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开始,海伦的确天天在练唱。但练唱出来总是找我们,我们还是过着热闹而欢乐的生活。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的话,那是海伦因为唱歌的关系,在饮食起居上略略有点节制,她本来学会了喝点酒,现在她已一点不喝,本来学会了偶尔抽一根烟,现在她也绝对不抽,本来她常常要欢叙到天亮,现在则总在一点钟左右一定要回家。梅瀛子似乎是她的保护人一样,时时提醒她许多禁条,而要她遵守。有时候她在舞场里留恋,不想回家,但是梅瀛子一提醒她,她也就很自然的听从了。

我还是陪着她们;但一回到家里我终有说不出的哀苦与忏悔。有时候我在电话里拒绝她们,但梅瀛子会驾着车子来接我,告诉我海伦没有我就会寂寞。其实这寂寞只是为团体里少一个配角,并不是我在她生命里有什么重要了。我当初所以听从梅瀛子天天同她们一起,完全为要海伦从苦闷中浮起来,把兴趣转到歌唱上去。现在的海伦既已有另外的力量带她到歌唱上的努力,我的牺牲变成毫无意义,我极力设法去摆脱她们,终于我想出一个脱身办法,布置好一切,在有一天会聚中,我就说:

“三天后我就要回乡去一趟。”

“回乡去?”海伦第一个问。

“家里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我说。

“我们一同去,”史蒂芬兴奋地说:“我们大家去玩几个月。”

这个使我很吃惊,但是我终于矜持着,微笑着说:

“很好,只是我们乡下不是杭州,没有什么可玩的。”

“你不能晚一点,等海伦音乐会开过后再去吗?”梅瀛子说:“那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去住几天。”

“不,”我说:“我早去可以早回,我想在海伦开音乐会我一定可以回来了。”

“要这许多日子么?”海伦说。

“是的,”我说:“十年没有回家了,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

座中只有白苹微笑着没有说一句话。海伦似乎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想说什么又不说了。梅瀛子说:

“你不能不回去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你们不是一样可以过有趣的生活么?”

“你不能为海伦不去么?”史蒂芬说。

“我要为海伦早去早回,无论如何我要在她音乐会里占一席。”

“不行,”梅瀛子说:“音乐会筹备的外务方面事情,你要负大部分责任呢。”

“有你,”我笑着说:“我还担忧这些事情么?”

“等我开过音乐会。”海伦说:“我同你一同到乡下去。”

“我们都去,”史蒂芬说:“我们伴你去伴你来。”

“你们不知道我家里事情,”我说:“我自己何尝要去过,来回受日本人检查,多不方便,但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的话终于慢慢使他们谅解,但是一定要我于音乐会的一星期前回来。

白苹对于这问题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安详地微笑着。

夜里,我们在百乐门跳舞,当梅瀛子回家的时候,白苹对我说:

“你愿意为我多耽一会儿么?”

“你还不想回去么?”我笑着说。

“……”白苹对我笑笑,又对史蒂芬说:

“史蒂芬,你肯陪梅瀛子与海伦回去么?”

“你们如还有兴趣的话,”海伦说:“我也陪着你。”

“不。”白苹笑着说:“不好,你应当早回去,明天早晨你要到梅百器地方去练唱。”

“那么,你还要玩多少时候呢?今天兴趣怎么这样浓?” 梅瀛子问。

“我还到赌场去赌个通宵。”白苹说。

“到天亮走到徐家汇去望七点钟的弥撒。”史蒂芬笑着说。

“……”海伦不响了。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节目。”梅瀛子说:“那么我们先回去。”她说着站起来,约好明天下午在弟弟咖啡店相会。

史蒂芬陪着梅瀛子与海伦出去,海伦临走时在我耳边说:

“你可以不回去还是不要回去。”

我对她笑笑。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影子在门口消失,我说:

“真的又要从赌场到教堂了吗?”

“不愿意再重演一次吗?”

“我倒以为你早已忘掉这个趣味了。”

“这不是趣味。”她说:“这是自救。”她又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会,我们马上就走。”

我付了账,伴白苹出来,坐上汽车,她告诉车夫地址,我说:

“怎么?你要回家么?”

“是的。”她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还带着些钱,不要回家了。”

“今天我要大赌。”她笑着叫车子前开,但到家的时候,她付了车钱,我说:

“怎么?不叫他等么?”

“我想换衣服。”她说:“回头再叫好了。”

于是我伴她上楼,走进她银色的房间,她招呼我坐下,给我一支烟。她就走进浴室去。我坐在银色的沙发上,享受四周银色的温存,可是这时忽然有触目的鲜红,在银色的被单上扰乱了我的安宁的视觉,我想起了这是梅瀛子的衣服 ,但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我思索了有两支烟的工夫,白苹出来了,洗去了所有的脂粉,换上了黑布的旗袍,穿着软底布鞋,我稍稍有点奇怪,我说:

“不预备出去了吗?”

“你还想到赌场去吗?”

“我想再从赌场到教堂。”

“于是再从教堂回到赌场。”

她说着走到外面,到了两杯茶,拿了一点蛋糕来,她说:

“现在让我来同你静静谈谈。”

她微笑着。坐下,似乎有点怠倦,闭了闭眼睛;这使我想到杭州回来时她在火车上入睡的姿态,我想到我在那时为她画的像,这像我记得后来是夹在一本书里的,可是我想不出是什么书。但她那时随即振醒过来,面孔变成十分庄严,两只大眼睛射着正直的光芒。她说:

“你愿意说白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愿意。”

“那么你说。”

“白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你愿意说,你对她永远忠实,像她对你忠实一样么?”

