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个时候,洋人侵犯南洋,虽然已经讲和,广东的防务,还是十分严紧。彭雪芹彭宫保驻扎虎门,防备洋人的窥探。庄制军也晓得防务吃紧,便和彭宫保商量定了,大家分任责成。要是水陆各路的口岸有了什么意外的疏虞,都是彭宫保的责任。接济兵士的粮饷和制造防守的枪械,要是有了什么缺乏,都是庄制军的责成。所以彭宫保便一心一意的料理防守事宜,庄制军便一心一意的料理军需器械,一面督饬着制造局的人员,造了十余只钢皮快艇,预备游弋洋面。那广东的兵轮,什么广甲、广乙、广丙、广丁,又是什么广元、广亨、广利、广贞,这些兵舰,都是庄制军手里头制造出来的。这个时候,彭宫保布置防守堵御的事宜,十分严密。洋人也素来晓得彭宫保是个名将,便也不来骚扰。庄制军料理饷需,正碰着广东新破之后,元气大伤,疮痍未复,筹起款来,甚是烦难。庄制军知道广东向来殷实,便想出一个罚锾赎罪的法子来。这一下子就平空添出了无数的军饷,庄制军十分欢喜。过了一年,各国的通商条约已经签字,广东撤了防军,彭宫保自回长江水师的本任。庄制军趁着这个时候,天下太平,便设了几个学堂,开了几处书院。把几个有名的名士,都搜罗到自己幕府里头来。但是这些名士,大半都没有真实的学问,不是好为高论,便是纯盗虚声,庄制军哪里看得起他们。只有一个东南名士,庄制军却十分敬重着他,不敢有一毫侮慢他的意思。

这位名士,却是个江苏苏州府人,一榜举人,姓邵,官名凤康,号竺卿。生得白面朱唇,剑眉星眼,丰神俊雅,谈吐从容。更兼经济非常,文章名世,熟谙时务,权术过人。庄制军平日之间,久已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一到了广东,便把这位邵孝廉请在幕府里头,当个总理折件的师爷。邵孝廉自从进了庄制军幕府之后,便想要在庄制军面前显些本领出来,好叫庄制军一心佩服。这位庄制军的看书,却有一种特别的性情。不看便罢,要是看开了这一部书,就无论怎样一定要从头至尾的看个仔细;若是看到了得意的什么书籍,就一天到夜的研究这部书里头的事情,茶里也是这部书,饭里也是这部书,每每见了属员和幕府,就没头没脑的问起这部书来。你想,如今的一班当官做幕的朋友,哪里有什么通品在里头,况且又都是没有预备的,自然都答应不出来。庄制军见他们答应不出,就说这些人是没用的东西。所以庄制军手下的一班属员幕府,见了庄制军,心上都有些凛凛的,惟恐一个不凑巧,庄制军要开起书箱来。这位邵孝廉却晓得庄制军的性质,想着法儿钩通了庄制军贴身伏侍的家人。候着庄制军看那一部书的时候,就暗暗的和邵孝廉说了。邵孝廉便连夜买了这部书来,看一个滚瓜烂熟。邵孝廉本来一目十行,只要看了一两遍,就统通都记在心上。等到庄制军讲起这部书来,邵孝廉好似素来读过的一般,讲论得十分精细。庄制军起先心上虽然诧异,还只道是偶然碰着的事情。不料时候久了,没有一部书不是这样,庄制军心上十分佩服。但毕竟还有些儿不相信的意思,便故意拣着那不很通行的冷书,试试这位邵孝廉,哪知不论是什么上天下地的奇书,没有一部不是这样。庄制军到了这个时候,佩服这位邵孝廉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说像我这样的读书,算不得什么名士,像邵竺卿这样才是无书不读的呢。原来庄制军要拿着这部书考问别人时,一定自己先要把这部书揣摩了几日,方才肯去考问别人,惟恐怕讲到那个地方自己倒不懂起来,倒反惹人的笑话。所以邵孝廉和他混了多时,没有露出一些马脚。闲话休提。

只说庄制军只认着邵孝廉是个无书不读的才子,天字一号的奇人,无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和邵孝廉商议。但凡邵孝廉讲的话儿,庄制军没有一句不听;邵孝廉出的主意,庄制军没有一件不依;就是邵孝廉放个屁儿,庄制军也道他是香的。更兼庄制军的精神极好,每每可以成日成夜的不要睡觉。到了晚间,常常的跑到邵孝廉办事房里谈论公事,一夜讲到天亮,也不进去睡觉。这个时候的邵孝廉,就是个小小的制台一般,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庄制军没有一回驳过他的。就有妒忌着邵孝廉的人,大家都哄然一声,说他和庄制军另外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庄制军这样听他的话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后来,竟通省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这件事儿。