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翁有女,字筠倩,肄业于鹅湖某校。曩者清明节假返里,曾识得春风半面,一十四五好女子也。惜其婉丽之姿,已深中新学界之毒,飞扬跋扈,骄气凌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来女学昌明,闺阁从风,联翩入学。究其所得,知识未必开通,气质先为变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较之老人,相去殊远。

盖二人皆具过人之质,不过一趋于平淡,而一趋于绚烂,一趋于恬静,而一趋于热闹。遭遇不同,态度亦因之而异。故一则觉其可爱,一则觉其可怜。可怜者未有不可爱,可爱者未必尽可怜。吾辈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余书至此,又忆及余当初见女郎时,正值庭前木笔盛开,梨花尽落。余既以一树香云,比此孀闺之少妇,复以万枝红玉,方彼绣阁之名姝。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为之写照,不可谓非奇事也。当时曾赋小诗,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之句,亦可知余意之所在矣。

虽然,人家女郎,何劳我加以月旦。幸此为余之日记,只余一人知之。偶然捉笔,聊寄闲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评亦至当也。

余于梨影,悯其遇而洞其情矣。彼矫矫之筠倩,等诸隔墙春色,不甚相干。乌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几许柔情蜜意?就余意私惴,二人态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断言。

然昨闻崔翁言,又似两人平日相处,实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无一失。彼女郎与梨影,惺惺相惜,一样可怜,固大异乎余所云耶。果尔则余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闺,尚有一凄凉之伴侣也。

筠倩与梨影,平时果能相得与否,兹姑勿论。即果相得矣,而此次归视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药石与否,正未可恃也。梨影病源,余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岂能除?

彼筠倩纵兼有慧心热血,善为劝慰之词,曲尽缠绵之意,中间终隔着一层厚膜。余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诉之筠倩,则筠倩又何从见其胸膈间物而为之治疗耶?

事有出于意料之外者,余以筠倩归来,于梨影之病,无所重轻,而孰知不然。两日间个侬病耗,传送于余耳者,乃足令余喜极而骇。

昨晚秋儿告余曰:“筠倩归后,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呓者以息,浃旬以来,水浆未人于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瓯矣。筠倩诚吉人,一来即立驱病魔远去,良于医生万万。

婢子愿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离也。”言毕,目余而笑,若知余闻此讯,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儿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余,渠既病,人侍汤药,余每日仅于晚餐时一见之,悄立灯前,愁容一掬,俟余餐毕,匆匆收拾残肴以去。今则笑声恰恰,已复其憨痴之常态,若自表其无限之愉快者,则其所言者确也。

天相伊人,灾消病退,好音自至,余宁不喜?顾实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来也若飘风,其去也若骤雨,关键何在,岂属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疗彼心疾者,则彼又何为而病?

此事余滋不信,个中疑有别因,殊难悬揣也。

梨影病卧以来,余亦未有一宵稳睡。今彼病渐愈,余忧可解,黑甜乡中,宜有余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余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辗转终宵,东方又明,依然无寐。为余之双眸者,亦云苦矣。

思之不得,转疑彼丫鬟狡狯,造作是语以欺余。梨影此时,或仍是昏沉一榻,恹恹作病潇湘也。顾余此想又于事实不合,盖辍学之鹏郎,今夕又嘻嘻而来,就余补课矣。

讯之良确,且日:“余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与阿姑絮絮作闲谈。余久不见余母笑容,今复见之,余心滋乐。阿姑爱余,尤爱余母。余因阿姑能乐余母,乃益爱阿姑。先生亦知兹数日来,阿谁伴余寝者?”

余曰:“殆若母耳。”鹏郎日:“否。余与阿姑同宿也。”

余聆到一番报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只知恋母,今其出言之际,亦于其姑,则筠倩之为人,良有与人以可爱者矣。

然余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余意筠倩纵可爱,梨影之忽焉而愈,事决与彼无关。然则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绝余矣。彼为余牵率,同堕苦海,载沉载浮,几濒于死。今乃于急流万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跃而独登彼岸,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而余怀渺渺,月惨云愁,此恨绵绵,天长地久。病余大觉,渠早为出梦之人;劫后相怜,余已作沾泥之絮。天乎无情,此局如何便了哉?”

疑云一团,犹滞心头。余度梨影之心,必已莹然彻悟,拨云雾而见青天、故幽爱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则拟议之词,又乌足据为定案。彼意果如余料者,亦当有一言示余,以为永诀。

果也,鹏郎今夕乃又以瑶缄至。余意是必绝交之书也,孰知一罄内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惊叹欲绝者。噫!梨影之爱我,可谓至矣。梨影之用心,可谓苦矣。乃录其书于日记。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来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

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日:“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

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此后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若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读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

君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

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君心已安耶?

君诚多情,惜情多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

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

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何不慊于今生!

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

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言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

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

君归去,速请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

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附呈四诗祈察。

残宵苦忆泪如麻,只为当初举念差。

垂死病中惊坐起,昏灯一点忽开花。

他生有福尽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来补恨,愁云啼雨一齐收。

九转螺肠苦费思,好春拼付隔墙枝。

他年璧月团阚夜,莫忘梨花泪尽时。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札报痴郎。

书成不见相思字,此是儿家续命汤。

嗟乎!梨影欲绝余则绝余矣,胡为又节外生枝,多此一札一诗耶?夫筠倩何人?何与余事者?亦何与彼事者?余于世无缘,强他人之缘以为己缘,又焉能必其如愿!即如愿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无缘,人且为我而失其缘。

我自福薄,应食此报,而人则何辜,离恨天缺其一角,岂他山之石,所能借补耶?以俗情衡之,余年少翩翩,多情自负,尘世风华,阿谁无分?爱河汩汩,情天苍苍,宁独少我何梦霞一人?游泳回翔之地,何为而自歧其趋,沦人于颓丧灰败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盖亦为薄命人一生已矣,尔独何心,为此无益之凄恋?脂粉丛中,不少怜才巨眼,尔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独不应用之于余,夫此意何常非是!

余亦常以之自问,年华未老,才思犹多,欲于情爱场中,觅一知心佳侣,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数,何不弃而之他,自谋幸福?天壤之间,固岂仅一飘零女子白梨影足系吾情者?然而一转念之顷,则复塌然而!

吾生固无望也,回忆十年来之所遭,无一足称余意。少年人欢愉活泼之情,已为恶劣境遇,摧折殆荆使不遇梨影者,余且终为木然无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沦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复活。而名花已老,惆怅春风,复活之情,不期又如浇冰雪,冷彻胸腑。

总之,余非自弃,大实弃余,今日之事,欲余力摈梨影于度外,余即自问不逮,亦当勉抑此心,强归割忍。欲余舍梨影而他图,则余情无多,死而复活,活而复死,一再打击之余,决无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余已深,今逆余意而为是言,良非得已。盖谓余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将人生万有,一概捐除,事涉于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余宁不知其旨?实则余忍心绝世,初非为彼一人,不过一遇彼,而余微生一线之希望,窘然遂斩,无可再续。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

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新欢不乐,旧恨弥长。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

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玻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于误投,败象立见矣。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与余忤。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钳口结舌。人家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汝,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

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人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惠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殊未足以对汝。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

梦霞顿首。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鹏郎此时,安睡已久。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人世间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遽遽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

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日:“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余答以‘无’。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颦,忽而泪落。旋余即人睡,不复知其何作。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日:“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汍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文日: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

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捏,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

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起视孤灯,乍明又灭。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虾须不卷,鸭兽无温。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余答以已膳。乃去。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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