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膏芝房里,搬烟榻,寻人找东西,沸反盈天,夹着那念经和尚的木鱼声音,奶奶、小姐们的哭泣声音,执事夫役争论赏钱的声音,闹得不清。毕太太、黄绣球、曹新姑三人趁此就抽身而去。一路上说这家人家,真可在晦气头上,出了这种大事,还里里外外的闹乱子,好比如今的朝廷,内忧方起,外侮又生,外侮未平,内患更亟,做主人翁的只是昏天黑地,凭着他手下相信的人横七竖八的做,他却只顾把守着枕头边的箱子,不知道房门内,一直到大门口的器具对象,早已被别人丢了失了,竟其连大门外的产业,也忘记不管,只管那枕头边的箱子,岂不可笑?想来陈膏芝失去的对象,就是此类,所以他才那样着急。黄绣球又道:“今天看见孝子,不看见孝孙,钻在什么地方?”曹新姑道:“出来的时候,我倒看见他,一骨碌从灵柩底下,草苫上爬起来,望孝幔外面走去的。我还疑心怎样又有一个孝子,后来才记得是他孙少爷。”毕太太道:“这是承重孙的情境,才要陪着孝子,同睡在草席上,他怎么也睡到草席上去?可见得他老子送入殓时,就铺了草席吃烟,他去闻烟,烟迷了好半天,才爬出来的哩。”如此谈说自去不提。

且说陈膏芝夫妇二人,舞手跳脚,在房里急着,喊那丫头菱子,死也喊不到,各处搜寻了,没个人影儿。一面叫别的丫头老婆子,要搬牀上的烟具,到灵柩后头烟榻上去,自己在牀上先摸那枕头边藏的一双金镯子,再摸也摸不着。陈膏芝便问他太太,陈太太道:“莫非已放在首饰匣里?”忙开出橱柜一看,首饰匣也不见了,因此要寻菱子。寻得更急,一时间拔乱翻蛆,把几个大皮箱都叫人一个个打开看了,内中却一些未动,除了这首饰匣,看看竟像不少一件东西。想来想去,那双金镯子并未放到首饰匣里,怕是掉落帐子外面,就又叫人拆起牀架子,除下了帐子。只听见牀顶上,帐顶上四角落里,有多少悉悉索索的下来,都是瓜子壳、花生壳、核桃、桂圆壳、枣子核同些老鼠矢,末后还有一只金耳环,一个银烟盒子,捡起来扫开了,扫了又看,看了又翻,地板却平平札札的,一无漏洞。点起洋蜡烛、保险洋灯,关上房门,细细的在房里找寻。有个小丫头,就说:“两只金镯子挺粗的,不比一根针,瞧不见,一定要查首饰匣子,或者已经藏到匣子里去。这都是菱姊姊经营的,想必他晓得今天人多手乱,预先收拾到别处去了。”陈膏芝夫妇,这才提醒了,分头各自出马,去寻那菱子。

陈膏芝到底看着一身麻衣如雪,不好走出厅堂以外。那陈太太,却顶着一块麻布,穿着一条麻裙,两只脚彳亍彳亍的,惊惊慌慌,各处走了一巡,口中还“菱子!菱子”的喊个不绝,把厅堂内外一班男客男仆,四面回避,念经的和尚们也伸头缩颈的看。喊不着,又问人,问不着又喊,那里来个影子?不觉的跑吃力了,就在二重门口廊檐上一张条凳坐下,号啕大哭。这一哭十分伤心,嘴里不住的说道:“两只金镯子,不过八两重,匣子里的珍珠头面、翡翠金器,可就值一万多呢。东西既不见了,人又没有了,我也不要这性命。”一气就奔到灵柩面前,乱碰乱嚷,哭的滚在地上。家下人一齐上前来劝,吓得奶奶、小姐们都目瞪口呆,不能说话。

