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她睡得很坏,她一直在半睡半醒中为很多杂乱的思想所纠缠,尤其在××运输公司大楼的最高层和伍其伟晤谈的情形,以及伍其伟所谈的关于路上的情形。她很疲倦,很愿意停止这些思想,但是不可能,她越愿意不想,就想得越多,她越想睡反而越睡不着了。一会儿她眼前仿佛看见黄荡荡一大片水,那是伍其伟所说的界乎亳州与界首之间的新黄河,宽八十余里,浊浪排空,涛声如雷,敌人在这儿检查极严,时常有人在这里停留个多月还不能渡过。她一时觉得她的床就象一只小船,于是那床也就摇摆起来,象漂在那一望无边的黄水上一样。她又想伍其伟将来把她送过这新黄河,过了界首以后就无人护送了,她同许多女人孩子,而且大多是些不常出门的人,不知如何走法,于是她想起了伍其伟所说的潼关,她眼前就现出了那关塞的雄壮,但实际上已是断井颓垣,一片瓦砾了,她仿佛已经骑了一头毛驴攀登那里的山路,而耳朵里就已经听到了敌人在对面风陵渡发射的大炮,毛驴在荒山里乱跑,于是她被摔下来,她的行李也不见了。一会儿她又看见一条白线展开在面前,那是从宝鸡直通四川的公路,她就好象坐上了汽车在那公路上奔驰。一会儿她又看见了济南的全景,那是昨天初登到××运输公司大楼最高一层时所见的,她虽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很难有机会登到这么高的地方去眺望一下,但是昨天她居然看见了,她非常惊讶,就好象特为来向这城市告别似的,这座受辱的城市整个地摆在了她的眼底:南面是绵亘的山峦,她甚至以为可以看到泰山,北面有一条大河,一条小河,也隐约可见,平素以为没有多少草木的市区,登到高处一看却好象一个大花园。那占了半城的湖水,在日光的反射下显得象镜子一般,只可惜这里一片,那里一段,总是看不完整。她在迷离恍惚中想道:这美丽的城市,我就要把你丢下了。因此又想到姥姥和桓弟,近来桓弟不断地从公司里回来,虽然稍坐一会就要走开,但是那种惜别的神情是很显然的,至于姥姥,近几天来连脸色也变了,她时时沉着脸,不多讲话,除了念佛就是坐着发呆,好象在思索甚么事情似的,每当看了姥姥这样的神情,就陡地心里感到阴暗,她想孩子是在姥姥手里抚养起来的,姥姥对于孩子太好了,孩子可以离开妈妈,却不能离开姥姥,一旦她同孩子都走了,闪下姥姥一个人在家,不知将如何地孤独与寂寥。隔壁房间里的挂钟敲了十一点,十二点,她还是不能入睡。早晨她醒来时已是九点以后了,而且明明是被人声惊醒的,她在似梦非梦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厨房里啼哭,又好象有一个男孩子在说话,又听到姥姥在那里不住地劝说,后来就一切寂然了。等她起床以后,姥姥才叹息着告诉她:“李嫂的公公到底死了,她的小儿子来叫她回去,听那孩子说他爷爷临死的情形,真是悲惨极了!”

她起床以后还是觉得十分疲倦,而昨天晚上那些思想又来打扰她。她不能作任何事,她本来想要检查一下行李的,但也懒于活动,只好同孩子玩玩,不多时姥姥就亲手从厨房送来了午饭。吃过午饭后姥姥说要她休息,就把孩子抱了出去。家里非常静,树荫团团地罩在庭院里,一动也不动,这真是最好的午睡时间,而她也果然睡下了,但刚刚睡下不久,就陡然醒了转来,她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便急急忙忙在镜子面前梳拢一下头发,拿了钱包就走,她去了大约有两点钟工夫,跑得满脸汗水,姥姥看她抱了一个大包袱回来,就问她去干甚么,她不说话,只说:“你打开包袱看看就知道了。”于是自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抓过一把芭蕉扇霍霍地用力摇扇。

姥姥莫名其妙地把包袱打开,一面笑着一面把里边的东西抖出来,惊讶道:

“你要打扮成甚么怪模样啊!”

