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亮着,钢琴响着,是幽雅恬美的空气扫尽了我心底的凄凉与哀愁。我说:

“是不是我晚到了?”

“啊,人都散了,你才来。”史蒂芬太太在钢琴座上站起来说。

“我是从杭州赶来的呢!”于是我告诉她们杭州旅行的经过。

座中的人的确已经零落了,但是费利普医师夫妇,高太太,高小姐,还有曼斐儿夫人与小姐还都在。其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史蒂芬太太为我介绍后。我问高太太说:

“高先生呢?”

“他有事先走了。”

海伦.曼斐儿正看着我,但当我看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我说:

“曼斐儿小姐,上次在音乐会里,我会笨得没有认识你。”

“……” 她羞笑着,没有说话。

“史蒂芬太太,可是因为我进来,打断了你们音乐的空气?”我说着走到史蒂芬太太附近,又说:

“现在我要请求你为曼斐儿小姐奏一只曲子,让我有缘重听她美丽歌声么?”

“你应当先请求曼斐儿小姐。”

于是我说:

“曼斐儿小姐,假如我的请求不太冒昧的话。”

曼斐儿小姐有点局促,看看她的母亲,但是母亲鼓励了她,她走向钢琴边去,我鼓掌,大家鼓掌了。我们屏息坐下,史蒂芬太太与曼斐儿小姐选定了曲子,是 Schubert 的作品吧,曼斐儿小姐背着我们,她的歌声填满了这个客厅,也填满了我的心房。她并非十分完美的歌手,但她有非常甜厚的声音,使我对于她的天才有万分的惊讶,在训练上,她也有余裕在歌中表现她的自己,是幽静恬淡的性格闪耀着灰色的微波,它在我心头唤起了一种旧识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绘描不出。

曲终,大家鼓掌了,我方才从那个古怪的旧识的感觉中醒过来,我跟着鼓掌。

……

人们开始陆续散去,高太太的汽车,现在已经送了高先生回 来,费利普医生自己也有车子,来客大都有男子相伴,最后我说:

“曼斐儿太太,是否我可以有光荣送你回家呢?”

“不太麻烦你么?”

“非常光荣。”我说。

我叫了车子,上车后,不知怎么谈到了中国的饭菜,她们竟只到过一家中国菜馆,于是我说:

“假如回去不太晚的话,现在让我请两位去吃饭好么?”

得到她们的首肯,我叫车子驶到了锦湘。在那里,我充分感到曼斐儿太太的和蔼可亲,曼斐儿小姐的恬静温柔。我好像发现了另外一个美丽的世界,有一种自然,单纯,没有激撞,没有波浪的空气,使我的烦杂的心境平静下来,像混浊的水沉静到清澈一样,是温暖和平的舒适叫我对她们母女羡慕。所以,在席终我送她们回去的途中,曼斐儿太太约我第二天晚上到她们家里去吃便饭,我也就高兴地答应下来。

我看她们走进芭口公寓,一个人吸着烟,闲步从辣斐德路转马斯南路到霞飞路去。时候还早,但马斯南路竟已十分静寂,街树的叶子在路灯下更显得娇嫩,天上的下弦月分外清澈,配着我平静的心境,觉得世界也许还有可歌颂的角落,随时在点缀我们的人生。

但是,饭约,明天又是饭约。这是不是远离我世界的生活呢?我在白天所决定的,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所以我离开了梅瀛子白苹与史蒂芬的世界,那么难道我又要跨进另一个别人的世界么?但是,这究竟是另一个世界,是平静和平温柔清澈的世界,难道这样的空气也会扰乱我应过的生活么?

