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到,人心也许就是势利的,在任何场合之中,优胜者总得许多人的拥戴,世上的优胜者也许还常遇到人的妒忌,但这只是证明优胜者的尚未完全优胜,等到十足优胜的时候,最妒忌优胜者的人就都成为最拥戴优胜者了。

今夜的白苹真是光芒万丈,无比无比的光彩都堆在她的脸上,无数无数的支票现金都堆在她的面前,许多样多的目光都加在她的身上,这些目光里都是羡慕与尊敬,我看不出有妒忌与仇恨,但是人们还送钱给她。

我冷静地站在旁边观察,白苹的脸上真是闪耀着各种的灿烂。这灿烂一点不是骄傲,也不是得意,是一种胜利,一种奇美,一种愉快,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这灿烂引起了人人对她的尊敬与爱,都愿意在她面前屈膝似的。人们的谈话,似乎都以输给白苹最多为光荣,虽然她的面上还有懊恼之色。这空气使我觉得我没有对白苹献金是耻事似的,我拿出钱去说:

“白苹,现在轮到我来对你献金了。”

我把钱放下去,白苹报我微笑,曼斐儿太太现在为白苹整理票子,管理支付,她说:

“今夜的白苹已不是你可以来作对的了。”

果然我输了,但是这并没有增加白苹脸上的光彩,而她发着奇光的眼睛,一望我的时候,反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威胁,好象她看穿了我是梅瀛子的助手,而今夜就是在与她作对似的。这使我想到我刚才在园中所看到的美丽的梅瀛子的神情,与白苹相较是多么可怜的对比。

整个房间的人似乎都为白苹而存在,整个房间的灯光似乎都为白苹而辉煌,整个房间的设备似乎都为白苹而装置,而整个房间里的人,整个房间里的人所保管的金钱似乎都受白苹的控制,而梅瀛子在萧瑟昏暗的园中漫步,则活象是一个世界所遗弃的人,没有一个生物在注意她,只有我,在隐僻的窗角偷望着她,那么可是海伦的不来所以致此?而这是我工作的失败。不用说白苹是我们的敌人,而梅瀛子是我的同伴。就是以我永远同情弱者的气质来说,一瞬间似乎就会有一种仇恨的心理在我胸中浮起,好象我赌博上胜利也可以挽救我们工作上的失败似的,我镇定地再下更大的赌注,但是我又失败了!我连续失败!

忽然我想到我在这里是为等米可与梅瀛子的,而梅瀛子的上来,将更会是一种失色的出现,这一瞬间白苹已经成了强烈的阳光,梅瀛子的出现,将是黄昏时的淡月,再无人去注意她,因为我看到梅武在白苹的背后,只等白苹看他一眼以为荣。我可以断定梅瀛子的上来,连他都会对她有礼貌上的疏忽,那么,现在似乎只有我,而我应当及早阻止她上来。我正想辍赌到楼下或者到门口去迎接梅瀛子时,我身旁忽然有人说:

“怎样?不陪我跳舞么?”

是米可,她娇憨的态度使我减轻了心灵的负担,但是我立刻担心到梅瀛子会在后面,我从人丛中后望,发现她不在,我的心宽慰了许多,我说:

“你看,找不到你,害我输了不少钱。”

说着就从人丛中挤出来,我们匆匆下楼,梅瀛子已在一个日本青年军官的臂上,这青年军官对梅瀛子似不熟捻,非常庄严有礼的在跳舞。我同米可跳舞时,偷偷注意梅瀛子的神情,这神情是冷静而坚决,已无刚才焦虑怀疑不安的空气,她没有笑,没有谈话,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同我招呼,她只是安详的跳舞,似乎是胸有成竹,又似乎是心不在焉。

音乐停了,梅瀛子才同我招呼,非常淡漠似的说:

“你赢了么?”

“输。” 我说着走在她的旁边,她一直向那面放着她手皮包的沙发走去,她说:

“几点钟了?”

我看表,我说:

“两点四十分。”

“……”她透露了一声疲倦的微喟,不说什么。

走到沙发边坐下,她望望远处窗沿的轮桌说:“给我一杯酒好么?”

“寇利沙?”