渐渐的传到邵孝廉耳朵里头来,邵孝廉虽然气愤,却又没有法儿。邵孝廉本来是住在制台衙门里头的,听了这些谣言,自己又刚要娶亲,便借此搬了出来。原来邵孝廉的夫人已经死了两年,这位夫人是他娶的续弦。邵孝廉是庄制军手下的第一个红人儿,巴结他的人自然很多。到了迎亲的吉期,邵孝廉在庄制军那里告了三天假,料理喜事。一个邵孝廉的公馆,直装饰得花团锦簇,绿舞红飞。真个是褥隐芙蓉,筵开玳瑁,金炉烟袅,银烛光摇,春融秦女之箫,月满温家之镜。这邵孝廉的一番得意自然不问可知的了。不想这位庄制军,见邵孝廉搬了出去,晚上没有和他谈天的人,差不多些的幕府,庄制军又看不起他,心上觉得很有些闷闷的,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翻着那来去的公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送进一件公事来。庄制军拆开来看时,原来是古巴总领事余观察来的文书。在古巴的一个中国商人,和古巴商人交涉,这个中国商人是广东南海人。古巴裁判衙门出了照会给中国总领事余观察,要请传交这个商人,预备讯质。这个时候,那中国商人已经回到广东去了。余观察传不到这个人,便行文到庄制军这里,请他按照条约,饬属查交。庄制军见了,想了一想,记得这个古巴通商条约是有的,但不晓得我们中国商人在古巴贸易是怎样的一个规则。想着要翻出条约来,把这件交涉的案情,查他一查,若有不合条约的地方,就不能照准他的公事。想着便叫了一声“来”,早有两三个家人答应了一声“嗻”,走进来垂手伺候。庄制军道:“去请邵师爷进来。”那家人听了,便走上一步道:“邵师爷现在请假。”庄制军听了,方才想起来邵孝廉是请假三天,回去娶亲的。沉吟了一回,便道:“也罢,你去把刘师爷戚师爷请了来。”家人答应出去。不多时,那两位师老爷都急匆匆的走将进来。见了庄制军就打了一个恭,觉得甚是侷促。庄制军对着两人说道:“请查出古巴和我们中国的条约来,看和这个公事的情节合例不合例。”说着,便把余观察的那个公事递了过去。这一下子只把这两位师老爷弄得个目定口呆,不敢答应。觉得这古巴的两个字儿不但眼睛里头没有见过,就连耳朵里头也没有听过,被庄制军劈头一问,哪里摸得着头脑,不由得面上就红起来,只得接过这个公事,仔细看了一遍,方才晓得这个古巴是一个地名。这两位师老爷看了,便控背躬身的对着庄制军说道:“晚生们立刻就去查了古国的条约出来,再请大帅的示。”在这两位师老爷的意思,以为古巴也是一个独立的国度,和英吉利、俄罗斯、法兰西的一般,虽然译音拖拖带带的有几个字儿,中国人却只叫一个字儿。俄罗斯就叫他俄国,法兰西就叫他法国,所以这两位师老爷援古证今,衡情酌理的把古巴截去了一个巴字,直截痛快的叫他古国,也就可见这两位师老爷的思想高超学问深奥了。庄制军当下虽然听见,却没有听得清楚,便不去管他。这两位师老爷退了出来,便忙着到许多条约书里头去乱翻。要寻古巴国的条约,哪里有个影儿。把几个书架上装得满满的条约书,都翻了个过儿,什么国度的条约都有,只单单的没有古巴。两位师老爷见寻不着,心上十分着急,还疑心没有找遍,又细细的找了两回,还是一个找不着。这两位师老爷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来见庄制军。庄制军听说寻不着,心上有些不信,便冷笑道:“倒劳动了你们两位混找了一回,既找不着也就罢了。两位辛苦了,请出去歇歇罢。”两位师老爷听了,满面羞惭,只得退了出去。庄制军便又叫人去请了别个师老爷来,叫他去找古巴条约,并对他说道:“邵竺卿一天不在这里,找个条约都找不出来,真是怪事。”那位师老爷听了,自然想要奋勇当先,找出这个古巴条约来,一则可以显他的功劳,二则也见得不是邵竺卿一个人能办事。那知翻天倒地的寻了一回,依旧还是一个找不到。正找着,庄制军又派了几位幕府来帮着搜寻,哪里寻得到。一班幕府里头的人,一个个都来寻了一遍,始终没有一个影儿。急得庄制军暴跳如雷的道:“怎么这许多人找一个古巴条约都找不出来,难道大家都是死人么?”一面跳着,一面说道:“快给我去叫了邵竺卿来。”那班家人和差官见了这位大人发起性子来,一个个吓得缩了头项,吐出舌头,连忙飞也似的赶到邵孝廉公馆里头去请他即刻就来。这些幕府里头的人,本来就有些妒忌着邵孝廉的用事,听得庄制军这般说法,大家更加不服。私下议论道:“天下少见这样性急的人,要有这个东西才好找,没有这样东西,可叫人到哪里去找呢?他平日办事,只听着邵竺卿一个人的话儿,如今这个古巴条约也叫邵竺卿来找,看他可有什么法儿?”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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