那包袱里是梦华刚从外面旧衣店里买来的一套衣服,一条青布长裤,一件长袖的蓝布短褂,另外还买了一双圆口的青布鞋,一条包头用的青纱手帕。

梦华用力地扇着芭蕉扇,很得意地说:

“今天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午间睡觉的时候才忽然想了起来,历来没有穿过这样衣服,乍穿起来恐怕不会迈步了。”

姥姥就说:

“你小时候还不是也穿过这样衣服,当年的时装,如今变成古式的了。”

又说:

“我箱子里还有这样衣服,早知道也就不必买。”

梦华却说,如果她穿了姥姥的衣服,那岂不象穿了道袍一般,因为她的身体比较瘦小,姥姥不但身体比较高大,而且历来的衣服都是宽腰大袖的,当然不能合身,这说得她们都笑起来。梦华接着又说,她立刻就要穿起来试试,于是丢下芭蕉扇,敛起了包袱就急急忙忙地走到内间去,她把内间的门帘放下来,而且回头悄悄地告诉姥姥:“请把我们的院门也关起来。”

姥姥去关了院门,只听到内间里一阵衣服的声,她作了一个好奇的面孔,低低地对孩子说:“等着看啊,看妈妈要打扮一个甚么怪样儿!”小孩子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望着内间的门帘呆笑。

梦华很快地就从内间里出来,她不但穿了那长裤短褂,连那青布鞋子也穿上了,头上还蒙了那青纱手帕,她自己已经笑得不能忍禁,姥姥笑得拍起掌来,因为那裤脚太长竟遮到了脚面,上褂又嫌短了一些,刚刚盖住腰际,其实这样却也恰到好处,因为这倒是地地道道地象一个小商人的妇人了,只是那手帕的包法还不十分对,按照她们的习惯,那是要包到后面,主要的是为了盖起后面的发髻,前额以及前面的头发是要完全露出来的,而梦华自然也还缺少一个绾在后面的发髻。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象小学生练习体操似地开步走,向后转,腿抬得高高的,两臂摔得直直的,仰着脸,两眼向前看。但走不到几步,她自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姥姥在椅子上坐着,笑得流出泪来,孩子就用了左右两手的食指在两个小腮上画着,笑得咯咯的,说“妈妈丑,妈妈丑”。梦华一会儿又坐下来,一会儿又立起来,走几步,前后左右自顾一番,然后又走几步,她撞在茶几上,几叠茶杯都叮叮当当响起来,孩子又尾在妈妈后面学妈妈的样子,终于绊倒一条小凳,那小凳又碰在一个立橱上,终于咚然的一响,孩子摔倒了,并不象往日似的放声嚎啕,却只是含了眼泪在嗬嗬大笑。这个房子里很久以来就没有这么多的笑声了,今天,回应着她们的哗笑,全个房间的空气都在哗笑。姥姥赶快把孩子扶起来,抱在自己膝间,等她把孩子抚慰了一番以后,孩子才用自己的小手揉着眼睛,要笑不笑地,自己勉力忍禁着。姥姥对梦华说:

“算了,算了,可不要再闹了,你看你简直象个演文明戏的,你把孩子都演出眼泪来!”

梦华就想起了她在中学时代参加演戏的情形,她说:

“你还记得我演过的那出戏吗?我扮了一个最难表现的角色,那女人在第一幕里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奶奶,到了最后一幕,却变成了一个砍柴拾菜的乡下女人,那打扮自然比我这一身更朴素,更寒俭,可是她那并不是故意化妆的,而是为命运所折磨,自然就变成了那个样子。最后,等那犯罪的男子又回来和她见面的时候,那情形真是悲惨极了,就在那一幕里,我的表演博得了全场的眼泪,可是连我自己也哭得象真事一样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她说得非常兴奋。

她接着又说:

“转眼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象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我当时怎样会真地哭起来,现在想想,反而觉得好笑了,那够多么幼稚啊,连那剧本,连那些情节。”

姥姥就忽然插嘴道:

“有一年大闹元宵节,大哥扮花灯,他也扮了个乡下女人的样子,他的个儿又高,脸儿又宽,脚又大,无论怎么扮也扮不成个女人家样子,他把家里上上下下女人的衣裳都借遍了,找了最大的衣裳也还是嫌小,穿在他身上就象柿子萼一般,他还一定要扮小脚,绑上木头寸子,踮着脚尖在家里走来走去,从大厅走到后厅,从花园走到书房,家里的佣人们都跟在他后面看热闹,笑得人家东倒西歪的,后来爸爸知道了,简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梦华又说,开始打仗的那一年,她同孟坚回到乡下去,看见那个妹妹的打扮也是这个样子,不过她们乡下女人还都是绑腿的,从小脚一直绑上来,几乎绑到膝盖,那样子就象当兵的打裹腿,看起来很好笑。她又提到了那个妹妹的死,谈到了她的相貌和性格。为了逗起孩子的兴趣,她还对孩子说道:“我们是说你的姑姑啊,她已经死了,她的样子就象我今天这个打扮。”姥姥听了,觉得她这话极不悦耳,就把嘴唇用力一闭,向她瞪了一眼,说道:“唉哟,这是甚么话呀!”

