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叶家小姐见外面走进来一个英英露爽的少年,立时心有所触,觉得和他在水晶球中所见到、他们已长大了的那个孩子,面貌一般无二,也就不管三七二二十一,发疯也似的奔了过去,搂着了那个少年,喊了起来道:“我的儿,你来了么?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呀!”这在她,实因想得他这个儿子太苦,一旦居然天如人愿,这儿子竟来省视他们了,这教她又安得不大喜欲狂,再也不能把这火也似的热情遏抑下去。但是别人除了杨祖植外,并没有知道这一节事,便是杨祖植,虽是知道这一节事,然也没有在水晶球中窥得一眼,对于他这儿子是怎样的一个面貌,依旧也是一个不知道。所以大家见了她这种出人意外的举动,还疑心她是发了疯了。尤其是那杨继新,更比别人多上一种骇诧,心想:这真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虽是十分不肖,得不到父亲的欢心,但是父母也只有我这们一个独子,我并没有什么兄弟,为什么母亲如今又去接着这个不相识的少年,叫唤起我的儿来了呢?难道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么?

不言大家是怎样的疑惑骇诧,而这个唤着柳师弟,从外面走进来的少年,却果然就是杨天池。

最初见一个不相识的妇人,奔来搂着了他,叫起我的儿来,也不禁大大的怔上一怔,随即转念一想,我此次到这柳师弟家中来,师傅原是许我可以骨肉团圆的,莫不是现在搂着我的,就是我的母亲么?想来师傅是何等的神通广大的,大概已借了一种什么的法力,暗示过我的母亲了,所以我成人以后,母亲虽没有和我见过面,也能认识我的面貌呢。杨天池一整这么的想着,不期的触动了他隐伏着的一种天性,立刻痛泪交流,如雨点一般的从眼眶中淌了下来。一壁即抱着他母亲的两腿,向地上跪了下去,说道:“妈妈,不错,是不孝的孩儿回来了。爹爹又在那里?大概是和你老人家同到这里来了么?”叶家小姐便泪眼婆娑的回过头去,向着杨祖植招了一招手。扬祖植忙也走了过去。于是一个跪在地上,二个搂着身子,相拥抱成一团,都哭得如泪人儿一般,实在是悲喜交集,这事情把他们感动得太厉害了。同时,旁人也大为感动,都替他们陪上了一副眼泪。

独有杨继新,却弄得更是莫名其妙了,心想:照这情形看来,我的母亲一点也没有错认,这少年确是我的一个同怀了。而瞧他的年纪,也和我不相上下,不知他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兄弟?

为什么以前从没有听父母说起他来呢?因此,他不知不觉的走了过去,向着杨祖植夫妇问道:

“这位是哪一个?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弟弟?为什么以前从没听你们二位老人家提起过呢?”

这一问,可把他们二夫妇问住了。要对他把实话讲出呢,一时不知应从什么地方讲起,而且有许多不很容易讲的请。要不对他讲实在的话么,这个谎又怎样的撒得起?何况这不是撒谎可以了的事,总得有一个切实解决的方法。倒是杨天池一见走过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来,年岁既与自己不差什么,又是用这么的一种语气问着,立刻想到了笑道人对他所说的那番话,心知这定是当他落水以后,父母出了一千两银于所买来的那个裁缝的儿子,而也就是自己的替身了。心中很有些为这替身可怜起来,觉得他的这个替身,以前何尝不是骨肉团圆着。只因他自己是掉落了水中去,他父母仗着黄金的势力,竟硬生生的把人家的骨肉拆散了。如今自己已得骨肉重圆,倘然再瞒了这桩事,这在良心上说起来,不是太有点对人家不起么?他一想到了这里,心里好似负了重疚,有说不出的一种难过,即匆匆的向他父母行上一个大礼,从地上立了起来。一壁忙又对他父母说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我已是完全知道,我觉得在这个事件上,我们很有对不住这位哥哥的地方。如今,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情,老老实实的向他公开一下,再也不该把他瞒在鼓里了。”

