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天已经快亮,相约第二天夜里十二点半我们再在白苹地方叙谈,这是面具会以前最后的会聚,一切未决定的要在这个会聚中决定,一切应想到的应在这个会聚中想到而一切考虑到的也都应在这个会聚中提出讨论。

三月十二日,我于中午十二时醒来,洗了一个澡,吃一点东西,心一直不安,书看不进去,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晚饭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自然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但借此我总算渡到了约会的时间。

我到白苹的地方,大概还只十一时三刻,我想到梅瀛子一定还没有来,白苹也许还未回。但是我决定去等她们,所以也没有打算在外面消磨点时间。阿美来开门的时候,我也没有问白苹是否在家,就一直进去,但一到里面,就看到白苹的卧室门开着,白苹穿着灰色的布衣坐在沙发上弄猫。房中电炉正暖,灯光很暗,只亮着她身后黄绢银花的脚灯,似乎她很早就回来,一直很悠闲地坐着似的,她一见我,不很自然的说:

“这里坐。”

我跨进她的卧房,她才迟缓地把吉迷放在地毡上,抬头望着我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下。她说:

“你今天似乎很不安宁。”

“梅瀛子还没有来么?”我问。

“你先休息一会。”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冷么?”

“还好。”我说。

“先喝一杯热咖啡么?”

“好的,谢谢你。”

于是她站起来,到门外去吩咐阿美。这时候我抽起一支烟 ,她回来时候就说:

“我看你没有睡好。”

“我睡得很好。”我单调地说,不知道怎么这空气很使我不耐烦,我后来想起来,觉得这空气之所以使我烦躁,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因为那空气与我原来的期望不符,所以可以说是一件失望。

“Nervous!”白苹讥笑似的自语。

“笑话。”我生硬地说:”你不应当侮辱我。”

“你神经似乎一直紧张着,脾气也不好了。”

“你不要说我好不好。”我说:“我没有心境同你开玩笑,明夜就是我们的工作,今天不是应当正式的严肃的商谈吗?”

“只有在最紧张的时候充分的闲造,最严肃的时候体验到最深的幽默,才可以对一切的难题应付裕如。”白苹又抚弄着跳到她膝上的吉迷,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背说:“要像你这样,碰到一件事,连饭也吃不下,觉也不能睡,一切娱乐享受都觉得不需要,那么连着几件重要的事情对你一煎迫,你的神经马上就崩溃了!”

“我没有心情同你谈论。”我说:“我想这是每个人自己的脾气,我们不必谈了;我们应当谈的是……”

“是明天的工作,我知道。”她说:“朋友,昨天我问你是不是没有问题,你说都知道了,今天又要谈,那么,你谈,你要怎么谈呢?”

“这可奇怪了,今天的聚会不是你们规定的么?”我说:“要是说今天没有事情谈,我不会去玩去。”

“我们就不能谈谈别的么?”白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说:“比方说,你明天的工作出了岔,你被敌人发觉,你被抓去,你受刑,你死了,你难道就没有话谈了么?”

白苹的语气虽是平静轻易,但我觉得她简直是对我恐吓,我有点愤怒,我说:

“要不是你是失败主义者,白苹,你就是轻视我担任不起明天的工作。”

“但是这是现实,亲爱的 ,”白苹说:“谁在这样困难的工作面前可以有绝对的把握?”

“我有,我有…… ”我激昂地说,但同时我就意识到我的确是下意识地避开她提及的可怕的结果,我怕听到,也怕想到,我感到一种惭愧与颓丧,我半晌无语。于是白苹望着我说:

“你是研究哲学的,对于人生竟不能看透。”

但是我避开了她的注视,我感到沉闷。我站起,走到门口开亮了房顶上的电灯,房间骤然明亮,我按捺自己的急躁,比较平静地说:

“你难道以为我是怕么? 错了,我只是感到沉闷,你的态度 ,这空气……梅瀛子怎么还不来?”

“梅瀛子? 她今夜去梅武那里去布置去,她不来了。”白苹很自然的说:“你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么?”

“没有。”我说。

“那么她不来也好 ,”白苹说:“我可以单独的同你谈谈。 “

“我也没有话同你谈,不过只是想见你们就是。”

“但是我有话同你谈。”她说:“你是不是要与海伦一同去北平呢?”

“是的。”我说:”但是这现在还谈不到。”

阿美送咖啡进来,带着蛋糕,白苹接着她斟咖啡给我,她说:

“我早希望你专心于你自己的研究,现在这里的工作,于你是多么不相宜。”

“是的。”我带着感激的语气说:“但是现在的北平不知道是不是能使我安心于研究?”