倒是那孙少爷说:“这必是菱子偷去逃了,我常时看见菱子面前。今天单单的没见,不是他偷跑了,还有谁?”陈太太哭着,反骂那孙少爷道:“菱子是从来不出我的房门,你们冤枉他!我倒疑心你祖奶奶,没有死的前头,你老子把我这些东西就交给了你祖奶奶,祖奶奶送张三、送李四的送完了。如今硬打发我丫头躲开,栽在丫头身上。你想,你祖奶奶,前回送人的几百吊钱私房,不是从这些上头出的,从那里来?你老子还同我别气。今日你老子,不交还我的东西,我可死也不肯干休!”说罢,索性在地上叉手叉脚的哭,哭得连烟瘾都丢了,只见眼泪鼻涕,同个叫化婆一样。陈膏芝在旁,听得好不生气,却不能来劝,就问:“今日谁打发菱子到那里去的?”大家都说:“已经到外面亲戚本家当中,各处寻过,没有人晓得。他却从来实在没有出过大门,这真奇怪得很。”说着,那本家老爷出上一个主意,说:“现在天色已晚,大事总算过去了,今天事忙人多,外头来的人,断不能进太太的房。要偷这东西,除非是家里人,保不定东西还未出门,何不关上大门来,搜上一回,再点点男女仆婢的人头,除了菱子还少什么人?”

其时女客,都已散完,连胡进欧也看得不耐烦,早已去了。此话一出,就扑通关上两扇大门。本家老爷帮着陈膏芝父子,带着几个家丁,穿房入户的一搜,整整闹到二更以后,全无影响。男女仆婢,自菱子以外,也不少一人,只有多几个出来。这一夜大门就不曾开,关着几个和尚念倒头经,太太、老爷也就哭闹到五更天,方才略定声息。

第二天一大早,去报了地方官。地方官马上来踏勘,说:“一定是这丫头偷跑,总得有个接应同逃的。”问问这丫头,又都说平常不出太太的房门,怎会有人同他接应。官说:“这莫非是大仙,连人带物的摄了去了?”太太远远的喊道:“什么大仙,是我家大人支派了那丫头躲开,把东西早就消灭了!”那官听得诧异,只说回衙派捕快去查,打道而去。

这里太太、老爷又闹上半天,老爷没法,果然拜起大仙来,叩头许愿,终久无影无踪。这日家丁当中,却又少了一名,叫做赵喜,就是跟本家老爷去买棺材,问益大钱庄要钱的那个,也是一天不曾见面,不知去向。有人看见,说:“清早开大门,送和尚出去的是他。”于是又大惊小怪,闹得个鸡犬不安,把这新丧的事,倒全不过问。不要说孝子孝孙祭奠哭泣,连灵座上一幅真容,都没得挂,白蜡烛只点得半段头的一支,其余更就荒凉惨惨。大概是上下人等,闹昏了,吓昏了,无从问信,做书的也只顾得一边。当下陈膏芝听说又不见了赵喜,疑到他是与菱子接应同逃,却比菱子迟一天才不见,很不明白。太太听了,倒像心上一楞,没得话发作出来。陈膏芝便问:“太太,你看如何?可不是那忘八羔子,骗了菱子出去的么?”太太道:“是便是,你打算怎样呢?”陈膏芝道:“丫头虽不见了两天,赵喜是今早才不见的,一定他藏了丫头,在外面等他同跑,跑的一定还不远,无论是船是马总追得着。快些请官衙里出差四面兜拿,并飞移邻境,一体踩缉。”说过之后,依事而行。

隔了几日,已是头七,那亲亲眷眷依旧送礼慰问,络绎不绝。女学堂同志数人,如文毓贤、徐进明、吴淑英、吴淑美以及毕太太、黄绣球诸人,却连日听说陈家的乖谬离奇,反只在学堂中另设了陈老太太的记念,商议另拣日子,开个追悼会。就接着要开办两边的学塾,不去问陈家的信。只有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同是缙绅门户,胡进欧是叫名姑奶奶,不能不到,但也只自把耳朵听着,眼睛瞧着,不管那话把戏。当日第二次报案之后,那官府是否替他出差访查,是否赵喜串通了菱子偷跑,暂搁后叙。