杨祖植夫妇把这番话略略的想上一想,觉得很是说得不错,不禁一齐把头连点几点。杨祖植即露着一种很为抱歉的神气,向着杨继新说道:“继新,我们觉得很对你不起,一向只是把你瞒在鼓里。如今我对你实说了罢,我们并不是你亲身的父母,中间还有上一个大大的曲折呢。”当下,便又把杨天池落下河去,没有法子可想,只好把他买了来充作替身的一番历史,详详细细的对他述说了一遍。

杨继新至是,方始恍然大悟,原来他并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所以始终得不到父母的欢心。

倘然不是现在说出来,他又怎能猜想得到这个原因呢?而经杨祖植这么的把这件事一说明,他本来自以为是父母双全的,现在已成为没有了父母的一个畸零人了。他自长大以来,又自祖父见背以后,即一分儿得不到父母的温煦抚护,这颗心长日如在冰窖中,冷冰冰冰没有一些生意。如今,更感得孤零之痛,再一瞧到杨天池巳得骨肉团圆,他们的天伦间存着何等的一团乐意,而自己只是孤单单的,相形见绌之下,再也按不住向上直冲的那一股酸气,竟是放声痛哭起来了,并在叫喊着道:“我的父母呢?我的父母又在那里呢?我又从那里去找寻我的父母呢?”这一哭,完全是从至性中发了出来的,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凡是在旁边听得的人,没一个不是受到大大的一种感动,也都涕泗汍澜了。尤其是杨天池,不知为了什么,一闻得这一派的哭声,好似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的一般,也发疯似的叫喊起来道,“我真是误事,连得师傅嘱咐的说话也忘记转述出来,反害得继新哥哥这般的痛哭,这般的着急呢。”

说了这话,即向杨继新面前走了来,又从怀中取出小小的一卷的东西,递在杨继新的手中,继续着说道:“这是一个锦囊,是在我拜别了师傅,走到了半路之上,师傅又差了一位师弟赶了来交给我的。并教那师弟郑重的转嘱咐着我:倘然到了柳师弟家中,我自己果然得到骨肉团圆,而在继新哥哥这一方,或者发生了什么困难的情形,不妨拆开这个锦囊来一看,一定也可一般的得到骨肉团圆。如今不是已遇着了这种情形么,而我师傅又是能未卜先知的。他在这锦囊中,一定有所昭示你呢。”杨继新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宽。忙把这个锦囊拆了开来。只见里面仅附有一张信笺,上面写了酒杯大的几个字,他只把这几个字看了一遍,立刻止了哭泣,微露笑容,一壁低低的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真是一位神仙了。”说完这话,也不向众人告别,径自向外面奔了出去。众人不免都为一愣,但知道那一张信笺上,一定是很扼要的写上了几句活,把他父母的下落告诉了他,他所以这般迫不及待的,奔了出去呢,也就不去挽留他。只有钱素玉和蒋琼姑二人,是和他一起儿来的,一见他奔了出去,也就和众人匆匆作别,跟在他的后面。如今,且把杨天池这边暂行按下。因为他们已得骨肉团圆,当然很快乐的回到了平江去,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写了。