“这完全在你自己。”白苹安详地说:“我想你离开这个世界 ,就可以寻到你自己的世界的。”

我没有回答,喝着咖啡,吃一点点心。于是白苹继续用文静的语气说:

“一个人的生命都属于一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是一种没有代价的消耗,是一种糟蹋。如明天,假如这一个冒险损失了你,那么你以后所有播种的计划与你应开的花,应结的果,都完全没有了。”

“自然 ,”我说:“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应开的花应结的果么?”

“这不是你应开的花,也不是你应结的果。”白苹沉静地说:“这是我所播种的,所以假如你不以为我对你轻视,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执行呢?”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堪,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气。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识到白苹语气的慈爱与良善,我沉默好一会,我说:

“这是梅瀛子的意思还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

“是这样不相信我能胜任这工作么?”

“我觉得至少我是还因为过分重视你另一方面的才能与对你的期望。”

“这就是说你在这一方面对我有过分的轻视。”

“我觉得你实在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险了么?”

“我的生命就在这样冒险中长成,我对它看作很平常,我不会紧张,害怕,担心不安……”

“你是说我害怕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

“害怕有什么不好? 谁对于不习惯的事都会害怕。害怕不见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战壕里的生活,但炮火中战壕里的战士则害怕我现在的处境,我们去会见一个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绪;但你的熟友也许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许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径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独,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为行刺一个人是冒险 ,有人以为这远不如逼他喝一碗没有烧开的冷水为可怕。有人怕见冗长的数学的公式,有人怕听古典的音乐;有人说,他宁使坐二天牢监也不愿在古典音乐会里坐两个钟头。那么我说你害怕,难道又是对你轻视么?”白苹庄严而平淡地说,她总是把眼光同我的避开,最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地说:“朋友,为工作,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让给我做,好不好?”

“不。”我说:“这是抽签决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谈的。”

“这因为我们是朋友,而这工作又是这样的重要。”

白苹的态度非常沉着,似乎当作沉重的问题来同我谈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发表意见。我感到腻烦,我实在忍不住这一份压迫,我站起,喷着烟走到座外,我用攻击的语调说:

“那么你们是怕我工作失败了牵累了你们。”

“岂止 ,”白苹冷静地说 :“整个的工作与整个的机构。”

“好,那么我让给你。”我愤怒地说。

“真的?”白苹兴奋地站起来:“谢谢你。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件事,我们谈别的,谈有趣的事。”

“那么我的工作呢?”

“你 ,”白苹玩笑似的说:“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你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说:“你原来是一直在这样轻视我?”

“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好友 ,”白苹的语气变成温柔得非常,她说:“你不应当有这种想法。”

“不 ,”我说:“白苹,我们是好友,不错;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只是合作者。你的话可以想作朋友的爱护,但也可以想作你在争功;在友谊上我可以想作你对我另一方面期望的深切,对我另一方面才能的重视;但在这一件工作的合作上,我只能认作你对我的蔑视,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和权利。 “

白苹沉默了,她悄悄的背着我走到较远的沙发上,坐下,我看她的表情已经变成严肃而深沉。最后她说:

“假如你真的要担任这件工作,是你抽签所得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叫你让我。”

“那么好 ,”我说:“我不希望你对我再作无理的要求。”

白苹又沉默了,半晌无语,忽然又走到咖啡的座边,她坐下 ,背着我说:

“那么,你必须冷静一点考虑你失败的善后。”

“你以为我一定失败么?”

“这也可以说只是工作上的规矩。”

“我不懂规矩 ,”我说:“一切请你指教,我遵照着办就是了。”

“你有遗嘱么?”

“没有。”我说:”我不需要备遗嘱。”

“你的家?”

“我只要写一封信给我叔叔。”

“那么你写 ,”她说:“就在这里写好了。”

我于是就在她的写字台上写一封信。这是很简单的信,不到十分钟我已写好,我说:

“万一我死了,请你派人送去。”一面我把信放进她的抽屉里。

这封信虽然是简单,但同医院动手术前签一张志愿书一样,在我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是我极力镇静,悄悄地走过去,拖起地毡上的吉迷,坐在白苹的对面。白苹这时又改变了悠闲的态度,她说:

“你如果被捕了是预备自杀呢? 还是预备忍受痛苦等机会出来?”

“这难道也要预先决定么?”

“自然 ,”白苹眼睛望着猫,文静地说:“如果你不自杀,那么我们要设法营救你。”

“好的,那么我不自杀。”

“但是你必须遵守一个条件,就是你无论如何受到什么毒刑,你不能供出我们与我们有关的任何踪迹。”

“这自然。 “

“你以为这是很容易办到?”

“办不到我再自杀。”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说:“因为那时候你再无自杀的自由了。”

“那么你信不信我会绝对不供认呢?”我问。

“假如你对你自己都不能绝对相信,你怎样能要求别人对你相信呢?”

