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吴游击照会英国领事,请他写信给播宝船主,说明要在他船上拿人。送信的人去不多时,果然带了一封回信回来,另有一封给播宝船主的信,附在里头。吴游击当下便带了二十名亲兵,又同着一个帮带陆千总,一哄都赶到播宝轮船上来。这个时候,轮船已经差不多就要开行,船上的人十分拥挤。吴游击寻着船主,把领事的信给他看了。以前杨都司在沙面带兵的时候,这个船主时常看见他上船拿贼,只道是照例的事情,况且又有领事的信,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便自己带着吴游击等一班人,赶进大舱,把那几个强盗拿了出来。一个个都用麻绳紧紧的捆住,捆得就像一个馄饨一般。正要把这几个强盗押上岸去,忽然一个洋人,带着几个细崽,飞一般的跑上船来,劈头遇见了吴游击,押着这几个人,正要走下楼梯,早被这个洋人提起手里头的打狗棒来,劈头就是一下。吴游击不及提防,头上早着了一下,打出一个肐来。吴游击又惊又怒,还没有开口,早见这个洋人舞起这根打狗棒儿,上三下四,横七竖八的一路混打过去。那班押着强盗的兵丁,都被他夹头夹脑的乱打一阵,一个个被他打得急了,只得撇下了犯人,四散逃走。只有那位帮带老爷,站在那里不肯走开。一霎时,早又被那洋人赶到身旁,不问情由,一味的闷打,打得这位帮带老爷没奈何,只得大声叫道:“你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这般混闹?这些犯人都是邹大帅要访拿的人,逃走了不是玩的!”吴游击立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心中甚是不忿,却又不敢和他动手,只得也叫道:“有话好说,怎么这般的混打?万一个犯人逃走掉了,便怎么样呢?”那洋人听了他们两个的话儿,只见他圆睁两眼,倒竖双眉,打着一口的广东话大声喝道:“什么犯人不犯人!你们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由得你们来平空拿人?难道不懂规则的么?”吴游击听了,诧异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我难道不知道这里地方不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我是先请英国领事签过了字,然后再来拿人的。你是个什么人,平空的来这里寻事?”那洋人又大声道:“我就是英国领事,何曾和你签什么字?”原来这位吴游击到差未久,连这位大英国领事大人都没有见过,不认得他面长面圆。听了他自己说是领事,未免吃了一惊,不敢开口。只见这位领事大人回过头来,喝令一班手下的人,和那些犯人解掉了捆绑的绳索,放他们逃走。这班犯人,刚才被吴游击拿住的时候,已经安心待罪的了。如今忽然有了一位救星下来,平空解了他们的捆绑,一个个都好像那漏网的游鱼,出笼的鹦鹉一般,不分好歹,拔起脚来就走。一霎时,早不知走到何处去了。把一个吴游击急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讲不出,看着这位领事大人,放走了犯人,自己也回转身来,大踏步走上岸去,一个犯人都捉不到,还不要管他;更饶上一位帮带老爷,被他打得鼻塌嘴歪,头青面肿。吴游击看了也没奈何,只得气忿忿的走上岸去,立刻赶到邹制军那里禀见,把这件事情说了一遍。

邹制军听了大惊,连忙传了洋务局总办来,商量了一回,立刻缮个照会给英国领事,问他为什么这般举动?并要叫他交还那几个逃走的犯人。那知照会去了几天,好似石沉大海一般,那边理也不理。邹制军连发了两次照会过去,催他从速照覆,英国领事仍旧置之不问。邹制军只得派了几个谙练交涉的人员,去拜会英国领事,当面问他究竟有什么意见?那位领事便对他们说道:“这里是我们敝国的租界,自有我们的治外法权,你们贵国官吏若不得本领事的允许,是不能擅自拿人的。你们那个什么管带官不遵条约,平空到播宝船上去拿人。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事情,与别人不相干。”大家听了他这般说法,一时都说不上话来。有一个胆大的委员便问道:“既然如此,贵领事又何以照覆吴管带签字认可呢?况且此次上船拿人,是播宝船主见了贵领事的来信方才承认的,吴管带并无不合。贵领事何以擅放重犯,出此野蛮的举动呢?”领事呆了一呆,方才忽然道:“这件事儿,另有一个情节在里头。吴管带照会送到的时候,本领事当时不在署中,书记官不知详细,一时误行签字。后来本领事回去之后,知道这件事儿于例不合。敝国的法律,没有证据的罪人,一概不得拘捉。