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祭灶的那天晚上吧,风雪打的窗纸响,街上再不见个人影儿,只有地上清冷的雪光,映出路旁几株枯柳在寒风里立着抖颤。李松从城里垂着头往家走,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找着事情了。他一面走,一面想着他的寡妇嫂同两个侄儿一个侄女全靠他养活,找不到事,自己饿肚子还是小事,孩子们嚷饥,嫂嫂背地里擦眼泪,嗐!……况且又到了年下,人家都热闹闹的办年货,自己的小侄子们呢?想到这里,眼前忽地昏黑,是饥火的上攻吧?若不是靠到路旁的柳树上,几乎要倒在雪里。他定一定神,又往前走去。

赶他到家的时候,嫂子与小侄子们都等的心里发起急来了。见他回来,一群孩子像小燕子等到了出去打食回来的老燕子一般的欢喜,都争着上前替他拍打衣上的雪。却是他嫂子看到他脸上那般神情,要问他的事情找到没有,再也没有这个勇气开口。

他嫂子问他在外面吃了东西没有,他看见那些孩子都瞪着眼望他的回话,他只说是在外面吃过了。那一群孩子,便都跑去把锅里留给他们叔叔的一碗米汤,拿出来,就在锅台前,像一群小猫似的,你一口,我一口,大家争着吃完了。李松看着暗叹了一口气,自己踱到外房里一个小土炕上,倒下身子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天是晴了。红的朝日,正照在西面戴雪的山尖上。山脚下一群群的小驴子,驮了柴草往城市走。隐隐的还听到驴的串铃响。他回头望望灶下那几根柴火,再望望桌上那半碗米面子,心里着实有点发慌。在屋里踱了两踱,便出门去了。直至午饭后才回来,脸上的气色越发不好看了。在屋内走来走去,像个疯子似的。大家都不敢问他话。后来便一个人躺在土炕上,面向里像似睡去。他躺到上灯以后,忽的爬起来,一声不响的走到南墙角下,从破的葫芦架上,抽下一根木棍子,拖着走出去了。他走到半路,又不觉的停住了脚,垂着头想了一回,便又转回身,挂着头无力的往家里走。到了自己门首,抬头望见窗上照出他嫂子的影子:一手抚着孩子的头,一手在那儿擦眼泪。他的腿再也没有勇气抬起来往家里进。他沉思一回,身子蓦的向外一转,提了棍一直的扑着大路上一个桥下走去了。

李松出去的第二天晚上,便在监狱里面了。铁槛上一盏殷赤色的灯光,映出墙上一条条粗大的铁槛影子。四面横七竖八躺些鬼形的狱囚,张着黄牙在沉睡。李松这一夜一天的经过,也怪,都像在做梦似的,直到此时躺在沉死如在棺材里的牢狱中,那经过才一件件的明明白白出现在心里。

他想到他行劫时,怎样的第一次碰到个老头子,他叹口气让他过去了。第二次碰到的是个壮年人,他怎样的过去夺那钱袋子,却是因为自己饿了几天没力气,正挣扎的时候就昏过去了。他醒的时候,已经在大堂上受审了。那县官很严厉的问了几句,就定了五年的监禁。五年的监禁!这五年中,他嫂子,他的小侄儿、小侄女们,怎样呢?……他联想到三年前他哥哥临死的情形,如在眼前一样。他哥哥躺在停床上,眼望着他将丢下的老婆与孩子们流泪,伸出冰冷的手把住他兄弟的手,心里像似有话,口里却说不出来。他已明白他哥哥的意思,他哥哥咽气的那一刻,手还指着老婆与孩子。李松想到这里,眼泪已经流到头下枕的冷砖上。他渐渐有些昏沉了。仿佛看到屋角下有个洞似的,蜿蜒的爬了过来,果然自己便逃出牢狱,一忽儿就跑到家了。在门外听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走了进去,看见嫂子躺在地上不动,像死了过去。几个孩子都似哭昏了躺在妈的尸身上。他过去跪下一条腿,拉起孩子们。他们看见他来了,一哄的上来抱着他的脖子哭。他一面哭,一面把孩子们抱在怀里,用手去摸抚他们的头。他正在摸抚,忽然头上着了一拳,耳边模糊听到“妈的,睡觉还捉人吗!”他睁开眼一看,一个灰黑色的脸,上面竖立着半尺长的头发,两个像在骷髅里大得可怕的眼睛对他怒视。他才明白自己还是在牢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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