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北四川路到车站,这是自从大上海沦陷以后我一直没有到过的地方。我看到仇货的广告,敌人的哨兵,以及残垣的阴灰。民族的愤恨与哀痛,一时都浮到了我的心头,我有沉重的内疚,忏悔我近来生活的荒唐。这使我在头等车里开始有消沉的静默。

窗外是我熟识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田日下,坐在同样的车上,伏在窗口望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田野。我想起那里的人民,其中有我的亲戚与朋友;他们平静地耕种,农夫们唱着歌,农妇提着饭篮,牧童骑在牛背上对着火车欢呼,还有那消消的河流,夏天里有多少孩子在游泳与捕鱼,河旁是水车,人们踏着车轴在灌溉田地。远处的林中有静静的村落,火车过时,村口农场上的妇女,用手遮盖眼上的天光远望着,次次像是对我招呼。如今,铁轨与火车已是田地以外的世界,铁丝网拦着火车行进,车上有敌人的枪手随时提防农民的袭击,而我们对坐在这样的火车里到杭州去消磨苦闷的心情,这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么?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有敌宪来检查通行证了,我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惭与悔恨,我一直怪到梅瀛子荒唐的旅行计划。

但是杭州终于到了。我们下车后,径赴西冷饭店,我望见了久别的湖山,我曾经在那里寄存爱与梦,有多少友情与诗歌在那里沉默,月儿今夜将满,星星也很灿烂,有多少同样的意境值得我回忆?当年的亲戚与朋友如今大都流离,有的死了,有的去后方工作,有的在前线杀敌。他们的房子烧了,寝室做了敌人的马房,其中有多少变化值得我关念与凭吊。

旅店中,梅瀛子与白苹睡在一室,我与史蒂芬各睡一间,夜已经很深,我们很早就各自就寝了。

是旅行的疲倦,是心境的萧瑟,也是晚饭的醉意,使我很快就入睡。醒来已是八时,窗外的阳光直照进我的房间,有一种春天的快感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关念那湖山的风光,我不再留恋睡梦,起来盥洗后,喝了一杯茶,看大家似还睡着,我就一个人步出旅馆,悄悄地向葛岭的方向走去。

多少年都市生活的苦闷,这时才感到舒畅的呼吸,草上春霜正溶,有一种特别的滋润与温柔偎依着我,我真想把我鞋袜脱去,来体验我童年的感觉。树上已有绿意悬挂着春汛,麻雀在枝上乱叫,它们在阳光中体验春天的欢悦。山道中没有一个人,我陶醉地在那里漫走,不知不觉中路已经走了很多。我从树丛中出去,望见了右面的湖山,使我有一种到山顶一览旧日胜景的欲望。我不觉加速了脚步,一直向上面走去。但转了两个弯后,我忽然发现前面也有人缓步地在上山,但是即被树林所掩。我好像被童年的竞争心所鼓励,更快地赶上去。

我终于又发现那人,是女子,也穿着博大的黄色驼绒大衣,服装是多么与梅瀛子与白苹相仿呢?那么难道就是梅瀛子或白苹吗?我更快地走上去。我已经可以断定一定是她们两人之一了,我于是放慢了脚步,凭我昨夜在金门对她们身材比例的判断,来观察这到底是白苹还是梅瀛子?但是这观察是不可靠了,我几乎一步换一个猜测,最后我还是不能够确定,我需要更近地来看。于是我加速了脚步,大概相隔半丈路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的那个指环,我确定了她是白苹无疑。她好像在四面浏览,似乎有回过头来的意思,我立刻蹲在一株树后,偷窥她一直前进时,我才出来,迅速地赶上前去,我希望我能偷偷地赶到她的面前,使她上山时有一个惊奇,但是四周似无其他的略可走,于是我一闪一躲地奔上去,希望到可以碰到她时让她发现,最后我终于在左面斜坡上攀着树干前进,在她远瞩着右面的湖山时候,我飞般地奔上山路,站在她的右面,用手绕过她的身躯,握住她的手臂,眼睛望着湖山,低声地说:

“白苹。”

“……”她有点吃惊,但回过头来,于是淡漠地说:“是你!”

是一个我不熟识的富于延展性的声音,我倒有点奇怪了,回头看时,啊,是梅瀛子。

“是你!”我说,我骤感到一种局促,因为用这样的姿势来对待梅瀛子,是的确超越了我们间的距离。我把左手放轻,非常勉强的从她身上放下,但是她转一个身,背着我向前面走去,于是我跟着她,在她的左面上去。

“你这么早就起来?”我问。

“你也不算早。”她庄严得说,眼睛望着前面。

“昨夜睡得好吗?”

“托你福,很好。”她冷静而庄严,眼睛望望地下,又抬头望在前面。

我似乎寻不到话说了,我们沉默地,脚步押着脚步,迟缓地走着。太阳晒得我很舒服,空旷的四周使我的眼睛有明快的感觉,新鲜的空气好像荡浮了我胸部的污浊,但有一种迷人的香气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芬芳,我似乎非打破沉默不可了,我说:

“你以前可常来杭州?”

“是的。”

“很久不曾来了?”

“是的。”

“你喜欢这样的湖山?”

她忽然用她异常锋利的目光看我一眼,露出讽刺的笑声说:

“我喜欢它同我喜欢白苹一样。”

“……”我低头许久,想出一句比较合宜的话:“是我刚才叫错的失礼?”