“白兰地。”她说。

我于是又走回去,到窗沿轮桌上倒了一小杯酒回来。

梅瀛子接了酒,喝了一口,轻靠在沙发上,又微喟一声,我说:

“疲倦么?”

“……”她点点头,忽然音乐响了,人们都跳起舞来,她看看附近没有人,振作一下,用沉着低微的口吻说:

“现在,一切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你是说我可以帮你忙么?”我坐在她的旁边。

“是的,你应当负这个责任。”她没有看我,严肃地说:“手续完全同上次一样。现在这已在白苹的手皮包里,我想。你设法陪她回去,必须在车上把它拿到。”

“车上?”我思索一下问。

“除此你没有机会了。”

“但是……”

“等会在喝酒的时候,你应当使她呕吐,于是你趁机陪她回去。”她说着从身后拿出手皮包,拿出一块淡紫罗兰色的手帕揩了揩鼻子,我闯到她特有的香味,于是她把手放下,正放在我的手旁,她说:

“这是药。”

我手背触她柔软的手帕,我毫无考虑地反掌去接受,但我接到了一个纸包,我的心突然颤动起来,我敏感地想到这是毒药,而不知所云的感到说不出的惊骇。我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我镇静地问:

“药?”

“使她呕吐的。”

但是我不知怎么,对于梅瀛子这句话不能完全相信,在工作上如果需要,我相信梅瀛子的确会下这个毒手,而她的工作我既不明了,那么无法证明这会不是工作上的需要。

她象石像一般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空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使我想到《鬼恋》中的女主角,我骤然悟到这份眼光里隐伏着一种杀机。好象让我看到,即使不是工作的需要,梅瀛子也会因对于白苹的妒嫉而下此毒手的。我握着那个纸包,手发抖起来,于是我紧握了一下,坚决地说:

“是不是怕我害怕,而说这只是为呕吐用呢?”

“你以为我要你做个傀儡?”

“梅瀛子,”我说:“除了工作以外,我们是朋友;在一切你给我的工作中,我希望明了它的意义与效果。”

“相信我,”她说:“这时候我无暇同你讨论哲学。”

“可靠的?”我问。

“你放心,”她说:“犯罪的事情我用不着你。”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么?”

她回过头来,我从她坚决的眼光中,看到了怠倦与温柔,她低下视线,宁静地说:

“当许多别人同她饮酒后,你再去祝杯。”

“于是当她呕吐时我送她回去。”

“是的,”她说:“你同曼斐儿太太两个人最好,免得有日本军官要参加同去。”

她说完了就站起来,安祥地说:

“伴我跳舞么?”

我没有回答,站起来,把药包放在袋中,沉默地同她跳舞。

“你胆小么?”她说。

“是的,我怕这不止是呕吐。”

“假使我撒谎。 ”她说:“你随时可以出卖我。”

“我应当相信你,梅瀛子。 ”我说:“因为我永远忠诚地服从忠诚。”

我们间又沉默,音乐停时,她说:

“东西拿到,马上到 Standford 的舞厅内等我,现在伴我上楼吧。”

于是我的心跳动着,同她走出舞厅,走上楼梯。赌厅里声的喧闹,光的辉煌,现在又都听到与看到,我的心似乎更震栗起来。

从玻璃门推进去,我看到白苹拿着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围着

从玻璃门推进去,我看到白苹拿着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围着她举杯欢呼。梅瀛子一进去就离开我,当时就有人迎着她告诉她白苹大胜,她到酒桌上拿了两杯酒挤到桌子边,有人就扶她到椅子上,她说:

“白苹,请接受我这杯。”

白苹接过她的杯子,梅瀛子说:

“今天让我们大家推举白苹为我们的 Queen 。”

大家呼欢,都举杯倒干,我也干了,这时有人喊:

“我们的 Queen 万岁。”

大家都喊,就在这时候,我从酒桌上斟满酒,一只手伸在袋里把纸包的角撕去,我假装两只手拿杯子,把药粉投在里面,于是我又另外去拿一杯酒,我感到我的心在跳,我的面颊起痉挛,我的手抖颤,但是我还是强抑着一切,走到桌边。这时候白苹正要从桌上下来,我宁静地说:

“慢慢。”

白苹抬头看我。我又说:

“为你的胜利,白苹,我希望可以分你一点光荣,我祝福你。”