“那么自杀怎样办呢?”

“自杀,那就要在你刚刚被捉去的一瞬间。”

“你以为有这个机会么?”

“只要你决定。”白苹说。

“假如你们真正怕我会受不住刑罚而牵累你们的话。”我说:“我想还是去自杀的路便当些。”

“好。”白苹说着轻捷地站起,她走到床边,往灯台的抽屉拿出一只本来用做装信的盒子,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只装金鸡纳霜的瓶子,于是从里面倒出三粒药丸,包在一张纸里。最后她又把什么都放好,才把那包药丸带过来交我,像交我几粒加当一类止痛药丸一样的轻便,她说:“这可以使你避免一切痛苦。”

我接受了她交给我的药丸,一面放进我背心的袋里,一面说:

“谢谢你。”

“现在,让我们谈谈别的罢。”白苹做完了一种工作似的靠在沙发上。

但是我竟找不出话可说,可也似乎有话要讲,所以我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告辞。几分钟后,白苹说: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不能了解我。”

“正如你不了解我一样。”我说。

“但是我尊敬你自己的工作,你不应该放弃你的工作。”

“我永远感谢你的,但是——”

“但是什么? 朋友,我有万分的诚意请求你,现在还来得及你把这件工作让给我。实在说,这件工作在我所冒的不过四分危险,在你是有八分危险的。在成功上我有六分而你只有二分,如果我是你灵魂的右手,你是你灵魂的左手,你为什么要放弃右手可以做得很顺利的事,要让左手去冒险呢? 你太不把我当作自己的人了。”白苹的语气很感伤,我的确完全被她所感动,不知是感激还是惭愧,我鼻子一酸,眼睛感到一点润湿。

“……”我说不出什么。

“听我话,朋友 ,”白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让我代替你 ,我一定会胜利,你到后天早上来庆祝我。”

“不,白苹 ,”我说 :“一切你为我想到的,我感谢你。但是当我决定了在这件事以后要回到自己的园地去,我必须完成这件工作,否则恐怕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爱好哲学的缘故,还是仅仅因为懦弱怕死而放弃这项工作。”

白苹开始沉默,低下头,沉思似地收敛了她一瞬间感伤的表情。我也没有说话,这一份寂静,使我感到宇宙的空旷与夜的零落。我站起,踱到窗口,掀起银色厚绒的窗帘,天已微白,我打开一点窗门,有森冷的空气掠进来,我感到舒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隐约地听到远处的鸡啼,我想该有四点多了罢,但我没有看表,我并未关窗,我坐到她的后面,拍着她的肩牌,我说:

“白苹,可以睡了。”

白苹不响,我又说:

“我想回去,大概要睡到下午二三点钟。还需要来看你吗?”

“好的 ,”白苹说:“我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在家里,如果你觉悟了 ,”她站起来,又说:”那么你来看我,否则还是夜里在那面见罢。”

“那么我想我不会来看你了。”

“不要这样坚决 ……”白苹说着伸着手给我。我握着她的手说:

“我永生感谢你今夜的好意,但是我决不想将危险来答你的好意。”

“你这是什么话?”白苹放下手,闪出不悦的眼光。

我避开她的眼光说:

“我是说,假如我把这工作让你而你因此出了事,那么你以为我还能够安心地活在世上做人么?”

“那么你以为当你出了事,我有面目安心地做人么?”

“这是命运,是我抽中了签来担任这件工作的。你已经待我够好了,凭今夜你的美意,我已经无法报答你了。”

“但是…… ”

“不,不说了,白苹,再见!”我推下笑容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最后,我求你对我笑。”

“……”白苹望着我没有笑。

“笑! 一切放心,万一明天出事,你不必惊慌,不必着急,也不要害怕,更不要为我想到营救什么,因为我已经是非常愉快的吞了你给我的‘阿司匹灵’了。”

“……”白苹靠在沙发后,低着头不响。

“看我,白苹!”我似乎真象死别一样的,有一种感伤的情绪点染了我的哀求。

白苹抬起头,庄严的望着我。

“对我笑,白苹!”我不知道这是命令的语气,还是哀求,而白苹果然对我笑了。

她微笑着,但这是一种辛酸的苦笑,她立刻又低下头。

“不。”我说:“我要你百合初放般的笑,白苹,忘去一切,为祝我胜利,你笑。”

“好,祝你胜利。”白苹振奋而坚决地说,果然透露了光明的笑,笑得像百合初放,她又迟缓地说:“祝你胜利。”

而我看到她有晶莹的泪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闪耀。

我鼻子一阵酸,我借着鞠躬俯下首。我说:

“谢谢你,白苹。”

一转身,我很快地跨到门外,我没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识到她还是楞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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