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宣制军因广西告急,匪党猖狂,本来军机处王大臣为着宣制军是个威望素著的知兵大员,特地把他从四川调到两广来,是要叫他亲赴广西督师剿匪的。所以宣制军到任不多时,便调齐了十六营兵马,通共督标六营、提标四营、练军四营、炮队两营。这一班兵士,奉了宣制军的号令,择日出兵。正是九十月的天气,真个是士饱马腾,秋高气爽,旌旗蔽地,戈戟凝霜,万骑云屯,日丽龙蛇之阵;千乘雷动,风催鼓角之声。宣制军带了这班军士,一路星飞电转的日夜兼行。宣制军的意思,只指望大股的匪党一定要来抗拒,趁此就好杀他一个下马威。那晓得自从出了广东的境界以来,一路浩浩荡荡的没有碰着一个乱匪,直到了柳州府城内,扎驻大兵。那柳州府一带,地方险阻,山岭极多。向来那些乱匪,都借着这重山峻岭,人迹不到的地方做个巢穴。又结连了前后左右的瑶人,彼此救应。那剿捕的官兵,一来不认得里头的道路,不敢深入,二来山路崎岖,官兵追赶不上。有这两层情节,所以那乱匪每到被官兵追到十分穷蹙的时候,就往山洞里头一钻。宣制军明晓得这些乱匪的方略,无非是我来彼去,我去彼来。如今听得宣制军的大兵云集,便缩着个头不敢出来。等到宣制军前脚走了,他们后脚就钻了出来,实在防不尽许多。

当下宣制军传齐了一班随员,和他们商议剿捕的方法。有一位姓王的候补道,出来献策,请宣制军设法招降他们。招降之后,就把他们编作防军,就近在柳州驻扎。慢慢的再想个法儿,调散他们,把他们调得四分五落的,就不怕他们再有什么背叛的举动了。宣制军听了,觉得这个话儿倒也不错,便依了他的办法,派了许多委员出去,分别招降。果然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就招降了六七千人。宣制军把他们编成了十二营防军,驻守柳州,就把那位献策王观察派做防军统领。那防军的营官、哨弁,都用他们本来的一班头目派充。兵不血刃,就平了广西省多年的乱党。宣制军自己十分得意,便一面拜发肃清的折子,一面带着大军回到广东。这个时候,广西的乱匪虽然暂时平靖,广东的盗匪却一天多似一天。就有一位候补知府袁润叔,禀请宣制军在广东开办巡警,又附了二十条开办的章程。这位袁太尊,本来是个著名的江南才子,广东一省有名的一个能员,和那广西知府张慎言张太尊,在两广地方有名的江南双凤。宣制军本来很赏识他,看了那二十条章程,心中大喜,便立刻传了袁太守进去。谈了一回,就下了一个札子把袁太守委了通省巡警总局的提调。那督办巡警的,照例是本省臬台,不用讲了。这位臬台大人姓陆,官名叫做以程,却是个糊涂东西。一点事儿也不管,把开办巡警的责任,一古脑儿都推在袁太守一个人身上。袁太守一个人筹办开局的事宜,筹拨支用的经费,一件一件的都分拨得井井有条。不到三个月,就招了三千多名巡士,设定了各处的分局,派定了执事的委员,又设了一个巡警学堂。一霎时把广东省城的巡警,办得十分妥当。以前匪盗最多,甚至白昼抢劫,官兵哪里照顾得来。自从办了巡警以后,不论什么地方,都有巡警站岗守望,果然城里头的盗案,就少了许多。袁太守每天一早,就到巡警局去办那应行的公事。那位督办大人陆廉访虽然不管公事,却隔个三五天也到上一趟,摆个样儿。

这一天,袁太守有些感冒,没有出来。陆廉访正在巡警总局里头坐着和手下的警员讲些闲话,只见一个巡长同着两个巡士,押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说是这个女子和一个少年男子在一起行走,交头接耳,形迹可疑。巡士上去问他的来历,那少年男子做贼心虚,提着一个包裹,先自逃走,巡士就把这个女子带回总局来。陆廉访看那女子时,只见他淡妆素服,水眼山眉,红着一个脸儿,低着个头羞得再也抬不起来,觉得倒也很有几分风韵。陆廉访见了,忽然高兴起来,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同着男子在街上行走?那女子听了,未曾开口已经涨得满脸通红,停了一回,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是西关乌家的使女。”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陆廉访听他说西关乌家,便问道:“你可是做过江西抚台乌大人家的使女么?”那女子答应了一声“是”。陆廉访吃惊道:“既是乌大人家的使女,为什么要逃走出来?”那女子听了,低着个头,答应不出。陆廉访便对那巡长道:“你把他送回西关乌大人家去,路上好好的招呼,不要难为他。”