单说杨继新一看到这信笺上所写的几句话,这一乐真非同小可,走出了柳家以后,忙一步不停的,依着从隐居山下回归城中去的那条路走了去。至于钱素玉、蒋琼姑二人,究竟跟他同走不同走,他是没工夫想到的了。一回到昨天所住的那家客栈中,昨天从大火中救出来的那二位老夫妇,住在那一间的房中,他是知道的。即三脚二步的,向这间房中赶了去。恰恰这二位老夫妇正在房中坐着,并没有走到街上去。他即走到他们的面前,扑的把双膝跪了下来道:“你们二位老人家,从此不必再耽什么忧,你们不孝的孩儿已是回来了。”这二位老夫妇猛的见一个人走进房来,径向着他们的面前跪下,已是吃上一惊。比听得了这番话,又把跪在地上这个人的面貌略略的瞧看了一眼,发见就是昨天搭救他们的那个公子爷,这更把他们怔惊得不知所云了,慌忙都从椅中站了起来。这中间还是那老翁比较的会说话一些,忙十分惶恐的说道:“公子爷.不要向我们开玩笑了,公于爷这般的称呼着,岂不要教我们折福煞。”扬继新一壁按着他们仍坐在椅中,一壁正色说道:“我那里敢和你们二位老人家开什么玩笑,我的的确确是你们亲生的儿子。你们曾有一个刚过了周岁的儿子,由了媒婆的说合,给一个过路的贵家公子抱了去,二位老人家难道已忘记了这件事么?”这话一说,立时使他们二位老夫妇想忆起这桩事来。那位老婆婆又不由自主的,按着了杨继新的头,细细瞧视了一下,喜得欢呼起来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这头上不明明是有两个旋,而又正正在两边头角上么?这是我那可怜的孩子唯一的一种记认了。”这时候,他们的女儿和女婿,也闻得了这个消息,早从房外走了进来。于是大家上前厮认,而为了这事太悲喜交集了,不免大家又拥抱着,互相哭上一场。跟着,钱素玉,蒋琼姑二姊妹也赶回客栈中来了,当然又有上一番的厮见。后来,经老翁细细的讲起家中的情形,方知有一年长沙遭了大瘟疫,他的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都给疫神勾了去,只剩下了这个女儿。幸而嫁的丈夫还有良心,见他们二老孤苦可怜,便迎接到自己的家中奉养着。他们没有事的时候,也常常想念到这个已卖给了人家的儿了,不知长大了没有,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形?但决不想今生再有见面之日,不料天心竟是如此的仁慈,居然在他们垂暮之年,又在这穷困得走投无路之际,使得他们天伦重聚、骨肉团圆了,这是何等可以欣喜,何等可以感谢的一桩事情啊。不久,便由蒋琼姑将从刘鸿采那里携来的珍宝,变卖了一部份,在长沙近郭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皮,建造起一所住屋来,并小有园林之胜。奉了二老,招同着那位姊姊和姊夫,都住在一起,过起快快乐乐的日子来。至于钱素玉,当然也是一起儿住着,他和蒋琼姑是同经过患难的,彼此都是不忍相离的了。照理,杨继新既已归宗,我应该改称他钟继新,不过为免读者眼生起见,以下依旧称他为扬继新,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有一天,杨继新闲着无事,独个儿到那个小花园中去走走。偶尔向前一望之间,忽见在他前面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上了一个亭亭倩影,手中提着一把灌花的水壶,且向那些花的枝叶上浇灌着,且向前面漫步行了去。照着那背影瞧去,不就是他那大姨姊钱素玉么?不期的又回想到那一天步入花园,遇见大姨姊时候的一种情形,觉得很与今天有些仿佛。那时节倘然不是大姨姊可怜他,把捡去新娘软帽的这个方法暗中指示了他,他不但不能与蒋琼姑合欢,成了百年之好,恐怕连性命都要葬送在刘鸿采的手中呢。但是这大姨姊也真是一个古怪的人,表面上看去,很是来得落落大方,对于他,也总是有说有笑的,似乎一点嫌疑也不避,可是,只要他略略表示出亲热一些的样子,就要把脸儿一扳,走了开去,显然象似有点嗔怪他。这真叫他有些不明不白,莫非这是处女们应有的一种矫态么?至于他屡次向着这大姨姊表示感谢之意,大姨姊总是反问上一句:“你没有忘记跪在花园里当天所发的那句誓言么?”而如花的娇靥,也不自禁的晕红起来,更使他猜不透,究是藏着怎样的一种意思?杨继新这么反复的想着,竟想得出了神,而在不知不觉之间,忽有微微的一声咳嗽出了口。钱素玉一心一意的在浇着花,原不知道杨继新在他的后面,及闻得这一声咳嗽,方始回过头来一望。她是何等的眼尖,杨继新这种想得出了神的样子,早巳给她一眼瞧了去了。依得她最初的心思,很想依旧向前走去,不必去理踩什么。因为,她也明知这是很不易处的一个环境,偶然一理睬起来,说不定大家都要受上一些儿窘的。但是,不知她怎样的一个转念,反又迎了过来,玉颊上微微早起二道红霞,带笑向着杨继新问道:“你这书呆子,究竟又在想些什么了怎么竟想得出了神了。”