于是屋子里寂静了。在片刻的寂静中,梦华心里却想得很蹊跷,她想:“如果我也是生在乡下的农家,象那个妹妹一样,不读书,不问世事,只老老实实作庄稼女儿,长大了,给一个年青农人作媳妇,勤苦操作,粗衣粗食,那比我现在的处境岂不简易得多多。”可是猛然一惊就想到了远方的孟坚,她觉得刚才这种想法未免太奇怪了,为了打起自己的兴致,也打起别人的兴致,她就故作振奋地说:

“我一旦到了外边,我就穿了这一身衣服走到孟坚的面前,那时候当然是满面风尘,形容憔悴,他难道还会认得我吗?我岂不要吓他一跳!”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正要自己大笑起来,一阵敲门声却真把她吓了一跳,她急急忙忙跑到内间里去,等姥姥去开了后院的门,把来人引了进来,等听清楚那来人的声音时,梦华才按住了心跳,想道:“这是崔宝璐!”她本来就想赶快把这身乔装换下来的,但又觉得这也好玩,索性就照样走了出来,而崔宝璐一看见她的样子,就爽朗地放声大笑了。

“啊呀,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伍先生说的,要我们化装成商家妇女的样子。”

“化妆可也不是这个化法,这样岂不弄巧成拙,反而甚么都不象,慢说你瞒不过检查的眼,你连一个普通人的眼也瞒不过,人家一看就认出你是假的。”

“那么怎么办呢?”

“怎么办!伍先生的意思,也不过是说穿得简单朴素一点,千万不可穿得过于艳丽,不要把逃难当作参加结婚典礼就是了。”

接着又是满屋子的笑声。

崔宝璐一面笑着,一面忙着去解她提来的那个包袱,她把包袱打开来,梦华才惊讶道:

“啊呀,你怎么这么客气,送这么多面包干甚么?”

崔宝璐不理她,只微微笑着,从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包里取出一个浑圆的举在手上说:

“老师,这个圆面包不能吃,这里边的面包馅就是你到四川的路费呀!”

梦华这才恍然大悟,表现出无限的惊讶与感谢,悄悄地说:“原来如此!”

姥姥莫名其妙。梦华就向她解释:凡是从济南出境的人,每人只准带五百元的伪币,带多了是要治罪的。两边的汇兑既不通,那么一路的川资岂不是没有办法?伍先生说可以兑到西安的商号去,但是汇票必须藏好,藏到甚么地方呢?这却是件难事:电筒,热水瓶,裤带,鞋底的踏布,被子,枕头,敌人都要拆开来检查的,万一被发现,那就甚么都完了。幸亏崔宝璐,她家里有一个厨师,烤得一手好面包,他把汇票包在油纸里,就当了面包的馅子,汇票是一点不会损伤的。她又告诉姥姥,所要带的伪币到界首是花不完的,到了那里就可以换国币,因为那地方是个“阴阳界”,有在两方面来往做买卖的,所以什么钱他们都需要。姥姥听了,觉得非常稀罕,便拿起那个圆面包来一再地玩赏,孩子认为姥姥要吃那个面包便向姥姥要,姥姥一面说不准吃,一面却将那面包递给了孩子,幸亏梦华手急眼快,孩子正要张了口去咬,梦华已经一把从孩子手里夺过来,一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孩子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姥姥就哄着孩子说:“孩子不哭,孩子不哭,是姥姥老糊涂,姥姥该打,赶快给孩子另换一个好的吧,这个圆的里面是苦药,吃不得!”等把另一个面包换给了孩子,孩子才又转哭为笑地吃了起来。一场虚惊,使她们隔了片刻才能恢复平静。然后她们又谈到服装,又谈到演戏或闹花灯,又谈到梦华的行期,屋子里才又充满了笑声。等崔宝璐临去时,还特意举起那个圆面包来对孩子说:

“小弟弟,千万莫吃这个圆的,吃了就不能去找爸爸。”

而当梦华要和姥姥一同去送她出去时,她又急忙止住梦华说:

“老师,你可不能出来,万一你穿了这一身衣服走到街上,那岂不——”她的话不曾说完,已经踏着急促的脚步,和着咯咯的笑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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