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事既平,秦舟父亲的病也起床了,于是秦舟照例住到学校里去,他自己想:“我不知道犯了怎样的罪恶,坐这长期的监禁,使我不能和心中人常在一块儿呢?”每星期总有七八小时数学的功课;他临到数学课,尤其一心致念H小姐。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笔算》教科书教到几章几节,他也记不得了;先生在教台上指手划脚,几乎喊哑喉咙,他也一点都不听得。他只想:“倘使那位东洋留学生换了H小姐,我何等的高兴,何等的热烈的习那命分比例呢!”他又想:“她果然做数学教习,又不是单教我一人,她对我的一团真挚,平分到大众,那也太不值得。”他虽是这样想,也不管事实上有所不可能的呢!

他逢到放假回家,很想去望望H小姐,但她是姑母的亲戚,照例是很疏远的,并且很客气的;无事无端怎样闯进。两家虽是相去不远,但咫尺天涯之感,也不能免了。有时在姑母家中一见,只觉得分别一次,加上了一层疏远;于是他像得了忧郁而不可命名的异症。

一九二四年的新年,他因年假回家,将近一个月了,他预想了许多法儿,和H小姐会会。不料他微微地从别人那边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他的表兄涟秋曾经和他的母亲嫡母说过,将H小姐和他定上婚约,就让涟春作媒;他的母亲非常同意,而他的嫡母大不赞成。他的嫡母以为照辈执上讲,她是小辈,他是长一辈的,不能定婚;照俗例上讲,要女小于男,如今她长他二年,也不能定婚,于是这件事便搁起了。秦舟听得了后,打算去望H小姐的热心,打得冰冷似的;一面却怨表兄何以多事;一面又怨他的嫡母不能谅解他 的心儿,便贸然拒绝了。他是从小嫡母抚育的,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自己的母亲不能参加意见;他从此面子上服事嫡母很周到,实是心里很怀怨她呢!

这个年假中,他的父亲逼他每日临《长乐王造像》一遍。读《史记》的本纪数页。开学期到了,他将《〈长乐王造像〉临本》一厚册,《〈史记〉札记》一小册,送到他的父亲前面,他要安排上学了。这是在元宵灯节的后一日。

“舟儿,到这里来!”

书室中灯火煌煌,照见七八架破零破落的旧书。秦舟的父亲坐在书桌前,从桌上的乱书堆中,隐隐见他稀少的,黑白相间的蓬发;他在批阅秦舟的《〈史记〉札记》,看到三数页,便喊秦舟。秦舟听得父亲带怒的声音喊他,知有不测的祸;既不敢违命,便从内室踱出,到父亲前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解给我听?”

他的父亲指着札记的眉端,有几句:“时不利兮笔不驰,笔不驰兮可奈何,H兮H兮奈若何?”的话问他。

其实他写这些话也忘掉了,想不到落到他父亲的手里。又是明明白白地写着H的名字。一声不发,脸儿飞红,眼泪一滴滴不断的落下,专候父亲的判罚;门外还听得他的弟弟嘲笑他的声音。

“哥哥给爹爹打了十下手心。”

他的弟弟冲到母亲前面对她说。母亲连忙推门而进,只听得秦舟的浩浩的大哭声。

他这一次到学校里,他的父亲交给一部吕新吾的《呻吟语》,教他每天诵读;下次回家要背诵的。他偶而翻看,觉得远不如《红楼梦》那样的有趣,抛在床脚下不去管了。他在家里曾经私下翻出《香屑集》、《板桥杂记》一类书,都有他的父亲的硃点眉批;怪道人家说他十年前做幕官的时候,常常逛窑子的。他又想:“我何以有二个母亲?”于是他对于父亲的信仰心也渐渐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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