白苹用百合初放的笑容接我的杯子,这可真使我惭愧与内疚起来,我的心已经不跳,心已经不颤,一瞬间我恨我的手,我已经无法收回。她举起杯子,同我碰了,她说:

“我愿把今天所有的光荣换你的祝福。”

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用杯子挡住自己的视线,我干了杯,我看见她把空杯交给人,于是她从我的臂上下来。我要侍候她的变化,所以没有离开她,我说:

“你太兴奋了!你需要休息。”

她没有说什么,似乎有点头炫,扶着我到沙发边去。我说:

“你有点醉了。”

她还是没有说什么,一直往沙发跑,最后悄然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边。那时候有田拿着她的皮包过来,他把皮包放在她的身旁,白苹很自然的就移到她自己身上,有田问:

“累了么?”

“头晕。”白苹微笑着说。可是我的心可象触了电一般的震摇了,我眼前浮起了梅瀛子石像一般的表情,眼睛望着空虚,闪光中充满了杀机,难道白苹已经中毒了么?而施放毒药的人正是我。

白苹微笑的支持着,但有点死僵,我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所控制。我远望梅瀛子,她正在那面与军人哄笑,似乎一点也没有看见我的焦急,一瞬间我所有的懊恼与气恨都变成小鹿,它们在我心中窜动跳跃,我抑制自己。再照顾白苹时,白苹已经面色变白,靠在沙发上不想动了。有田在旁边安慰,但白苹说:

“请让我静静的休息一会吧。”于是又指使我说:“倒一杯水给我。”

我拿冷开水回来时,有田已经走开。白苹坐在那面象半睡一样的安静,但我看到了她手指有微微的痉挛,我焦急而害怕,忽忙地把冷开水送到她的唇边,她一饮而尽;我放下杯子,去握她正在痉挛的手,一瞬间我几乎喊了出来,这手是潮湿而冷涩,像两块化着的冰,我紧握着它,用理智压抑我喘不出气的苦燥,我这时才寻到了话。我说:

“白苹,怕是大病来了,快到医院吧。”

“……”头点点;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似乎一直淌着冷汗,一瞬间使我不得不俯首去看,但是我看到我自己的手,那只把毒药交给她的手,我懊恨之中,立刻对梅瀛子浮起了隐恨!在这样危险的情境中,梅瀛子已经代替了白苹在那群军人中起哄:笑声欢呼声控制了整个的空气。现在我在白苹的身上感到茶花女的寥落,十五分钟以前,多少的人在对她欢呼,现在,当白苹不能把欢情与笑容供他人玩乐的瞬间,人们已完全置她于脑后,我的泪禁不住流下。但泪滴在我手上,并不能洗净我手上的罪孽。我用我犯罪的手揩干了眼泪,我内心的愤怒集中在我的双眼,我对着那面的人群叫:

“曼斐儿太太。”

曼斐儿太太从人丛中出来,梅瀛子也假作惊奇似的过来。人们开始静下,向我们地方注意,似乎关心似的,又似乎怪我打断他们的豪兴似的,有人问:

“怎么?”

“一定是喝醉了。”梅瀛子抢上来,走到白苹的旁边假作安慰似的拉她的手,摸她的前额,于是对我说:“你快点送她回去吧。”

曼斐儿太太是热心人,这时候她也已走到白苹的旁边,于是我问她说:

“你帮忙送她回家么?”

“好的,好的。”她说。

没有一个日本军人来献殷勤,这应当是我们的胜利,但是我恨,我清楚地看到这群人平常的热情是什么了。百般的讨好,盛美的捧场,完全是因为白苹的青春与美,聪敏与欢乐,而这一瞬间,白苹像花在火中憔悴下来,就再没有一个人来爱护她了。有田假殷勤似的过来,对我说:

“快让她早点去休息吧。”

我没有理他,搀着白苹向门口走去,梅武在门口同我握手,又拍拍白苹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

“让我们干一杯祝我们的皇后晚安。”梅瀛子又在后面叫了。我连头都没有回,曼斐儿太太在替我说:

“诸位晚安。”

于是她帮同搀着白苹下楼梯,梅武陪我们到衣帽室取了外衣,一直送到我们门口。

“晚安。 ”他礼貌地说。

“晚安,谢谢你的招待。”

“对不起。”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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