系令弟,自然不是外人,我就派人去取他来,和老哥见面。”朱六奇就一拱手说:“多承推爱。能看兄弟薄面。不过舍下的事,现已劳动诸位,哪里可以空手。”因就在身边摸出五百元的钞票说:“这是不过聊伸敬意。”

周天侠笑道:“老兄当我是外人了,若讲到钱,这区区之数,兄弟却不放在眼里。朋友以义气为重,若非在老兄面上,哪里肯白白的放他过去。老兄已多时不来,我们且痛饮一常等我去命人将令弟取来,请老兄带去罢了。”朱六奇道:“承老兄错爱,感激得很。但究竟是我兄弟的事,况且他也尚能孝敬些须。”因仍把那五百元交给周天侠。周天侠见来意甚诚,也就收下,说:“既承厚意,我也只得收下,作为老哥赏给他们弟兄了。”一面摆下酒席,和六奇吃酒。

不多时候,人报朱成谦已来。六奇出来,就和他说明。朱成谦听了,自是欢喜,同进去见了周天侠。当时各道歉忱。是日饮酒尽欢。到了次日,周天侠派船送他弟兄二人回去。这事在朱成谦虽花了六百元,但是一场祸水,就此了结,感激六奇不凡。回家之后,六奇还拿出一百块钱来还,成谦哪里肯受,就作为六奇谢仪。自此之后,朱成谦被掳之事,传遍扬城。医生的名声也因此人人多知道,营业也愈加发达。谁知县里已得了风声,前次有柳克堂被抢之案,后又有朱成谦掳人勒赎之案。就这两种而论,可知扬州四乡盗匪充折,若不急于设法消弭,恐遭大患。因即柬邀就地绅董,开一紧急会议,即由曹县长主席,讨论防盗方法。有的说须添设警备,可以到处巡缉。有的说整顿各乡保卫团,可以自行防卫。究竟都是些肤浅之见,后来还是曹县长提出大纲说:“盗之来源,都在四乡,四乡之盗,可以停留者,必定就近有人指引,或可以停留,才能这样放胆横行。我们现在所谈的警备队保卫团,还是一种治标之策。至于根本办法,莫如清查各乡户口。如有来路不明者,或即送县讯办,或者即行驱逐出境,如是办理,则盗不能存身,自然无形消灭。”

当时大众认此事为治本惟一办法,全体赞成,此会开过之后,就由曹知事拟定办理清乡条陈,电呈省长请示。这时省长因江北一带,萑苻不靖,正想设法严拿,得到曹知事条陈,大为欣喜,即行核准,并通饬各县,一律照办。曹知事得到省长指令之后,后又邀同磋商办法。但是这事全仗官力,终难见效,必须官绅合办,方能妥贴。当日就公同推举本乡绅士,担任清乡主任,就公推定伍晋芳。其余各乡,仍由各处自行推举。伍晋芳虽则力辞,然以大众公推,亦属义无可辞,只得勉强担任,一俟各乡绅董推举之后,即行举办。不多几日,各乡董事均已推举齐全,曹县长慎重将事,特专电省署,请加委伍晋芳为清乡主任。晋芳又邀了几个人帮忙,云麟就被任为文牍主任。成立之日,晋芳又柬邀各县董事,到城开一谈话会,县知事到场,略有演说。晋芳相继发言,说清乡一事,由县长条陈,呈请省长委任就地绅士办理,这就是人民自治的一种职权。我们既然任此仔肩,自当同舟共济,真诚谨慎,方对上不负委托,对下不愧桑梓。说到清乡一事,看看似乎不甚紧要,其实关系地方治安甚大,人民安危,均仗此举,深愿诸公秉公办理,庶可以收指臂之效。倘有藉清乡为名,鱼肉乡里,或借重公务,冀雪私仇的,我们应共弃之。在席诸公,均由各乡推举,自得一方信仰,决无以上情事。不过今日趁此共叙一堂的机会,不得不声明这种意旨,还望诸公原谅。

这几句话。不但在席诸人无不赞同,就是著书的人,见到这两句话,也觉得言言入耳。哈哈,如果扬州办理清乡,能依伍老先生的话,认真着手进行,何尝不生效力。无如那些乡董,仗着自家势力,平时已经常常的欺压良民,现在叫他办理清乡,真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那些乡民受了他们的欺凌,惟有饮恨吞声,哪里敢和他们反抗一下。因此有些劣董,都借着清乡为名,凡有些微缝眼可钻的,不说他是窝家,就指他为匪类,其实他们和这些人民,并没有十分大仇,无非想靠着一个名目,敲敲竹杠。可怜这些乡愚们,无知无识,一经恐吓,自然堕他计中。咳,什么叫做匪类,什么叫做乡董,恐怕那些乡下的劣绅,大半是匪类的变相哩。

