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今日何时?此中何地?思来想去令心碎。旁人说与不关情,关情惟有潸潸泪。哭告皇天,尽人遮庇,如何独把奴生弃?告天天再不垂怜,拼游地下相回避。

右调《踏莎行》

却说秀妈送客去后,复唤翘儿,听说完了六、七二法。“六曰走。此法乃计中行计之妙。他嫖得手头空乏,要娶又无资财,欲嫖又无钱钞。前法已施,后事难继,要打发他出门,止有一走法,可以骗得他动。或约他走到何方,或叫他讨船何处,哄得他确信无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一头撞破,声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没趣去了。此散兵之计,他只道缘悭分浅,被人撞散好事,那知计中拖刀。有诗为证,诗曰:

欲散穷坯不出门,此中妙计走中寻。

纵教聪慧过颜闵,岂识包藏有祸心。

七曰死。人生只得一个死。若是接一个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没有许多身子死得。此乃假死,非真死也。两人好的时节,看他心有动摇,便道我生是你的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若是有大有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我虽接了多年客,那个象得你恁般温存,知疼着热。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双双同死,也强似活分离在世上。正是在世不能结同心,死后愿为连理树。不怕他不倾心在你身上。有诗为证,诗曰:

致之死地复能生,最妙机关暗用情。

阿侬参得其中奥,闪杀风流赚杀人。

晓得了这七字阴符,就好行登坛杂技。立在门前,过客看你一眼,便要笑脸相迎。若牙齿生得好,便微笑露齿,以献其美,名曰‘献银牙’。脚小不歪者,以脚踏门阈,低首自视,名曰‘凤点头’。若身材美艳,便立出一少,名曰‘献身说法’。手好则半露春纤,或眼角而传情,或闲吟而丢俏。无非欲勾引他春心,打动他欲念。通斯旨,可与为妓矣。”翠翘道:“原来如此,儿善领会矣。”

只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是淫。

翠翘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颜无不第一,名倾一时,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幸。胡琴、诗学之名,扬溢远近,都称道:“马翘儿能新声,善胡琴。动人心,引人魂。博一笑,值千金。”翠翘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期许?今日却堕落在这孽海罡风中,何年月日乃有出头日子?”深自怨恨。因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

余生命薄家不造,舍身救父落火坑。

也曾轻身蹈白刃,岂肯甘心做下人。

无端陷入奸人彀,浑身是口难辩明。

将奴捆吊高梁上,打得皮开鲜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

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愿弃迎。

奴生本是深闺女,怎识风流赚骗情!

听她一一从头教,无耻无廉丑杀人。

学成枕席妖狐态,夜夜乔妆去伴人。

人未眠时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虚惊。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

客若贪淫恣谑浪,颠倒温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犹较可,生客接着愈难承。

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须和气与温存。

妈儿只贪钱和钞,不分好丑尽皆迎。

鲜花任教拈藤伴,美女无端配戆生。

牙黄口臭何处避?疾病疮痍谁敢憎!

若是微有推却意,打打骂骂无已停。

生时易作千人妇,死后难求无主坟。

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为婢为妾俱有主,为妓死生无定凭。

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万结心。

寄与青楼多娇艳,乘早抽身出火轮。

莫待冷落门前日,泪洒西风泣断魂。

此词一出,闻者伤心,见者堕泪。翠翘以胡琴拨之,凄怨悲怆。莫说姊妹行中闻者俱号泣,不能仰视,即如秀妈之狠毒,听了亦觉潸然泪下。

且说此地有一游学书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父亲开店临淄,从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饶。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却是酸得有体面,不似人家妒妇,一味欺压丈夫。她却要存丈夫体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爱于人,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这束守才智哪里及得她来,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虽有外心,只落得眼饱而已。因从父游学到此,闻马翘新声之妙,胡琴之美,叫书童拿了拜匣,备四匹尺头,瞒了父亲,同一帮闲,姓步名宾,来访马翘。翘适不在,迟数日又至,乃得一晤,送上拜帖礼物。翠翘道:“有劳光降,已增荣宠,遽承厚礼,何以克当。”束生道:“久慕芳卿,无缘少晤,薄具不腆,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又送东道银三两。秀妈盛设款待,此日极烹龙炮凤之奇,罗猩唇豹胎之异,传□飞觞,呼卢喝盏。马翘用了几杯酒,脸媚桃花,柔情雅语,愈觉风流可爱。但见: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观测究矣。上古既无,今世未见。环恣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跃乎若朝曦初出;其少进也,皎乎若明月舒光。美貌横生,烨兮如花;恣态肆露,温乎如玉。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步依依兮,曜殿堂;婉若采凤兮,乘云翔。

束生看了,快心乐意,道:“小生虽不擅诗韵,但遇此美貌佳人,岂可无赠。不揣鄙陋,漫缀俚词,以纪今日之幸会云。”诗曰:

有美有美皎如玉,无瑕无瑕宛似仙。

从来未识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纤手持觞明月下,晚妆临镜宝凳前。

闺中逸俊知多少,此乐当为第一篇。

歌罢,酒阑人散,携手归房,恩爱甚笃。其后又值束生之父回南,无人督率,更得大展其情。二人剧饮狂歌,吹箫度曲,对月联诗,逢时玩景。一连三月有余,留恋马家。束生挥金如土,马家个个欢喜。貌性温和,风流大雅。马翘亦十分相得。

一晚,翠翘浴起,愈觉娇艳横生。束生因说道:“宋玉之赞神女云:‘被服,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殆以赞卿也。”翠翘道:“远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束生道:“私心独悦,乐之无量。端详卿状,殆非风尘中人也。貌丰盈以庄妹,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娥扬,朱蜃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志解泰而体闲。

既于幽静,又婆娑乎人前。不意风尘中乃有此种异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恋也。今见卿浴罢残妆之态,亦是罕遇,偶作数言,以志浴景。”诗曰:

月夜青楼倒玉壶,美人乘醉洁氍毹。

冰肌蟾魄争明媚,雪态花阴半有无。

初起带羞呼伴拭,乍行含笑倩人扶。

淋漓快入芙蓉帐,枕上低声唱鹧鸪。

翠翘道:“盛扬之下,难负美名。承君过爱,急欲一和。偶忽动尘外之想,笔为乡思所搁,姑俟他日。”束生惊道:“然则卿非秀妈女乎?”翠翘道:“郎君无问此断肠事,一时不能罄谈。且去睡觉,慢慢对你讲来。”言罢,泪如雨下。

束生听了,愈加惊讶,定要问她起根发脚。翠翘道:“妾乃瓶花,公乃浪蝶。东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采玩足矣,公何索之深也?”束生道:“我实欲娶子,故谆谆致问。”翠翘道:“娶妾难,从良不易,何敢轻口也。你今在平康队里,见我倜傥风流,绰约多姿,故十分错爱。若一到你家中,这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用他不着。洗清铅粉,作良家行径,你就未必如此爱我了。况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单单只靠着你一个,父母念头也靠着你,亲戚念头靠着你,连一行一止俱靠着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门小姐。两下青春,极称和美,添了我一个,便有许多说话,千万议论。好端端的夫妇,为我一人搅得参商反目,其罪尽在我矣。况郎之权力果能庇我,我虽间了你们的夫妇恩爱,也还讨得安身;若靠着个女平章,轻则鞭捶,重则断送,我马翘求脱火坑,又受患难,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满障消,少不得还我个收场结局。我与你逢场作戏,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责你。平平淡淡,尽有镜花水月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之意。难道你讲要娶我,我倒讲不嫁你?实是此事,退妆至难至重,不可轻易的。”

束生长叹道:“卿言至此,事始虑终,深觉有理。但我讨你之念已起,虽有摆脱之心,终不止已。发之愿,若不能娶马翘以遂此心,非丈夫也。”翠翘微笑道:“郎君太认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间,安得不认真。你若不嫁我,我就死在你身上。”翠翘道:“嫁亦不难,但恐嫁后不如今日耳。”束生便发誓道:“若束守娶了马翘,后日变心不似今日者,天不覆,地不载。”翠翘道:“郎君勿发誓,要我嫁须是要依得我一件事。”束生道:“说来,莫说一件,十件也依你。”翠翘道:“我少不得要嫁的,你乃风流士子,博学才人。嫁了恁的一个丈夫,也不亏了我。但我是受人牢笼怕了,我却不跟你回无锡去,只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

束生连连道:“我原不打点带你南回,我各居半载,两边分住。讨你正是此意,难道带你回去,看内子们嘴脸?妇人家,眼不见也罢了,见时未免有些气蛊。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带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回店,说个明白,然后到店中住不迟。”翠翘道:“君说倒容易,只怕能说不能行。”束生道:“只要卿肯嫁我,汉家自有制度。家父极是爱我,纵然有话,不过说两句便罢了,有甚大事。”

翠翘道:“你莫看得我此身轻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马家门,虽刀斩斧砍,鼎烹锯解,死也死在你家里,是决不吃回头草的。不要令尊来不要我了,又打发我回马家。今日替你讲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强做,不要害得我翠翘出乖露丑。”束生道:“翘娘不必深虑,决不至于此。”翠翘道:“但愿不应我话,便是妙境。”束生大喜道:“说过你嫁我了?”翠翘道:“有甚不嫁你,只怕你娶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愿你肯嫁,诸事我能任之。”翠翘道:“然则妾愿事箕帚矣。”束生听了大喜,方携手归房同宿。正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不知翠翘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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