于是我想到海伦,她的低迷的笑容,她的含情的歌声,她的温柔的迟缓的举动,这使我想到灯,想到史蒂芬太太在宴舞会的谈话……那时,大概四为我走到路灯光线不及的地方了,月光从树上洒下,我看到我自己零乱的影子,我猛看到那间银色的房间中银色的姑娘,我灭了她台上的灯光,幽幽地从她房中出来,那种沁我心胸的银色空气正是刚才海伦的歌声所唤起我的旧识的感觉。这感觉如今又在我心头浮起,我仰望太空,蓝黑色的天,淡淡的白云,寥落的星星与明亮的月,是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一瞬间凝成了寂寞与孤独。我加速了我的脚步,穿到霞飞路,登上了电车。

大概我是倦了,回家没有读三页书就睡着。经过了好久未曾有过的良好的睡眠,起来洗澡后,我开始有焕发的精神,做我应做的事情。十点钟出来,访一个朋友,十一点钟我去看白苹。

白苹已经起来,淡妆黑衣,坐在我昨天坐过的沙发上,嘴里吃着巧克力糖在看书。脚边睡着一只纯白的波斯猫。她知道我进去了,把书放在膝上,抬起头微笑着说:

“你真的是赶来吃午饭么?”

“我以为你应当多睡一会才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倒是起来不久。”她说。

“病全好了么?”

“好像没有热了。”

我过去摸她的额角,热似乎已退,我说:

“可有温度表?”

她叫阿美,阿美从抽屉里拿出温度表与酒精给我,我用酒精揩温度表时,我说:

“怎么不多睡一会呢?”

“有电话。”白苹说:“我被它叫醒的。”

“说不在家不就完了么?”

“是史蒂芬,”白苹说:“我以为你们已聚在一起呢。”

我把温度表放在白苹的唇内,拿着白苹的手看她的手表。白苹低下头,右手拿起膝上的书,似乎继续读刚才放下的地方。

白苹的确没有热度了,我说:

“很好,但是你还应当休息。”

“可是史蒂芬约我下午到舞场来看我呢 ?”

“今天还要去舞场?”

“是的。”她笑着说:“你不是要我对他讲你生活的变更么?我想我会替你办得很好。”

“他们是昨夜坐夜车回来的么?”

“是的。他说打电话给你,你出去了。”她又换了口气问我:“你上哪里去了?”

“看一个朋友,他前天昨天来看我都没有碰见。” 我说:“怎么,你没有约史蒂芬来一同吃饭么?”

“不。”她笑着说:“以后我在家里不约别人,你随时可以来玩,但不许到舞场来看我。”

“好的。”

“但是如果你让我在舞场碰见你,我就当你不过是我的一个舞客。”

“好的,不过假如我偶尔一次呢?”

“除非你有正式的应酬。”

“好的。我一定遵守。”

“那么你可以常常来,带着你的书稿来也可以。”她说:“我还可以在隔壁客厅里设一个铺位,晚了你也可以宿在这里。”

“你太期望我了。”

“也许。”她说:“但是我不许你在这里招待朋友。”

“只许我一个人来。”

“只许你一个人来工作。”她严肃地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家里有太多朋友来看你,你可以来这里。”

“你也可以不出去么?”我说。

“我有我的世界,我为什么不出去?”她骄傲而深沉地说:“但是我不在你也可以随便进出,用不着管我。偶尔碰着,我们就一同在这里吃一顿饭,喝一杯茶,谈谈。”

“假如我偶尔要陪你出去走走呢?”

“除了看一场戏一场电影。”她说:“别的都不许。”

“你太好了,白苹。”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你不要以为我好,”白苹自信而骄傲地说:“我只是作一种试验,有人说,许多人都被我带得只知道玩,不务正业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否也会让一个人在我身边做他应做的事情。”

我刚要说什么的时候,阿美进来,问是否可以开饭了?白苹问我:

“饿么?”

“问你自己吧。”我说。

“开吧。”白苹沉吟了一会对阿美说。

我到盥洗室去,洗好手出来,白苹已经站起,她说:

“你还没有到过我的客厅吧。”

她走在前面,那只波斯种的猫跟着,我也跟着,我们走进隔壁的房间,门外是衣架,架上挂着一件雨衣,里面有两间她寝室大小的房间,中间挂着银灰色的绒幔,一面是客厅,一面是饭厅。客厅四壁有几幅齐白石吴昌硕等字画,落地放着几盆花,一架日本式小围屏,四只软矮凳围着寝室垫里一样的圆铜盆,上面的洋火,烟灰缸与烟匣,几只灰色的沙发,地上是灰色的地毡,沙发旁边都放着矮几,独独没有一张正式的桌子。饭厅里是一架酒柜,一张方桌,铺着四角有黄花的灰台布,上面一个玻璃的水果缸,装满了橘子。四把灰布坐垫的椅子,角落上有二架盆花,都是倒挂淡竹叶。家俱都是无漆的白木,地上是银色的地毡。墙上有一幅画,是任伯年的山水,一面是一只荷兰乡村里常用的钟。我说:

“你是这样喜欢银色么?”

