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位匡主政赶到宣制军那里,没头没脑的乱跳一阵。宣制军见他气得这般模样,不晓得怎么的一回事情,便问道:“你不要这般横跳一丈,竖跳一尺的混闹。究竟怎样的一回事儿,你且讲个明白再说。”匡主政把手一拍道:“还讲什么?我连一个武弁都不如了,以后还能办事么?”宣制军听了诧异道:“怎么,怎么?难道有人敢欺负你么?”匡主政便把自己失掉银子和施参将顶撞他的一番事儿,说了一遍,道:“这个东西实在混帐!我要不请掉他的脑袋,我也不姓匡了。”宣制军想了一想,沉吟一回,方才说道:“难道你竟要杀他么?”匡主政道:“这个自然。”宣制军摇头笑道:“恐怕没有这样大的罪名罢?你想,天大的事情,不过失了一包银子,又不知道是哪个偷的。就使竟是他手下兵丁做出来的事儿,他也不过认个约束不严的处分。至于和你顶撞的这一层,公事上是讲不出来的。最凶也不过把他问个革职,你要请掉他的脑袋,这个哪里办得到呢?”匡主政听了,跳起身来道:“这个将弁学堂,比不得别处,可以用军法部勒的。行军规则,偷窃军饷银两五钱以上的,就要正法。如今我这一包银子,通共有三十几两,难道就不好用军法裁决么?况且我是个学堂总办,就如统军大帅一般,他任意把我这般抢白,叫我以后又怎样的号令全堂呢?老帅一定要护在头里不肯杀他,那我这个差使干不了,请老帅委他来当这个总办罢。”一面说着,还觉得气涌如山,十分忿懑。宣制军平日之间,晓得匡主政的脾气,发了性的时候,是劝不住的,便也不去和他辩驳。等了一回,看他的气略略平些,便和他讲道:“你不要这般动气,听我讲这个缘故,你就明白了。就使把将弁学堂当做军营里头,依着军法裁决,也要偷窃银两的人,方才立时正法。难道麾下的兵丁闹了乱子,也把带兵官立时正法不成?至于他和你顶撞,就算他认个蔑视长官的罪,依照行军的规则处分起来,也不过轻则摘顶责处,重则插耳游营。只要重重的办他一下子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杀他呢?”一席话说得个匡主政顿口无言。停了一回,方才说道:“依老帅的意见,怎么的一个办法呢?”宣制军道:“依我的意见,只要叫营务处提他讯问,问他为什么不能约束手下的兵丁,重重的办他一办,出出你的气就是了。”匡主政听了,觉得宣制军的处分不错,只得听从。

宣制军便立时传了营务处总办,当面吩咐了几句。这位营务处总办,奉了大帅的面谕,立刻回到营务处办公所,拔一支令箭,派了四个差官,去提施世杰。不一时,早已提到,却带了两个人同来,一个是韩得标,一个就是那韩得标的朋友,偷那一包银子的就是他。原来施参将虽然和匡总办顶撞了一场,却把这件事儿十分上紧,一下子就查了出来。那韩得标的朋友还没有走远,施参将自己带着四名护勇,飞一般的追上去,把他拿了回来。在身上搜出一包银子,原封不动,一分一厘也没有少。正要把这个窃贼移送南海县去,恰恰的营务处差官拿了令箭来提他。施参将问了差官,方才知道就为了这件事情。施参将还糊里糊涂的心中暗想:怎么这一点儿芥菜子大的事情,制军都要问起来?想着,便把韩得标和他的朋友一起带了,同到营务处来。那位总办大人约略把三个人都问了一遍,便对着施参将道:“你有防护学堂的责任,学堂里头出了窃案,又是你手下兵丁的朋友,已经有个约束不严,防护不力的处分。更兼匡大人是全堂总办,你怎么好和他这般顶撞?你也是个老军务了,难道不知道藐视上官是有处分的么?”施参将听了,不慌不忙的说道:“众位大人的明鉴。带兵的人能保得自己手下的兵丁不闹乱子,不能保兵丁的亲戚朋友也不闹乱子。参将带了这几个兄弟们,只要他们不闹事不犯法,别样事情,参将也管不得许多。至于说参将顶撞了匡总办,参将是个粗人,不晓得怎样算做顶撞,怎样就算做不顶撞。参将只晓得学堂里头出偷窃的事情,参将赶紧认真查办。现在人赃并获,凭着匡总办去怎样的办他就是了。参将只不该一时大意,听凭闲人进堂游玩,是参将的错处。但暑假期内,也常常有人进来闲看,不是参将行出来的例儿。”那位营务处总办听了,觉得他的话也不错,便点一点头道:“我也不来难为你,只回了大帅,碰你的运气罢了。”施参将听了,自己心上以为这件事儿料想没有处分的,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撤差罢了,便也退了出来。

