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清的街角,西接田舍;秦舟的家人,有的在街后乘凉。月色入户,尤其显出惨淡的寂寞的景象。这是一九一三年夏天的一夜。

他们都平心静气地听上海制造局的炮声,街上稀少的足声。他们暗地里想:邻人们避难去的,已是十室九空了;风声何等的紧急,可想而知。只因秦舟的父亲呻吟病床间,没法可想。好譬诸天命罢!他们依旧没有声息。

这时秦舟从街上回来,力竭气短地告诉家人说:“我们快些儿进去罢,南兵从官路上渐渐的赶下了。”他们听得这个消息,连忙走进一处高大的旧式的房屋;把后门关住了静听着。果然杂沓的足声,一忽儿在街道上连一连二地来了。

秦舟父亲的病室,靠着街道的一面,他们都团聚在这里;灯光半明半暗的替他们耽忧,替病人危险。病人还在说些死生由命的话,告诉他们镇静,别心烦意乱。他们一面虽是安慰病人,一面都在啜泣。只有秦舟漠不关心,呆呆地坐在他父亲的床前,他并不想起父亲的病很利害,要来日大难了。他只想到久久不得H小姐教他算学,暑假开学,又要被先生责备了。他不由得也滴下几点眼泪。

这一年秦舟长到十三岁了,什么世道,什么人情,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他很欢喜父亲有病,那末天天不会逼着他做《通鉴》札记,他可以自由了。他平常很牵记H小姐,她是他的姑母家的亲戚。他前年在初小读书的时候,寄膳在他的姑母家里,又是和H小姐同学。他因为从私塾转到学校,不曾习过算学,所以H小姐常常教他的,因此非常亲昵。去年他考进高小之后,寄宿到学校里,便不能与H小姐常在一块儿习算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记起H小姐,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哀。

过了一天,太阳从东方射出一道红光;路边的一带豆菽,都横倒了,显然经过了兵灾似的。露水还凝在豆叶上,发出珍珠的光。秦舟一个人在路边,手里拿着许多逃兵遗失的枪弹,肩上背了一把热水壶,还在田间寻觅。此时他显出一副欢喜的傲慢的脸儿,弯着腰儿只向前进。他好像一位考古学家,发掘古墓似的。

“喂,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他的表兄涟秋。

“涟哥哥,昨夜过兵,我们真是吓得魂儿出窍!你们怎样?好个运气,我今天拾得许多枪弹和一个热水壶呢!”

“这有何用呢?我要问你,舅舅的病怎样了?”

“还是不见起色呢!”

“我是来问舅舅的病,你同我一块到你那边去罢!”

他们说了便牵着手,回到秦舟的家里去。

病床对面的庭柱上,半明半暗的灯依然装置着。秦舟的父亲,没精打采地斜靠在高枕上,涟秋坐在床前,秦舟站在涟秋的旁边。几个女的看护者都避到别处。秦舟见了他的父亲,很忌惮地一声不发。

“舅舅!今天我见你的气色,比较前几天好得多呢!”

“咳!那未必,我二十多年没尝药的滋味了,此次算是拼凑二十多年的债务,我要一齐还清呀!还有什么二次革命初次革命,总是我们近上海的人们的不幸,听说昨夜此地经过兵士不少。”

“正是,我的妈妈为了这事情替舅舅耽忧呢!她劝你迁到别处去休养,舅舅的意思怎样?”

“我以为不必,死生由命,是逃不掉的;况且他们革命是有他们的仇敌,与我们毫无关系。要知道此回革命,不是洪杨之乱的那年,决不致杀人虏货的,你放心罢!”

“是的,我的意思也以为不必搬动;倘是中道遇了风寒,反而没有好处。不过妈妈胆细年老,她很想迁避,所以今天下午打发到K县的亲戚家,暂时躲避一下;平定后就归家的。”

“你们一家都去么?还有别家同去吗?”

“我送妈妈和几个孩子去后,便回来的;其他不过H小姐的母女俩;我以为舟弟可以同去。”

“他在家里一天玩到晚,一点不懂规矩,怎能上场面,到客气的地方呢?”

“他年纪还小,当然这样的;聪明的孩子都不肯用功的,舟弟比较算用功的了。”

“哼!我病了后,他的《通鉴》札记就此也病了,还说他用功吗?”向秦舟“你要去,跟涟哥哥去也好;省得在家里闹个不清;出外去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端静有礼有仪的。……”

“我跟涟哥哥一同去。”秦舟低倒了头对他的父亲说后,心里感到非常地愉快;因为H小姐也去的,他趁此机会可以在H小姐前习些算学了。他想到这里更愉快了。他父亲续续讲的话,一点没有听得,只管自己胡乱地想去。

“喂!你耳朵在什么地方?教你到客气人家要处处留心。”他父亲声浪提高的对他说。

“噢!我留心的。”他听得父亲的话中有带一点怒了,便低低地答。

涟秋又到秦舟的母亲和嫡母前讲了些话。他的母亲和嫡母也都叮咛秦舟出门的种种规矩。最后涟秋便告别秦舟的父亲说:

“舅舅,那末我领舟弟去了;送他们到K县后,明天便可回来看你,你好好自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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