“你不喜欢么?”她在酒柜上放整了几只玻璃杯子。

“我很爱银色,但不喜欢。”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爱银色的情调,但它总像有潜在的凄凉似的,常唤起我淡淡的哀愁。”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

“白色,纯白色。”

“我爱白色,但不喜欢。”

“你是说……”

“我爱它纯洁,但觉得不深刻。”她说:“你不觉得银色比白色深刻么?”

“是的。白色好像里面是空的,银色好像里面有点东西,”我说:“可是里面有什么呢,是一种令人起淡淡的哀愁的潜在的凄凉。”

“也许。”她望着酒柜上的酒瓶,好像不很注意我谈话似的说:“你喝点酒么?”

“好的,但是你不许喝。”

“我也喝一点点。”她说:“什么酒?”

“葡萄酒。”我说。

“我喝薄荷酒。”

她为我斟了一杯红葡萄酒,她自斟了一杯薄荷酒,冲了苏打水。她把两杯酒放在桌上,一杯是深红,一杯是碧绿,中间是一缸金黄的美国橘子,是多么诱人的颜色叫我注视着它,白苹开始坐下。

阿美捧起筷匙饭菜,筷是银的,碗碟素平无花,都是白色,并不是上好的磁器,但都非常可爱。菜肴是三菜一汤,非常简单。白苹也没有对我说一句客气话,她吩咐阿美去烧点咖啡,于是举起酒杯说:

“我用这杯酒,祝你新定的生活永远像这样碧绿长春。” “我用这杯酒,祝你永远光明美丽与灿烂。”

我们喝了一口酒,大家都笑了。

菜很可口,我饭吃得很多。我说:

“这是我平生最美丽的饭菜了。”

“真的么?”她说。

“我是第一个一个人伴你这样吃饭么?”

“这难道于你的美感有关系么?”

“不,”我说:“假如要我在美感以外还有点光荣的话。”

“没有光荣。”她说。

“但是我不希望是同你去杭州的日本人。”

“梅瀛子告诉你的?”她说。

“是的。”

“那么你妒嫉我们同行的十一个日本男女中的哪一个呢?”她说。

“你在这里全数招待过他们?”

“你以为这间房间可以招待十一个客人么?”

“总之,日本人走进你房间,同他们军队走进我们的国土一样的使我不快。”

“你真以为我的地址,是随便哪一国人都可以告诉的?”她皱着眉说。

“那么,那么你没有骗我?”

“假如有呢?”

“那么我的美感以外的感觉是侮辱。”

“我不撒谎,”她正经地说:“但在你也许还是侮辱。”

“你是说……”

“我是说当我一个人在家吃饭的时候,天天倒有一位波斯人坐在你的座位陪着我。”

“是谁呢?”我笑着,我不知我笑容中是否有妒嫉的色彩,我说:“白苹,告诉我。”

“现在就在我们的旁边。”她没有望我,用筷子夹一块鱼放在匙碟里推过去,叫:“吉迷。”

“渺乎……”我看到那只波斯种的白猫从椅上爬上来。

我笑了,白苹还是守着猫在吃鱼。

阿美进来,从酒柜抽屉里拿两把刀,一把给白苹一把给我。我开始切橘子,白苹还是守着猫,头也没有抬起来对阿美说:

“咖啡拿到我房间去。”

“吃水果么?”我说。

“不。”她抬起头,微笑着说:“谢谢你。”

阿美给我们手巾,白苹站起来,她说:

“那面去坐吧。”

吉迷跟着她,我也跟着她,我听见时钟正敲一点,是一种非常单纯短促的声音,我不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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