这位总办大人问过了施参将的口供,便又来见了宣制军,一一的说了一遍。依着匡主政的意思,插耳游营之后,还要把他办个监禁几年。宣制军心上却很不以为然,便吩咐那位总办大人把施参将插耳游营,以示薄儆,匡主政也只得罢了。只可怜这位施参将,无缘无故的撞着了这位当头太岁,为着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儿,插了一枝耳箭,还要押着他游营。只把他气得一个要死不活。路上大声叫道:“你们众位听听:他们当文官的便是个人,我们当武官的便连个畜生也不如!天大的事情,不过失掉了三十几两银子,况且已经人赃并获。又不是我手下的人干的,算不得我的罪名。为了这样的一件事儿,要把我来插耳游营,那偷银子的人,倒不过打了一百下军棍;人赃并获的人,倒要插耳游营,你们诸位请想一想,可有这个道理?”原来那偷银子的人,止打了一百军棍;韩得标止打了五十军棍;单单的这位参将大人,合该晦气,和匡总办顶撞了几句,却要插耳游营,你叫他心上如何不气?就是那营里头的一班大小将士,看着这件事儿,也都有些心中不忿。所以凭着他去喊叫,也不拦他。且按下这边,再提别处。

广东城外,沿着沙面的珠江一带,以前本来都有堤岸的,如今年久失修,那条堤岸不由得渐渐的坍塌起来。袁太尊这个时候又兼了善后局提调。广东的善后局,权力最大,俨然就是一个小小的制台。一切工程饷项,都是归善后局经管的。袁太守见这些堤工年久不修,已经倒塌了一大半,便传了工头,叫他估工承造。哪晓得那些工头听了,都一个个摇头摆手的不肯承接这个工程。都说这些堤岸倒有一半在外国人的租界里头,除了外国人,是别人办不来的。袁太守问他为什么原故,他们都道:“这个工程,既然有一半落在他租界里头,他们外国人一定要想承办这个工程的。若是我们中国人做了去,他就横又不好,竖又不好,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出你的花样。皇上家到了如今的世界,还怕着外国人,何况我们做工的,哪里挡得住他的挑剔?”袁太守听了,没奈何,只得又问道:“万一外国人不来说话,这个工程竟归你们承办,约摸着要多少银子呢?”众工头异口同声道:“就是外国人不来挑剔,我们也没有这样大气魄来包办这个工程。”袁太守道:“在你们眼里头估计起来,大约要多少呢?”众工头算了一回道:“依我们看起来,差不多也要上百万银子。”袁太守心上有了一个底子,便去找那外国的工程家,叫他估计工价。一算起来,一百八十多万,比那中国工头原估的要多了八十多万。袁太守吃了一惊,便又去找别的外国人叫他估算,不是二百多万,就是二百万,比着第一次估的还要多些。袁太守气愤愤的对人说道:“我们中国人真是没有志气!这样的一个大工程,情愿让外国人去赚钱,竟没有一个敢承办的人,真真的可怜可笑!”不想这一番说话,却激起一个中国人来,出来拍着胸脯道:“我不信我们中国人就这般没用!连一个工程都承办不来,一定要让外国人去承办。我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一个人去承办这个工程,看那外国人怎样的和我过不去!”说着,便立刻来求见袁太守,情愿一个人独力承办这个工程。看官,你道这个人是谁,居然竟有这般的胆量?

且说那位巡警局提调、候补知府袁润叔袁太尊,自从陆廉访和他冲突以后,不多几时,陆廉访便告病开缺。袁太守没有掣肘的人,把那广州省城的巡警办得越发整齐。广东这个地方,是个强盗的渊薮,那白昼抢劫,掳人勒赎的事情,省城里头常有所闻。自从办了巡警,便安靖(静)了许多。袁太守又为着珠江的艇子甚多,时常有人闹事;城外沙面一带,本来是洋人的租界,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更是挨得紧紧的,没有一些空隙;便创办水路巡警。自己亲手定了几十条水路警章,禀了宣制军,立刻开办。省城里头的大小官员,也都赞成这件事儿。只有住在沙面的洋人,时常要掉着小艇到珠江玩耍,听得袁太守要开办水路巡警,心上很不愿意,却也没有阻挠的法儿。不消一个月,早已办得十分齐整。从此以后,就是洋人也不敢违章。水面上那一班大大小小的船户,大家都很感激袁太守的德政。

原来这个人姓陈,官名叫陈连泰,广东南海县人。从小的时候,穷苦非常,在香港机器厂里当个小工。这个陈连泰虽然止做小工,却是质地聪明得很。看了厂里头制造机器,就懂了造机器的法儿,慢慢的自己会想出新法造起机器来。这个时候,陈连泰也已经积攒了些工资,便不做小工,回到广东来,开了一个大钟表机器店,顺便和人家修修机器。不知哪一家洋行里头有一只拖带货物的小火轮坏了,外国人不肯修理,说机器已经坏透,不中用的了。洋行里头的人没法,只得把他丢在码头上,招人拍卖。陈连泰知道了这件事情,过去看了一看,笑道:“这不过轻重机和汽力不称,来得太轻,所以运动不灵。只消花几十两银子,换过一个就好了。”众人听了,哪里肯信他的话,都说:“外国人都看过了,说不中用,难道你的本领比外国人都好么?”陈连泰道:“你们如若不信,我情愿不收银子,换过了如若不中用,只算我瞎说就是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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