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零星的事情,混杂在这里,一定会有碍于我故事的发展,可是这里则不得不补述圣诞节的前一二天,我曾经有礼物赠送给亲友过,而白苹,曼斐儿太太,梅瀛子自然也都是我赠送的对象。因为我回到寓所后第一件事竟不是预期的睡眠,而是发现梅瀛子曾派人送我礼物,这礼物就放在我的沙发上,是一只由圣诞礼物纸包扎的大盒子。我看了这盒子上梅瀛子的名字与恭祝圣诞的字样,我随即把这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底黑条红边的 晨衣,呢质很好,是英国货。颜色我也喜欢,我脱去礼服,换上睡衣后,试穿这件晨服,觉得大小式样都合式,这礼物是相当名贵相当郑重,我开始觉得我送她的礼物是太菲薄了。

这自然不是大事,我也随即忘去,我穿着这件晨服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接着盥洗就寝,这晨衣就拴在我的床畔。

一躺下柔软的床上,我就睡着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我有梦,我梦见那件晨衣自动的飞翔,闪光灿烂,好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 Flaulert 小说里阿特立的圣衣,我在梦里好象也很相信它是神秘的东西。我居然披着它在街上走,试试是否有人称夸我的大胆,但是满街的人大笑,有人把红墨水洒在我的晨衣上,大家都洒,好象是一种迷信的避祸一样,有的从楼窗上,洒得我一身都红,于是我看见该晨衣从一块一块的红光变成全身都红,有一滴一滴的水,浓浊沉重,从我衣角滴下来。

“搭!搭!搭!搭!”我听见这滴水的声音,活象有谁在敲门。

我醒来,太阳照满我的窗帘,红得像血,这正是我梦中晨衣的幻景,晨衣则还是灰底黑条红边的挂在床畔。

“剥!剥!剥!剥!”真是有人在敲门。

“谁?”我问。

“我。”是女性的声音,这自然是梅瀛子。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会,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所约的时刻。

我起来,高兴地披上那件晨衣:我想让梅瀛子看到自己送我的礼物,一定是有趣的,我用手掠一掠头发,就出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梅瀛子,我惺松的睡眼开始清醒,这真是使我太吃惊了。

——是白苹。

白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址呢?我蓦地想到那天站在对面里口,看见了我就向里面走的影子,那么是她早就侦探到我的地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露着一种勉强而冷酷的微笑,除此以外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丝表情;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透露着昨夜呕吐后的凄白,穿一件博大的粗人字呢的大衣,腋下夹着昨夜那只手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围一条白绸的围巾,掩去里面常青底红方花呢旗袍的领子。我后退两步,故做镇静地说:

“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我想你应当想得到的。”她说着走进一步,用肘推上了门锁,两手还是插在袋里。

“你今天已经复原了?”我说。

“谢谢你。”但是她还是站着不动。

“宽宽大衣么?”我走近去说。

“不,”她严肃地说:“我只是来问你要还那东西。”

“什么?”她的盛气不得不使我后退。

“你不要装傻。”她冷笑而锐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 我撒谎,我想支持过这一个时期,我就可以于下午从梅瀛子地方拿回那文件去还她了,但是她说:

“从江弯到姚主教路,我的皮包就在你身边。”

“你的皮包?”我故作思索地说:“啊,那是一直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

“那么是曼斐儿太太撒谎了。”她说着逼近我一步 ,换了一种口吻感慨地说:“我料到你会走到我敌人的地步的,如今……”

“白苹,如今该让我……”我正想索兴同她坦白谈一谈,劝她反正试试。但是她抢断了我的话,凶厉地说:

“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现在是否还留在你这里?”

“你搜。”我说。

“那么你已经向我敌人去报功了!好吧!”她说着突然右手从大衣袋抽出,是一支手抢!

“……”我正要说话,但是她摇摇头,惋惜似的举起手枪对着我说:

“今天我的责任是要你死!”她轰然扳动了枪机。

这应当是正中我胸部,但一瞬间我本能侧身闪避,子弹从左臂进去。我象动物一样收缩自己的肉体,右手按住我的创伤,我心里有一句话,但几次都到喉头就咽回了。我发现我瞬间的害怕现在都在白苹身上,她面色惨白,眼睛闪红,全身发抖,她似乎在镇定自己,用严厉也是颤抖着的声音说:

“我们的友爱使我有勇气讨这份执行你死刑的差使,因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会后悔。”我支持不住痛苦,我靠倒在窗楼上肯定地说。我看到晨衣上的血,它与灰底黑条红边相混,是可怕的紫红色,我想到了梦!