转眼之间,又到满七。就在满七那天,是开吊日期。因为陈太太气得像疯了,陈膏芝也气得病了,预先任什么没有料理,只随便发了各处的讣闻。开吊这日,只有一场经忏,门前的丧亭、吹鼓亭,灯彩天篷,一些儿没得,冷冷清清,很不成个样子。来吊的人倒却也不少,看此光景,各有各的议论,浮文不提。惟独那本家老爷,稳稳笃笃,赚了一笔棺材钱,益大庄上的事,始终陈膏芝家无人晓得,都因有此一闹,闹得陈膏芝并没有在丧事上,要整百整十的用钱,取钱的经折子,并没有拿出来,逃的人也没有偷得去。益大庄上同那本家老爷,各自心虚,幸亏话未通天,免遭祸累,也就不敢再出头下手。

陈家开过了吊,其时已将近九月重阳,那女学堂同志的追悼会也开过了。开追悼的会这天,除了黄绣球、前回所发知单六七人之外,还有那报名的女学生当中,牵三搭四而来,很有兴会。内中先由胡进欧演说那陈老太太的一生历史,后由黄绣球演说陈老太太赞成这女学堂的一片美意,却预先约定不讲他死后的一段怪事。末了由文毓贤宣读祝辞,文毓贤还做了几首乐章,在会饮的当口,请大家歌唱起来,无不欢欣感叹。刚要散会,只见一个女孩子,拖着光光的辫子,大手大脚,赶理来看,大有个来迟不及之意。毕太太对黄绣球道:“此人面庞怪熟的,像似在那里见过。”胡进欧回头看道:“这是薛家的丫头樱儿,不是说想考女状元的么,怎么忘了?”因问樱儿:“你怎样一向不见?陈老太太病故,你家奶奶怎样也不去一趟?今日你是怎样晓得了来的?”毕太太、黄绣球才记着他,是陈太太干媳妇身边的那个丫头。想起他考女状元不考女状元的话,着实同他亲爱,就拉他坐下。

那樱儿便道:“我家奶奶回娘家去了好些时,我因为病着,没有同去。陈老太太病故,我家是知道的。那几天我病得正凶,今年自夏天到如今外面病症很多,就总没个好大夫。”黄绣球道:“早不晓得,早晓得了,这位毕太太就是女中扁鹊,我家王老娘同衙门里的张先生不都是看好了吗?”樱儿道:“怎么陈老太太的病不去一看?听得说他那病是他媳妇太太呕坏了的,年老的人,呕不起,想来也是难医的,怪可怜他老人家,一生厚道,常时劝我们要学好,要识几个字,不可光会学烧茶煮饭、做点粗针线笨事情,就可算能干女人的。只是那陈大人一家,除了这位老太太,都胡里胡涂,真可惜了。诸位奶奶,可是今日在这里供着他老人家?怎样不请他老人家一张照片来挂着呢?”胡进欧道:“还讲照片,连白都没有揭一张,灵面前空空的,并不曾挂个真容。”樱儿道:“这是陈府上的家风不用的么,不应该连这个都没有。”大家便说:“陈府上老太太死过,还出了一桩大事,你可晓得?”樱儿道:“听说为着在钱庄上拿钱,他家赵二爷打坏那钱庄上的东西,可就是这桩事?大不了赔点钱出来,买还东西罢了。”大家又道:“事情更大着呢,你竟不晓得?”于是从关至尾的一说。

樱儿听完了,瞪着眼一声不响,只说:“啊唷唷!有这大的奇事?”一看壁上挂的自鸣钟,已到五计,急于要走,问:“这个学堂几时开工?等开工的那天,我还要来看呢。”大家笑他这开工二字,说:“到开工的日子,你来看着,要学个什么手艺?”樱儿道:“我有什么功夫来学手艺?求着诸位奶奶,央请我家奶奶放我每天来一趟,识几个字就好了。”大家说:“好的好的,容易容易。”樱儿便笑嘻嘻的向各人告辞出去。