“笑话。”她说着笑了,带着更锐的讽刺。

“我并不觉得可笑,”我说:“当你们两个人穿完全一样的服装时,我得看错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是这有什么失礼呢?”她说。

“那么你没有讽刺的必要。”我说。

“就因为我喜欢白苹。”她说:“你假如因为我而不爱白苹的话,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我并没有爱你,”我说:“但不爱你不一定就必须爱白苹。”

“假如你未曾爱白苹,那么你不应当同她越过了你我般的距离。”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我招呼她的姿势。但是她接着柔和地伸过手指来,问:

“这只戒指是你送她的吗?”

梅瀛子水仙一般的手的确增加了我这只戒指的价值,我甚至有吻她的欲望,我说:

“是的,它怎么在你手上?”

“我说这只戒指镶得有趣,想把我一只较大的同白苹换,她不肯,但答应交换戴几天。”她闪着戒指伸着手自己看看又说:“她不肯,说这是因为你送他的。但是你不爱他,你有资格送她戒指吗?”

“不过,”我说:“你以为送舞女一只戒指一定要有特别的意义吗?”

“我倒没有想到你也是这样的男子,”她说:“原来玩弄女子是你独身主义的理论基础。”

“我不希望你这样侮辱我。”

“但无论如何,”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话似的,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以看平常舞女一般的眼光看待白苹。”

“我对白苹怎么样,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可是,”她说:“问题只有一点,你如果爱她的,爱她,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带她到内地去,过比较切实的生活;你如果不爱她的,少同她这样亲密的来往。”

“我不知道你有哪一种的权利与义务来干涉我与白苹的关系。”

“这因为我关心你们,”她的态度很柔和了:“我尤其关心白苹,她是非常年青而聪明的孩子,对你很有点爱。她认识日本人很多,假如加浓了她感情而最后给她一个刺激的话,她走的路是什么呢?”她歇了一会,忽然又改变了声调,高朗而郑重地说:“你有没有想到她的经济生活?她的收入,可供她同我们一般耗费吗?”

“……” 我好像有话想说,但是说不出什么,我沉默了。许久许久,我感到一种无可填补的空虚,我叹了一口深沉的气。梅瀛子的态度这时突然柔和下来了,她挽着我的手臂,温和而亲切地说:

“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聪敏的人,那么把我的话,好好记在心里,时时想想吧,现在让我们结束了这次谈话。” 她好像若无其事恢复了平常的态度,挽紧我的手臂,加速的向山顶走去。

我的思想还在她刚才的话里盘旋,但是我的情绪开始有余裕注意到开朗的天空,融融的阳光,以及四周新鲜的景色。

“你没有同白苹作过这样郊游吗?”梅瀛子突然问。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

“如今我知道恋爱的因素是包括了整个的人生。” 她自己对自己感慨地说,把脚步放慢了。

“难道说这样的郊游能使不相爱的人相爱吗?”

“至少能使不相爱的人有相爱的机会。”她说。

“这是每个追求异性的人都会去寻的。”

“但是有的人容易寻到,” 她说:“有人就难了。”

“这是关联着金钱的事情。”

“而且还关联着政治。”她把步伐放到更慢。

“可是今天的郊游是你的政治的力量了?” 我笑完了又说:“为什么不说是你爱情的力量呢?”

“在白苹身上爱情的力量,虽然可使她自己年容易来这里,但是这样容易可以请你来这里,这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说……”

“是说替我们办这些通行证的人一月前曾经带白苹来此地游过。”她笑着向前走。

“这使你妒嫉了?”我比她笑得更深。

“妒嫉的该是你。”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我并不爱她。”

“那么你昨天对我的妒嫉是爱我么 ?”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理她的话,继续的说:“我倒觉得白苹之同我所讨厌的人来旅行是为金钱,同我来旅行是为兴趣,反而使我感到舒服。”

“可是事实上,白苹对你的感情也是因你的金钱而发生。”

“ 钱,钱,政治,你说什么都好。”我说:“但这一切只能帮助爱,帮助幸福,并不能购买爱也不能购买幸福。”

“ 也不能购买名誉与学问。”她说。

“也不能购买心与智慧。” 我说。

“但是能够购买钻戒。”

“……” 我不响。

“叫人家相信你在爱她,而以与你同游为兴趣的事。”

“还有呢?” 我问。

“这虽不是政治的力量,而是政治的手腕。”

“你说下去。” 我看她停顿了一会,但好像还有话似的,我说。

“ 但是,” 她把语气放得柔和了:“灵敏的政治的手腕既然战胜了政治的力量,那么为什么只用在恋爱的争斗,而不用在政治的争斗上面呢?”

“ 徐!”

“梅瀛子!”

后面有人在叫,我们的谈话中断了,我与梅瀛子回过头去。白苹与史蒂芬,白苹手里拿着史蒂芬的手杖,走得很快的上山。

我们站定了等他们。太阳已经很高,四周景色非常灿烂,我感到舒畅与暖和。我脱去大衣,在附近找到一块石岩,我把大衣铺在石岩上面,招呼梅瀛子坐下。我坐在她旁边望着白苹们上来。

天空碧蓝,一二朵白云悠然在飘游,灰绿色的四周忽左忽右的包围着他们,是这一对美丽的青春,提早了大自然的春色,他们是自然的点缀,自然是他们的点缀。

我盘算着今天的游程,因为今天是我做主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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