巡长领了命令,答应一声,带了那女子就走。那女子延延挨挨的挨了一回,没奈何,只得跟着巡长同走。去了不多时,那巡长依旧同着那女子回来。巡长的脸上,半边青肿,一件号衣都撕破了。陆廉访见了,诧异的说道:“你怎么又把他带了回来,可是乌大人不认么?”巡长上前禀道:“并不是乌大人不认。卑目把这个使女送到乌大人家,见了乌大人的少爷,卑目要请他写个领状,交给卑目,好回局销差。不料乌少爷非但不写领状,而且开口就骂道:‘我自己家里头的使女,要什么领状?难道你不相信我么?’卑目对他说道:‘这是警局的规例如此,不与卑目相干。若没有领状,就只好仍旧把这个人带回局去,不能留在这里。’卑目话还没有讲完,乌少爷赶上来就给卑目劈面一掌,叫家人们把卑目赶出去。卑目不敢和他们动手,又不敢吹叫聚众,只得同着带去的四个巡士,把这个使女抢出大门,带了回来,请大人的示。”那巡长的几句话儿刚刚讲得出口,陆廉访忽地勃然大怒起来,拍着桌子骂道:“你这个大胆的奴才!真正的了不得,竟敢和乌大人的少爷顶撞起来!本司叫你把这个人送回乌大人家,又没有叫你要什么领状,你居然竟敢不遵本司的命令把人带了回来,你靠着谁的势力,连本司都不放在眼里?”陆廉访没头没脑的把那巡长痛骂一场,把巡长骂得目瞪口呆,不敢开口。心下暗想:我并没有干错什么事情,这个领状是照例应该要的,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把我这样骂起来?一班警员在旁看了陆廉访这般举动,也觉得有些诧异,又不便去问他。陆廉访正骂得高兴,忽然外面传进一封信来,陆廉访接过看时,就是西关那位乌大人的信。里头说着那巡长怎样的跋扈放肆,怎样的咆哮顶撞,怎样的送了人来不肯留下,怎样的逼写领状,出言无状,妆点了一大篇,要请他把那使女交回,并重重的惩办那个巡长。陆廉访看了,吃了一惊。原来这位乌中丞是广东著名的绅士,现在虽然致仕在家,京城里头的手面却大得很。陆廉访和他有些亲戚,就是这个广东按察司的美缺,也一半是乌中丞的力量给他弄来的。所以陆廉访只要碰着了什么乌中丞的事情,分外的尽心竭力。当下看了乌中丞的来信,屁滚尿流,连忙把那使女交给送信的人带去,一面指着巡长骂道:“你这个糊涂蛋,几乎给我闹了乱子出来!你可晓得乌大人是何等的人家?你敢于对着乌大人的少爷这般放肆。本司今天给你一个利害,以后也好儆戒儆戒别人。”说着,便叫一声:“来,给我拉下去打!”左右一声答应,正要上前动手,有几个委员上来说道:“这件事儿,虽然李德标一时冒犯,触怒乌绅,咎有应得。但是领取人口要缴领状,是警局的向章,求大人的明鉴。”陆廉访哪里肯听,道:“我不管什么向章不向章,总之,我叫他把使女送回乌中丞家,没有叫他要什么领状,难道我是不懂规则的么?”说着,又有一个委员替他告饶道:“这个李德标,平日办公甚为勤奋,袁提调曾经记过他的大功。求大人格外开恩,免了他的责罚。”陆廉访不听这个话儿还可,一听了这个话儿,越发心中大怒,道:“你们把提调来压我,难道我就怕了不成?就是袁太守在这里,我是督办,他是提调,他也不能不听我的调遣。”说着,不由分说,喝叫左右把这个巡长拖翻在地,打了一百军棍,又把同去的四名巡士每人打了五十军棍,一个个都打得皮开肉破,鲜血淋漓。打罢之后,放了起来,把五个人一齐革除名字,赶了出去。那些警员看了陆廉访这般任性,一个个心中都在那里腹诽,却又不敢和他争执,大家面面相看,做声不得。那巡长和四个巡士,吃了一顿军棍,又革了名字,没奈何,忍气吞声的都赶到袁太守公馆里头,去见了袁太守,跪在地下,哭诉一番。袁太守大怒道:“怎么陆大人这般胡闹?你们且先回去,明天待我自己问他。”几个人叩头谢了自去。袁太守气冲冲的过了一夜,明天一早,便坐了轿子,赶到臬台衙门来,投进手本,立刻要禀见。陆廉访的意思,本来和袁太守有些不对,为着袁太守办起事来都是独断独行的,不去请他的示,心上很有些怪他目无上司。如今见了袁太守的手本,立刻要禀见,心上也有几分明白,晓得一定是为了昨日责革巡长的事儿。暗想:“我是警局的督办,又是他的上司,难道还怕了他么?见了面,他好好的不讲什么话儿便罢,若是他要和我反对时,我索性大大的抢白他一场,削削他面上的光彩。”想罢,便吩付请了袁太守进来,自己却故意慢慢的出去。袁太守坐在厅上,左等右等,等得好不心焦,方才见陆廉访踱了出来。不知袁太守陆廉访讲些什么,且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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