黄绣球又追出喊住了他,说:“今晚你可再请一个假,到我家里去走一趟,或是你回去先讲明了,我打发人来领你。”樱儿答应:“使得,横竖晚上无事,我自己坐乘小轿来罢。”大家见天色靠晚,也都要散,说:“开学定在十月初一,还有二十几天日子,我们还可聚议两次。”黄绣球道:“记得去年九月十五,我才碰着尼姑,看看今年又到九月十五了,尼姑已变了奶奶,这学堂还是得了两个尼姑奶奶做成功的,论起来还该在这堂里设一桌盛席,请请王老娘、曹新姑,就算补行中秋庆祝会。那陈老太太在天之灵,必定也喜欢赞成的。”大家一齐拍手称妙,说:“如此再隔个十几天,或是竟到十一月初一,索性多办几桌酒,请请姊妹们、学生们闹热一场。”曹新姑当时也觉得高兴,等散回来后,告诉了王老娘,自然也一般快乐。

上了灯不多一时,樱儿果然来到,循着俗礼,给大家请安。黄绣球一手拉住,说:“这个礼,从今以后,我们用不着。”又略略的说其所以不应用这个礼的原故。正说间,毕太太也从张家打了转身过来。黄绣球便问樱儿:“方才讲陈府上的事,你瞪着眼,像要说不说的,必定有个道理,我所以请你来想问一问。”樱儿笑道:“奶奶问这个么?他们失东西,跑掉了人,我真可一毫不知。只晓得那菱子在他太太房里最是得宠,一天到晚的,总不离房门一步,却平时他太太瞒着老爷,要叫菱子到什么首饰铺里、裁缝铺里去,都在早上一家子没有起来的前头,溜个一趟。先头都是那赵二爷领路,后来熟了,赵二爷可领可不领,回来的时候,都从二门上一条弄堂里,穿到厨房,端着一盆水进至上房。上房里别的丫环、老婆子,只当是他起来端脸水进去。一个月也只有几次,那个关心?却不知菱子同那赵二爷,早就有了那个。”说时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格格的笑。又说道:“有一天,陈太太因为打发他出去之后,又追上去交代他一件东西。可巧他同赵二爷,打皮壳儿,被太太碰穿了。太太也不说明,就自此不打发他出来了。这已是两年前头的事,我也听见我家奶奶讲的。我家奶奶前两年没有出嫁的先头,一直住在陈家的呀,这回怎么就趁老太太才断了气,下此毒手?真算丧尽良心,不害臊、不要脸。看他就是同赵二爷出去,做上野夫妻,生出孩子来,也一辈子没得脸见人。况且既是报到官府大老爷那里,怕他迟早也跑不了。”大家听了,知道此事是这两人所做,一定无疑。这回怎样的逃法,樱儿真也不知,不往下问。谈了些别事,叫樱儿十月初一来吃酒上学。到我们这里上学,等你奶奶回来,一说包管答应的。樱儿欢喜不迭,仍复去了。

黄通理出来,对着一班人道:“听听这陈家的事,可都不是治家无法,才弄出这些弊病。现在官绅读书人家,真是毕大嫂子说得好,慢说像陈膏芝这种一家大小埋在鸦片烟灰里,事不足惜,就是寻常的门户,只要沾着一些儿富贵气,总有多少骄奢淫佚的笑话闹出来,这无非是不讲家庭教育的道理。那偷偷瞒瞒的事,又无非从家庭压制上来的,有了压制,才生出欺诈之心。我们中国三四千年以来,各式各种,都吃了这个亏。如今陈膏芝这一家的事,不过是个影子,放开说起来,就说不尽了。”黄绣球道:“是呀,是呀,真真不错。我也有几句乱谈,又是我近来体验到的,要请教于你,看可有什么进步?”说着去倒了一碗茶,旋起了灯,拉着毕太太坐近书案边,待要开口,做书的此时也去倒茶,搁住笔不曾来得及,记就记在下文了。看官请看此书第二十二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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