闲话少叙,且说扬州东乡,有个大桥镇,离城约有四五十里路程,地方虽不十分热闹,到也有好几十家店铺,营业也颇不寂寞。靠那市镇的西面,住着一家乡董,姓钱名万能,表字星仲,乡人因他无钱不要,都称他为钱心重。父亲在日,原是个木匠,赚得许多金钱。到星仲手里,因他极会钻营,运动了一个乡董到手。就觉得天高皇帝远,在这大桥镇上,要惟我独尊了。当地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非请他出来判断不可。如果能彀秉公调处,到也人心悦服,偏生他一味徇私,不问谁是谁非,只要得着运动的,不在理的也要说他在理。一言之下,谁敢不遵。因此许多年来,日积月累,虽不能称得富厚,也可算面团团的了。最奇者,这天早晨,接到县里一件公事,他竟一字不识,不知为的是什么事,却亏他身边有个书记,忙将公事接在手里,朗朗的念了一遍,才明白为的是清乡问题,不由的笑嘻嘻说:“我当找我办什么事,原来是一张发财票子,又可以借此弄到一笔大大的钱了。”

等到晋芳开会演说的这一天,他也赶进城来赴会,听到晋芳一番言语,不觉心里好笑说:“原来你是个迂夫子,也不配做这样事。见了整票的银子不赚,我哪里会和你这样呆。”当日回来,就在第二天召集他的一班爪牙,借在附近东岳庙内作为办公的地方。他向来出外,总是步行。如今做了清乡委员,的的真真是县大老爷正式委任的,已经是官了,如何可以徒步出入呢。因即派人进城,办了一乘簇崭新鲜的大轿,出起门来,派了就近的什么保卫团呀,乡警呀,前来护卫,前呼后拥,好不威武。若说所办公事,就是每日派人逐户清查,还带着一种搜检的性质。列位请想,乡间人民,当着土匪充斥的时候,为自卫起见,买把白铁刀,备支木杆枪,这也是很寻常的事,哪一处没有。谁知这位钱大爷,却专在这几种物品上寻隙头,遇到什么违禁品,就遇事生风,小题大做,非得敲他一注钱财到手,不肯放松,所以受害的人已经不少了。

这天无巧不巧,查到霍村里面,竟被他在一姓霍的人家,搜出了一枝土枪,他就认为是一个大问题了,证据昭彰,还怕他有什么抵赖。但面上却一些不露声色,亲自到霍家去拜访,就说如今戒严期内,尊处竟放着这件火器,不来报告,实在是太大意了。幸亏兄弟自己亲信的几个人查着,兄弟尚能顾得交情,一切可以作主,万一换了别人,怕的立刻就兴大狱,好在我们局里,现在需用此物,停一会儿,我便将他携去,既可使局里多添一防匪器具,又可将尊府的事迹消灭,岂非一举两善。这样办法,老兄以为何如?在钱星仲这几句说话,可谓四面圆到,预料姓霍的必定面子上说些感激的话,暗地里送他后手的钱。哪知姓霍的听了,只冷笑道:“承你照顾,费心得很。但是支把土枪,就要算是匪类,那不拿土枪,伸手向人要钱的,比土匪还更厉害了。这一支枪,足下爱带回去,就带回去,悉听尊便。”

钱星仲听了这话,像是兜头浇了一勺冷水,暗想:你的说话,竟比我还硬,一时也不能翻过脸来,也就冷笑说:“既然你这样镇静,是很好的了。但是土枪是个证据,我不能不带回去。”说着,命那带来的人携着土枪,自己立起身来就走。姓霍的道:“恕不送了,我谨听后命罢。”

钱星仲这一次,可谓倒栽跟斗,扑了一鼻子的灰,心里如何不气。就连夜做了报告到县里,说他家藏土枪,行迹可疑,应请拿办。哪知这姓霍的,本来不是平常人家,名叫其照,号逸民,有一远房堂兄在南京当省议员。在前清考小考的时候,又和云麟同案,彼此极为要好。因为他生性孤高,不喜和人接洽,所以情愿乡居,半耕半读,很自暇逸。这次因为钱星仲办理清乡,闹得太不像样,早想出来和他为难,不过事不干己,师出无名,因此故意拿这土枪做个钓鱼的香饵。其实他领枪支的时候,早已领得执照,如何算是私藏。钱星钟糊糊涂涂,哪里得知原委。不向县里报告犹可掩瞒,偏偏自己负气,立刻报告上去,就做了一种诬谄平民的证据。也算是钱星仲应该倒霉了,霍逸民自从钱星仲走后,心里一想,这个恶虫,此番回去,如何肯善自罢休,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一记打倒,也可以替本乡人民,出这口恶气。因此就连夜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到县里去告他仗势欺凌藉端诬陷十大罪恶。一面又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给他堂兄,请他在省议会里去质问。预备完毕,方才安寝。