“不!不!”她忽然自语地说:“我应当有勇气。”

于是她举起枪,我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她轰然扳动了枪扭。

我相信我已昏晕,辨不清这一枪中在何处,而左臂上可怕的血,在抽搐的时候,涌流出来,我晨衣的袖子已经来不及把它吸收。我无法支持自己,本能地颓然倒在地下,但我意识还是非常清晰,这一瞬间我已经没有害怕,惊惶,我也不想对白苹有所申明,我闭起眼睛,等待白苹第三颗子弹的降临,我祈祷它会使我马上圆寂。

但是第三声枪声始终未闻,突然,我觉得白苹在我的耳边, 她抚着我的头额,焦急而同情的叫:

“徐!徐!”

我翻身张眼,我看到她半跪在我的身边,惊惶的眼角挂着泪水,头发倒垂在我的面颊,她说:

“徐……”

“剥,剥 ,……剥,剥。”这敲门声打断了白苹的话,她开始惊慌。我用右手按捺她,一面微微地欠身,振足着提高嗓子问:

“谁?”

“有什么事吗?”是仆人的声音。

“没有事。”我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我才睡,不要来打扰我。”

我欠身答话时,白苹的手臂枕在我颈下,现在我的头又颓然倾倒,她还是让我靠着。那几句话使我的创痛骤增,我发现第二枪中在我的左肩。赤紫的血已染到我的左胸,染遍了我的左臂,这使我想到了刚才的梦,我不禁露出了苦笑。但是一瞬间我看到了白苹的手枪就在我的身旁,我猛然省悟地说:

“快走,从浴室的门走出去。”

白苹的惊慌已经使她楞了,她不知怎样才好;晶莹的泪珠下堕到我的唇上。我伸手摸到了手枪,我说:

“快走,快走!我会说我是自杀的。”

白苹踉跄地站起,但镇定一下,又俯身下来,左手板住我的右臂,右手枕住我的颈项,用晶莹的泪眼望着我,嘴角微微的掀动,她说:

“答应我,今而后把你伟大的心灵献给民族。”

“尽管我心灵伟大,但总是属于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永远的将来。”

“……”她惊奇了。

透露着兴奋的奇光,她视线直射我眼球的深处,最后她把她的嘴放在我的唇上,她哭了,呜咽着说:

“原谅我!”

她一振足站起来,从后面的椅上拿起皮包,就匆匆的走进浴室,于是我听到那后门关上的声音。

我现在有清澈的心境与平静的世界允许我思索了。这两个创口,肩胛上的奇痛难忍,但是手臂上的则流血较凶,我用我晨衣的腰带,靠着我右手与牙齿的力量,在手臂创口的上面紧束。我想挣扎站起,很是困难,站起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叫人,觉得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安详地躺下,我想有一会沉静的思索,寻一个最快最便利的方法让我到医院去。

刚才想到的自杀的掩饰,现在想起了觉得太幼稚。第一,这两个枪伤都是从背面打进去的。第二,如果是自杀的话,总应当打到致命的地方,即使有两枪误中,更会有第三枪的急需。第三,既然是自杀了,就没有叫人送医院权利。

最方便的自然是叫人,但我将怎么解释自己?而最好是不让外人知道,免得报上有各种的推测,忽然,我想到梅瀛子中午的约会,现在该已有……?——我表在衣服袋里,从阳光观察已该有十一点半了吧?于是我想到最好还是打电话叫梅瀛子来,由她找费利普医师带我到医院去。但我的电话在写字台上面,离我的躺处也有十来步路,我需挣扎我负伤的身躯过去。