“我愿意。”

“那么你说。”

“对她永远忠实。”

“好。”白苹于是用切实清楚低微的声音说:“那么你什么时候回乡下呢?”

“……”我踌躇了,我说:“后天。”

“是为家里的事情么?”

“…….”我在喝茶,眼睛望着白苹。

“我告诉你。”白苹说:“我所知道的你还是在撒谎。”

我抬头看她,她正用严肃的眼光逼迫着我,眼眶中包含湿润的诚意,她说:

“我不希望我朋友这样对我。”

“那么……”

“我不揭穿你,”她靠倒在沙发上说:“你自己说。”

“原谅我,白苹。”我说。

“你说下去。”她闭着眼睛,安详地靠在沙发上。

“我必须离开赌场到教堂去,”我说:“我不得不撒谎。”

“但对我又何必呢?”她说:“那么到底你预备怎么样?”

“我在姚主教路一家公寓里,租了一间房间。我想躲避。 ”“预备什么时候搬进去呢?”

“后天。”

“那么同我一同搬进去么?”

“你是说……”

“我问你,”她笑得像百合初放:“你猜我是怎么样知道你回家是撒谎的?”

“凭你的聪敏。”

“你以为梅瀛子比我笨么?”

“也许有一部分。”

“不。”她摇摇头:“你可是一星期前就定了那间房间?”

“是的。”我奇怪了。

“房租可是三百四十元一月?”

“是的。”我说:“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可是付了两百块钱定钱?”

“是的。”我真的奇怪了:“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房子可是同这里一样组织?”她说:“只是比这里多一间。”

“是的。”我说:“可是你去过那边?”

“你知道房东是谁么?”

“一定是你的朋友了。”我笑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会见房东 ,只同他们里面一个人接头的。”

她迟缓地站起来,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名片,她用左手手指弹着,过来交给我。这名片就是我留给那面房主的,当面还写了付定洋两百元的字。白苹走到她原来位子去,说:

“我就是你的房东。”

“你?”

“是的!”

“你是说那面的房子也是你租的?”

“你奇怪么?”

“自然,”我说:“那么是你的……”

“你是说我的外遇么?”

“是你的家属。”

“老实告诉你,”她说:“我也预备搬家。”

“搬到那里去?”

“是的。”她说:“我同我的朋友交换,那面比较大一点。 ”

“他已经答应了。”

“自然。”她说,但随即换了一种顽皮的语气:“但是她说已经于几天前租出一间。我说道只要把定洋加倍退还就是了。后来一看你的名片……”

“于是你就预备把那间房子租给我了。”

“我当时很奇怪,怎么你会要租房子。我想一定有什么蹊跷 ,或者是为朋友代租的,今天才知道你的用意。”

“我实在想摆脱这样的应酬与交际生活。”

“但是为海伦呢。”

“为海伦什么呢?”

“为她的天才。”

“她的天才已成了生活的点缀,她的生活已成了虚荣的点缀。”

“难道你不喜欢她成你生活的点缀。”

“而我的生活的点缀则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就搬到我的地方来,但是条件是不许有人来看你。”

“好的,但是你呢?”

“我不但不让人来看我,连我的地址都不告诉任何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因为这里来看我的人太多了。”

“太多么?”

“其实也不多,”她忽然皱皱眉说:“可是有几个人走惯了,常常来。”

“是不是我呢?”

“你来得多么?”

“可是讨厌的舞客?”

“难道你以为我连拒绝我不愿意会面的男人的技巧还没有么?”

“那么是女人?”我说:“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红舞女么?”她顽皮的笑容堆得非常高。

“你何必又这样说呢?”

“因为我是舞女,”她带着辩驳似的口吻说;“所有男子是我的主顾,女子就是我的敌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笑话。”她真的笑了。

我没有话说,大家沉默着喝茶,她的笑声溶化在银色的空气,变成了平凡的恬静。我的心境沉静透彻。这时忽然想读读陶渊明的诗,好像在我自己的家里一样,想找书似的四周望望,是一种刺目的红色破坏了我的心境,扰乱了银色的恬静,我忍不住

“这是你的衣服么?”

“当然是光芒万丈梅瀛子的衣服了。”

“太阳永远普照着人类。”我说:“她常来么?”

“常常来。”她说:“有时候还住在这里。”

“你也常去她那里么?”

“常去,”她说:“而且我也住过她那里。”

“我倒不知道你们成了这样要好的朋友了。”

“也许,”她冷冷地笑;“也许是最好的敌人。”

“可是你们同时爱了同一个男子?”

“你以为……”

“那样,你们才成了最好的敌人——情敌。”

“并非,”她笑了:“但不瞒你说,我的搬家倒是为要躲避她。”

“怎么?”我奇怪了:“那么你以后不同她来往了?”

“不让她到我这里来。”

我在吃蛋糕,但是心里始终想着这个奇怪的事情,可是我也说不出进一步的问话,我只是说:

“我很奇怪,怎么这许多会面次数中,没有听见你们谈起你们往来的事情。”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因为对方不提起而不愿先提起。”

“我不懂。”

“不懂很好。”她忽然站起来说;“现在你可要回去了。”

我一看表己过了三点,我站起来。她说:

“你真的已决定搬去么?”

“自然。”

“那么千万不要把地址告诉人。”

“自然。”

“那么你后天就把必须的书稿用具带去,”她说:“我相信我会有适合你用功的环境给你。”

她走到走道拿起电话为我叫车,我告别下楼,脑筋里还浮着她与梅瀛子的疑团。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是一种寥落的感觉袭到我的心头,接着疲倦袭到我的头脑;我跳上车子,望着空旷的街道,我似乎不愿再被她们的疑团所困扰,我想到搬到新居后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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