杨继新正在呆想着出了神的时候,不料竟为大姨姊所发觉,更不料会迎了过来,这么的向他诘问着,他那有不大吃一惊之理?而就为了吃惊得过甚一些,脑神经又是木木然的,没有恢复常度,竟脱口而出的说上一句道:“我是在想着姊姊。”这是何等放肆的一句话,钱素玉气得脸都黄了。最初象似马上就要向他发作,随又把这口怒气竭力遏抑着,只冷笑一声道:“这是一句什么话!教别人家听见了,可不大好听,你以后还得自重一些。”这时候杨继新也自知把

话说岔了,忙十分惶恐的分辩道:“不,我不是这般的说,我实是在想着那一天在花园中初次会见姊姊时的情形。那时若不承姊姊关切的指教,后来不知要有上怎样一个不堪的结果呢。适才我在无意中瞧见姊姊提了一把水壶浇灌着花,觉得与那天的情形有些仿佛,不期想着了那天的这桩事。又因留在脑中的印象太深,虽已是隔上了些时候,宛同就在眼前一般,不免想得出了神了。”钱素玉听了他这番话,又很为注意他的,向他打量了几眼,似已察出他所吐供的确为一种实情,并不是说着什么假话,也就把这口气平了下去。在脸色转霁之间,又淡淡的说道:“这都已是过去的事情,提起他已是无聊。倘再要怎样的怎样的去追思他,来免更为可笑了。并且……”杨继新似已懂得她的意思,不等她把这句

话说完,即鼓着勇气,替她接说下去道:“并且当时我己吃跪在花园里,当天发过誓言,我是决不敢忘记姊姊的大德的,姊姊倘有用得着我的事,我一定鞠躬尽瘁,至死不悔。何况,后来家父家母他们二位老人家,都是承姊姊从大火中救了出来的,更教我不知如何方可报答姊姊呢。”瞧钱素玉时,象似也要说上一大篇的说话,可是还未启得口,忽举起一双美妙的秋波,向着远处望了一望,似乎见到有什么人走了来,生怕给那人撞见了他们在谈话,要有点不好意思的。便只向杨继新淡淡的一笑,即披花拂袖而去。

杨继新低着个头,跟在她的后面,惘惘然的走着,这颗心象失去了一切的主宰,空洞洞的,不知在想着什么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有点不知道。如此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忽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免小小吃上一惊,忙抬起头来一瞧时,他所撞的这个人,却就是他的父亲钟广泰。钟广泰先向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上几眼,然后慈眉善目的向他问道:“你适才在这里不是同钱小姐谈着天么?为什么这般的失神落智的?”杨继新道:“她在这里浇灌着花,我只和她闲谈了几句……

唉,爹爹,你以为我有些失神落智的样子么?但我并不觉得怎样,只是精神有些不济罢了。”饶他虽是抵赖得这般的干干净净,然不知不觉间,一张脸已涨得通红起来。钟广泰又向他笑了一笑,说道:“唉,孩子,你不要再瞒着我罢,这一阵子凭着我的冷眼观察,你的心事,我已是完全知道了。而且这位钱小姐,不但是你的恩人,还是我们二老夫妇的恩人,并又和你媳妇儿十分莫逆,好象一刻儿都不能分离的。倘让她孤零零的嫁到了别个人家去,我们果然是放心不下,她也正恐舍不得离开你媳妇。所以如能大家说一说通,共效英皇的故事,永远不再分离开来,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呢。你看,这事怎样?”杨继新道:“爹爹的这个主张果然不曾说错。只是爹爹你不知道,钱小姐的为人是十分高傲的,孩儿已是娶了媳妇的人,她怎肯嫁与孩儿,做上一个次妻呢?”

钟广奉笑道:“这一点也不要紧。你们弟兄本有六人,现在只剩了你一个,原兼祧着好几房,拿着兼祧的名义,再娶上一房媳妇,那是一点不会发生什么困难的问题的。”正说到这里,忽闻綷擦的一响,似有一个人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不知这从树后走出来的是什么人?且待第一百三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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