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来时,房东迎着他,关心的问到:“谁呢?”

他只摇头。

房东太太好奇的走来问:“唉,太漂亮了,太年轻了。”

这时摆上了一桌菜,因为是预备两个人的;主妇为在生人前表示贤惠,所以菜特别多。韦护问有粥没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觉得有点饱胀了,于是他加倍的抽起烟来。他在楼下客厅里延迟了许久,因为他不愿独自在着。他怕寂寞,因为刚才是太热闹了。他破例的同他们玩了一点钟的扑克。主妇说她会用牌卜命运,他好玩请她卜时,她捉弄了他。房东又问他,他只好叹息着:

“这全不是我预料的,而且也无希望。不过我可以说,她太使我迷惑了。她还年轻,不过是一个姑娘,她还不懂许多呢。”

“我希望你进行,大舅父听了也高兴呢,他老人家也该看你成家立业,快活快活了。”那表亲的房东就这么做出亲戚的关切,说出这一串自以为很得体的话。

韦护自然不会生他的气,虽说他心里想:“得了,我还管你希望不希望吗?”他只是敷衍的笑着,又将话说到牌上来。

主人夫妇虽说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们说一句较深的话,他又回到楼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爱。她是那么善于会意的笑,那么会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个处女的心。她一点不呆板,不畏缩,她没有中国女人惯有的羞涩和忸怩,又不粗鲁不低级。他早先对于她的印象,只以为是有点美好和聪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发现她许多性格上的美处,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于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怜的样儿,他几乎大声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仿佛还有几个姑娘,但她是她们的代表,她们的思想显然是受了她的制约。自从来上海后,他觉得她有点厌弃他,他曾想过:“韦护有什么地方使人不舒服吗?”他觉得只有她,她始终是有生气,她若不叫你爱她,她便会给你恨她的根据。

这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只坐在丽嘉曾坐过的那张椅上,抽着烟,兴奋着。他不愿去想工作和爱情,因为这已经很苦了,终究是无结果,他想等过几天了再看吧,也许韦护又会厌倦的(他自己觉得这话有点骗自己)。

他到办事处去得迟了一点,他皱着眉头向别人说:“唉,只怕还得早点回去,唉,有点讨厌的事。”他既粉饰自己的惭愧,又留下早归的余地。

可是一整天丽嘉都没有来。

到六点半钟的时候,他已灰心了,勉强在吃着晚餐。而丽嘉才翩然的从听差大开着的门里,亭亭的走了进来。她在两对闪闪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详的要韦护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里等他,她还向那审视她的夫妇笑了一下才上楼去。

“哼,不错呢!”

但是韦护不愿听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他们见面时,不觉的走拢来友谊的拥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说,微微闻着她的发的香气。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触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过饭吗?”

“自然。”

于是韦护替她取出一些水果来,自己燃起他饭后的香烟,说:“我想你不至讨厌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却很喜欢别人抽,只是女人除外。”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我不会抽吧。”

“那么,是欢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顽皮的神态。

她装着没有看见,去剥一个顶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软、又润、又尖的手,在那鲜红的橘子皮上灵巧的转着。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纤手试新橙……”的古词来。

他向她讨了两瓣剥好的橘子。

他觉得有她坐在身边,看她的一举一动,听她说话,即使是最不关紧要的也使他感到幸福。他自己知道在她面前,他是更能敬重她的。他觉得他曾枉自找了那么多的苦吃,简直是愚蠢的事,他问道:

“你那几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难过,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哈,你猜?我想你没有法猜到的。我和一个朋友到浦东的纱厂去过。还会到你的一个朋友,叫——叫什么……”

“是程涛吧。”

“对了。他告诉我他是你的朋友,我逗他说,‘先生,你错了,我只认识浮生,那是因为他爱人同我曾同过学。’他回答得真妙,他说没关系,都一样,我终究会认识你的。”

韦护很诧异,与其说是诧异,勿宁说另一种爱好吧。他注视着她,他说:

“你同她们谈过话?”

他告诉她他病了几天,他实在不清楚这次事。

“唉,你还不知道我完全是为着别的更烦恼呢。”

但等他再问她时,她又说别的了。她不愿说她曾友好过的那起人的坏话,虽说他们现在使她失望和灰心,甚至动摇起来。

韦护已经了解了一部分,他热烈的希望着说:

“你还想去做一个女工吗?”

“现在不想了,因为——你愿意我离开这里吗?”

他也笑起来了,在心里大声喊着:“她爱我呢。”

于是她谈到他的病,他说那是蠢病,如果她肯早点来这里,他就不会病了。

她对他望了一眼。他又说:

“你如果这样不吝惜你的美,而要再这么望人的时候,那,丽嘉,你可以饶恕我的鲁莽和无礼吗?”

她不觉的又望了他,然而他却并没有鲁莽,他只恨恨的说:“残忍呵,可爱的!”

两人不久便坐在一张椅子上,丽嘉很幸福的被他拦腰抱着。她讲了许多她过去的事。他也讲了许多他困苦的经过。他时时很苦痛地望着她,觉得她太美了。他看见她这么不倦的听他说话,他竟快乐得有点悲观起来。他想:“若是这时大地会沉下去,倒是最好的事。”而她呢,她没有想到,她只天真地问他:

“你会讨厌珊珊来这里吗?”

“不,绝对的不,只是不能像欢迎你一样的欢迎她。”

“但是她却拒绝我邀她。她说她不会在你这儿坐一分钟的。”

“那是因为她讨厌我。”他想起珊珊说过,说是丽嘉从没有过恋爱的嫌疑的话。他问她姗姗的话错了没有。她笑道:“那自然是说的过去。”她又改变道:“那是她不懂得我,我常常都在爱人的,只是不长久,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也不完全,也不热烈。”他问她为什么她知道她在爱人,她便笑起来:“我做过梦呢。”于是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他抖战的说:

“丽嘉:不要使我失望,告诉我,你梦见过我吗?”

“没有,但我想你呢。”

他用力将她扳过来,他要求她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也够了,她不肯说,但她却失魂的让他接吻了。

以后,没有一个字能逾越爱情的范围,韦护太擅长这些言语了,他使自己陶醉,也陶醉了丽嘉。直到楼下客堂的钟无情的猛打了一点的时候,她才骇得跳起来嚷着:“我要回去了。”

韦护戚然的躺在椅上,将脸埋起,不做声。他想留她,但没有表示出。他命听差雇了一辆汽车来,一路上他紧紧的抱着她,吻了她好几次。她说她从前咒骂过汽车,然而现在,若是有他的话,她愿意永远坐在汽车里。这话自然是有点矜夸,不久便到了她住的那弄口了,他送她到后门边。她望见亭子间里射出的灯光,她恍声的说:

“珊还没睡吗?”

“恐怕在等你呢,好,快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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