次日起来,预备妥当,叫了一挂小车,慢慢的进城来,先到邮政局,把南京去的一封信,加快寄了。然后回复了车子,望县前街来,抵庄去递呈子。哪知走不多远,就看见清乡局的招牌。心想不如先去会会那清乡主任,就走进去问了门房,才知伍晋芳已回家去,局里只有文牍师爷,可以接洽一切。逸民问这文牍师爷姓甚名谁?门房说是云麟,逸民一想,是他的文牍,我何妨先去探访他一下,商个眉目。就拿了片子,托门房传递进去。云麟想不到他进城来,多年老友,自是欢喜,忙接出来。相见之后,叙了许多别后想念的话。云麟问起乡间情形,逸民就趁势将钱星仲欺压良民的话,一一说知,并将控告他的状子,交云麟看过。云麟道:“我从前曾看见他獐头鼠目,就料他不是好人,今果不其然,闹出事来。”一面接了状子,细看了一看,说:“你的状子做的真结实,如今请你先递进去,这件公事必定到我们这里来,自有我一力主张,不怕那厮不倒。”

逸民又将寄南京的信大略也说了一遍,云麟道:“这也是一种后盾,用意极好。如今时候尚早,请你先到县里去递呈,午刻我们到天兴馆吃饭,再畅谈一切罢。”逸民正想和他谈谈,也就应允,立刻往县里去不多时,伍晋芳到局,云麟就将这事报告。伍晋芳说:“控状并不要紧,省里有了质问书,那时还要令县里查办,依手续关系,我们不得不亲自下乡调查一下。这个责任,只有奉托老侄的了。”云麟听了说:“这事本来不难,如果要顾全一点钱星仲的面子,那就不容易了。”伍晋芳笑道:“调查一层,原不过一种手续。至于面子不面子,何必管他呢。”云麟道:“也只可碰他的运气,不知这质问书效验如何?”伍晋芳道:“大约也不过令江都县查办便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我呢,原是勉强担任,如有不妥,也就辞职,清闲自在不好,来做这种麻烦的事。”

云麟道:“姨父的话不错,这半官半绅的事,本来是难办的。”又说了一会,伍晋芳走了。云麟就到天兴馆,逸民已先在等着。两人坐下,畅饮起来。谈到家常,知逸民尚有一女儿。真是多年知己,无话不谈。云麟又将调查的手续,和他商量了一下,就属逸民住在他家候信。逸民道:“我进城来,向来住在三义阁寄园内,也没有什么不便,我准听消息罢。”于是各自散去。过了两天,省里果然下了公事,严饬江都县查办。这时曹县长已接到霍逸民的呈子,和省令查办的文书,和伍晋芳商量过了,就下了一张委状,托云麟前往调查。云麟一面知照了逸民,一面就亲身下乡,单车减从,并不做出委员的样子,便在镇口一家小小栈房住下。妥当之后,就在小茶馆小酒店听察。哪知果然众口同声,无不痛骂,都说不办清乡也罢了,如今办了清乡,反多一个土匪头儿。云麟听了,说:“不料劣绅之害,至于如此。钱星仲的口碑,到也载道了。”

哪知云麟虽不敢声张,钱星仲竟消息灵通,私下来谒,云麟推托不见,他已进来了,就说了许多办事为难的苦处,并备了筵席,请云麟吃酒,经云麟严辞拒绝,钱星仲自觉没趣,只得告辞。这一消息传将出去,都知道镇上来了查办钱星仲的委员,受害的人,都来递状子。半日工夫到有十余张,云麟本待不收,仔细一想,这也可以算个证据,说:“我是不能判断,只得替你带回,交由县知事办理罢。”

大家见委员收了呈辞,都自相欣幸。云麟恐怕钱星仲再来缠绕,就星夜进城。果然钱星仲又送了许多物品,云麟已经走了。到了次日,见过伍晋芳,同去见知事复命,并将各状辞当面呈交,曹县长是深恨愚辱乡民的人,遂即下了传单,饬警备队下乡传人备质。云麟忙说:“知事雷厉风行,像这种人,自应严办,不过若拘到各乡民对质,那就是乡民又要受一番扰累了。在晚生愚见,不如就将钱星仲传到,和霍其照对质一番,或者拘留,或者罚办,也可省了许多手段。”

曹知事忙拱手说:“趾翁所见甚是,自当照办。”伍晋芳等退出之后,知事立饬传人,不到半日,钱星仲已来,他万想不到这公事赶得这样快,虽善钻营,一时也来不及了,即夜开庭讯问,一面传到霍其照,先将钱星仲的报告,和霍其照对质。逸民就在身边拿出一张土枪的执照,呈上,承审员即斥钱星仲说:“他的枪既有执照,便不是私藏,这不是诬陷吗。”一面就将霍其照告他的状子,念给他听。钱星仲虽则抵赖,一经对质,无一不实。那由云麟带来的呈辞,也不必再问。就把钱星仲押将起来,正待定罪,幸亏托人缓颊,除把他差使撤去,永远剥夺公权外,又定了两千块钱的罚金,这也算劣绅的下场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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