我把我遍身的重量,放在右臂上,把身子侧过去,我屈起膝,试验着站起,但竟是这样沉重与艰难,左肩的创伤抽起难堪的阵痛,使我的颈项不能转动,我颓然又斜贴地上;半分钟后,我作第二次的挣扎,我蹙紧眉头,咬紧牙齿,我让左臂贴紧身体,把住我上身的均衡,侧面的让右臂从地面上直起,同时我用弯曲的右腿从地上支起,但我的拖鞋与地板都太滑,离地两尺的时候,我的右脚一滑,使我的右臂无法支持,我又倒在地上;这一个震动,我的左臂与左肩的创伤又抽起无法抵拒的阵痛,流出更多的血浆;我头晕,额角四肢都有涔涔的汗。我只好闭上眼睛,静躺了许久。

但我有清明的意识,使我觉得我必须先寻个扶手才能起来,于是我以右手作舵,把我的身体迟缓地驶向窗板,我在靠近窗棂的时候,我试作第三次的挣扎。我用我右手攀住窗板,让我右脚支住墙壁,我屏住呼吸,不让左面身子有一点震摇,一瞬间我觉得人类的肉体在地上竟同生根的大树没有两样,而我们还只能在泥土里沉没,而不能在泥土里生长。

最后我终于起来了,我象爬虫一般,贴在壁上,一步步向写字台去。

就在这当儿,有脚步声从旁房穿进浴室,我惊疑间,有人已经从浴室出来。

个子很高,上唇蓄着胡子,眼睛灼灼有光,大衣搭在臂上,把手上的皮包掩去一半。后面跟着一个年青而壮健的人。

他们庄严而沉着地走过来,我这才认出是费利普医师。他没有说一句话,指挥那位年青的助手帮他脱去我的衣裳,扶我到沙发上坐下。

房中本有水汀,但并不够暖,费利普亲自把浴室中的电炉移来放在我的面前,我说。

“是白苹找你来的吗?”

他没有理我,指挥助手收拾地上的血迹。他自己又回到浴室,我听见洗手的声音,于是他光穿着衬衫,卷高袖子,出来打开皮包,用火酒揩他的手。我臂上的血这时候也略已凝结,但血浆大块的涌在创口,上面还涌着鲜红的血球,左肩的创口我自己看不到,但也有鲜红的血球挂在臂下,不用说胸前手背都染着许多血迹,一瞬间我神经已经支不住这些血痕,我颓然沉默着,望着费利普的眼睛,我说:

“要紧么?”

他没有回答,微微摇头。从皮包里拿出针药,叫助手压起我右臂的静脉,他开始为我打针,接着他给我一杯开水同两片药片,叫我吞服,最后他看看创口,迅速地拿出纱布绷带为我包扎。

“子弹?”我问。

他没有理我,只是紧紧地包扎我的创口。最后他叫助手拿我的裤子,皮鞋,衬衫,帮我穿起来。于是他亲自把大衣套在我的身上,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他又叫助手把手枪和我带血的衣裳,塞在他的皮包里。

这手续的敏捷是惊人的,我想从他进来到现在不过抽两三支烟的工夫。在许多动作进行中,我虽有点痛苦,但现在我创口已扎得麻木,在助手把手枪与我衣裳放入皮包时,他又回到浴室去了。我从他助手的手表上看到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一刻。

费利普医师穿了衣裳安详而文雅地出来时,我说:

“梅瀛子,你……?”

他点点头,略略透一点微笑,阻止我谈话,拿出烟盒,自己含上一支,又拿一支放在我嘴里。于是打开火机,为我点着了,又为自己点。他忽然看见了围巾,望望助手,助手会意地拿来围在我颈上。

于是他就在右面挟着我起来,亲切而用力地支持我,他助手提着他的皮包,挽着他的大衣,已在为我开前面的门了。

走出门外,他助手就走在我的左面,费利普似故意的不断地把纸烟喷在我们前面,在会见佣人时,他笑着大声说:

“我说你昨天喝醉了你还不承认。”

“我自然比你喝的多。”我勉强支持着笑容说。

门口停着他的汽车,不到半点钟,我已到高叶路高朗医院了。

梅瀛子在十二号病房门口等我。

十二号,我猛然想到了史蒂芬,他的铁青的面颊,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的紧咬的牙齿,他的微开的眼睛……

我就躺在这张曾经送史蒂芬生命消逝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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