本领事见无罪的人无故被拘,所以当时释放。你们诸位请回去致意邹制军,说本领事对于此事,并没有一毫意见,请他不要存心。只要诸事按照条约,本领事断没有不答应的。”那委员又驳他道:“照贵领事口中讲起来,是书记官一时错误,吴管带却无有不遵条约之处。况且还有贵领事给船主的信为凭。”领事不等他说完,便道:“那封信儿算不得凭据,况且也并没有允许吴管带在船上拿人,不过嘱咐船主,认真查察搭客,免得有匪人阑人。船主一时大意,只认着叫他协力拿人,两下都误会了,所以才闹出这个岔儿来。”那委员听了,微微的冷笑道:“怎么贵国人办事这般大意?书记官错签了字,船主又错看了书信。但是这两位虽然一时大意,却与吴管带、陆帮带无干。如今他们两个人都受了贵领事的殴辱,这本帐又怎么算法呢?更兼书记官误行公事,又该受何等的惩罚呢?”领事听了,面上露出很不愿意的样儿道:“惩罚不惩罚,敝国自有法律,与你们诸位不相干。至于吴管带的这一层话儿,那是他自己冒昧,咎有应得的。”那委员又道:“明明吴管带没有错处,怎么叫做咎有应得呢?”领事见他顶得认真,便怒道:“错也罢,不错也罢,总之,在我们这个地方,不能凭着你们贵国那班官吏无故拿人就是了。”那委员听了领事的话儿来得十分强硬,知道不能同他讲理,只得说道:“据我看来,别的事情也不必讲他。贵领事只把那几个罪人交出来,或者由敝国派人拿捉,完了这件事儿,也就罢了。不然,这件事情要是认真交涉起来,恐怕贵领事也有一点错处。”领事听了,奋然说道:“这个不能。不要说那几个人现在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就使他们还在这个地方,没有犯罪的证据,本领事也有保护他们的责任。至于你们贵国一定要和敝国交涉,那也没有什么,听凭你们贵国的便就是了。”那委员听了,想了一想道:“既然贵国租界不能听凭敝国拿人,何以杨都司在这里当管带的时候,又常常在这里捉获盗犯的呢?”领事道:“杨管带是杨管带,吴管带是吴管带,不能一例而论的。况且杨管带捉拿的罪人,都是证据确凿,并无不合条例之处,比不得这一回的事儿。”几个委员听了,也无可如何。只得回到邹制军那里,细细的禀了一遍。邹制军也想不出什么法儿,只有起先和领事驳诘的那位委员,气忿忿的心中不服。禀了邹制军,情愿他一个人和领事交涉,按照历来在租界拿人的规则,一定可以驳倒他的。无奈这位邹制军,以前在直隶臬台任上的时候,为了一件交涉的事儿,得罪了外国人,部议把他革职留任。好容易千方百计的不知走了许多门路,用了多少银钱,方才到得两广总督的地位。他碰了外国人一个钉子,见了外国人的影子都是怕的。如今听了这位不知风色不识时务的属员,竟要和外国人去讲起理来,他心上如何不怕?连忙对了他把手乱摇道:“你不要混闹,外国人的事情不是玩的。他动不动就闹到京城里头去,和你开起国际交涉来,我们哪里当得起这般处分?”那委员听了不服道:“回大帅的话,天下的事情,总讲的是一个理字。这件事儿,吴管带并没有什么错处,只要同他据约力争,一定可以得上风的。”邹制军听了,慌忙说道:“你不要这般糊涂。我们中国今日之下,衰弱到这步田地,你还要想和外国人讲理么?外国人是专讲强权的,哪里和你讲什么理?你要是好好的敷衍着他,他还肯勉勉强强的给你一些儿面子;你要把他逼得急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他就爽性翻转脸来,给你一个大不体面。我是碰惯外国人钉子的,深晓得他们的性情。好在这件事儿也没有什么大关系,只得凭他的了。哪叫我们中国不中用的呢?”那委员听了,虽然心中忿恨,却没本事做邹制军的主,只得辞了出来。只听得他一面走着,一面叹气道:“做大员的这样苟且偷安,做属吏的又是那般逢迎得意。咳!华夷混合,宇宙膻腥,我们这班中国人,侧身天地,竟没有可以容足的地方,这便怎么样呢?”

看官,你道这个里头究竟怎么一回事情?原来哪里是什么书记官误行公事,船主误认来函?都是杨都司一个人闹出来的事情。恨着上头撤了他的差使,疑心是吴游击想他的遗差,在里头说了他的坏话,趁着吴游击上船拿人,赶到领事那边去,请他帮他的忙。领事本来和他很要好的,自然依他。赶上船去,把罪人一古脑儿都放得干干净净。杨都司十分得意。以为他在沙面带兵的时候,也不知拿了多少人,从没有什么阻力。如今吴游击到差不多几天,就闹出这件事来。不见高山,不见平地,这一来,越显得他是个能员,吴游击是个饭桶了。后来吴游击果然为了这件事儿,辞了差使。邹制军徇着领事的意思,仍旧把这个管带官委了杨都司。这是后话,不必提他。在下做书却就借着这件事儿,做个全书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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