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诸位小姐太太先生,今夜大东亚的民族有最美丽的联欢。现在已经五点钟,我们还有三个舞曲就宣布散会,一夜来我们都带着面具,我们现在要求诸位把面具撤掉,还有三只舞,我们要用最真的笑容来尽欢。好,请大家撤掉面具。”

五点钟的时候,正当我与米可舞终,有人拍掌开始这样宣称。于是一声哄起,大家鼓掌,接着就大家都抛去了面具。这时候,我有非常焦迫的心境想看到朝村登水子的真面目,但是我无从找她。

最后我看到梅瀛子,音乐起时,第一只我就与她同舞,我说:

“你看到蓝尾蛇了吗?”

“不就在白苹的前面吗?”

“白苹呢?”

“那面。”

果然,我看到了白苹,伴她跳舞的是费利普医师。我很惊奇 ,在前面,我细细的寻。我看不到人们的衣裙,于是我与梅瀛子舞过去,这时候我看到白苹紧跟的人了,我立刻在她衣裙上看到蓝色的墨渍,我急于细看她的脸。我挤过去,啊,果然是一个温柔的脸庞,嘴角似乎始终有悲悯的表情,下颐有可掬的和蔼,但是我忽然与她的视线接触了,我顿悟到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在思想中探索,但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二曲,我就与这个姑娘跳舞,我问:

“小姐,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么?”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么?”她加重语气,但用生疏的国语说。

此后我寻不出话来说。舞后我看到白苹,本佐次郎就在她旁边,我知道他刚刚同白苹舞毕,我就走过去问本佐 :

“那位美丽的女子是谁? 似乎我有点面熟。”

“你记忆力真坏。”本佐笑了:“同桌吃饭的人都忘了。”

我这一吃惊实在不小,但是我还是假装出幽默的态度说:

“啊,是宫间美子小姐,她换了礼服,我完全不认识她了!”

宫间美子! 简直不能相信,她怎么会说上好的国语,又改叫朝村登水子。是那样一个古典闺秀般羞涩的姑娘,会就是房中干这样可怕勾当的女子,而又是具有这样温柔的脸庞与悲悯的嘴角的朝村登水子?

但是这毋庸我怀疑,蓝色的墨渍明明在她的衣裙上,而她操着纯熟的国语,告诉我她是朝村登水子的声音,也明明在我的耳畔,人间真是这样的可怕与不可测么? 我整个的心灵在那上面战栗起来。在第三只的音乐中,我的思想没有离开这份纠缠。我像失神一般的恍惚,一直到曲终的时候。

我看见梅武宣布散会,人们往来交错,哄乱一时。我没有看见白苹,也没有看见米可,我只看见梅瀛子在梅武的旁边,但我无法去同她说话,似乎也无须同她说话;而一方面,本佐他们正找我说再会,我发现宫间美子也在里面,他们是一同来的,所以也一同走;沙菲现在也在我旁边,我当然要同她同走,她手上玩弄着银色的面具,同我向本佐次郎们道别。等他们挤到别处说话时,我才想到我应当早点送沙菲回去,早点去白苹家赴约,我问沙菲:

“你也是戴银色面具吗?”

“是的。”

“我一直没有找到你,你记得我同你舞过么?”

“我想舞过的。”

“你坐在哪里?”

“那面。”她说着带我过去:“你不记得这夹金皮包是我的吗?”

正当她取皮包的时候,我猛省到她的座位就在宫间美子的左首,那么我在第一次找蓝蛇女郎找错的人就是她了。我的心一怔,觉得在这许多时间中,竟没有找沙菲,否则我一定可比白苹要早发现这所谓蓝蛇女郎的。

我们取了衣帽,同许多外散的人们向主人向熟友招呼,我的心始终惦念这奇怪的交错,我想假如我预先知沙菲的旁边就是宫间美子时,当我发现蓝墨渍就在她的身上,我同她跳舞时的谈话,不是会有许多方便么? 我不知道沙菲是否知道她的旁边是宫间美子,当汽车接着汽车,在宽广的市中心柏油路驶向虹口时,我问:

“沙菲,你可知道坐在你右首的是宫间美子么?”

“自然 ,”她笑着说:“是她招呼我坐在那面的。”

“你是说你本来不坐在那面,后来坐过去的。”我说。

“不 ,”她说:“她看我走过去找位子,就招呼我坐在她的旁边了。”

“于是她告诉你是宫间美子?”

“是的。”她说:“我们都记起一同吃饭。”

“她不是不会说国语吗?”

“还好。”她说:“大概因为说得不好,所以许多人面前不肯说。”

“她同你谈些什么吗?”

“谈零碎的事情,还谈到你。”

“谈到我?”

“她问你在什么地方做事?”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

“很好。”

“怎么啦?”沙菲问。

“没有什么 ,”我说:“日本女人最势利,总喜欢问人家的职业收入。”

我不想同沙菲多谈,我赶紧用别的话来支吾,我说:

“你困吗?”

“有一点。”

“歇一会吧。”

她不响。

“要抽烟吗?”我说:“在我大衣袋里。”

她伸手到我大衣袋里取烟,我看她吸着。车子已到了虹口 ,前面许多车子都星散开来,街市非常寥落。夜已将醒,有一二辆秽物车弛缓地在路上蠕动。薄薄的雾,车灯照耀处,可以看出它们蒸动。

我毫不他顾的将沙菲送到她家的里口。沙菲下车后,我就一径驶车到白苹那里。

阿美睡眼朦胧的应门,她问:

“她们呢?”

“她们还没有回来么?”

“没有。”

“大概也快了。”我进了门说:“你先去睡,我会替你应门的。”

我说着走进我以前住过的房间,抽着烟在沙发上等白苹与梅瀛子回来,但三支烟都变灰了,她们竟没有来。我随便抽一本书看,不知隔多少时候,书的字迹慢慢模糊起来,我就在沙发中瞌睡了。

似乎还是隐约地听见音乐,我意识到别人在跳舞,我的身体很不舒服,卷曲着,不能舒服。我发现我在圆桌底下隐伏,好像是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我忽然看见一条蓝色的蛇在桌边游过。我心里想,原来是宫间美子,啊,这一定是一个可笑的梦了。但是这蛇悄悄地驶过,突然把头伸进桌下说:

“我知道你在那里躲着,我都看见。”

我吃了一惊,但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似乎并没有蛇,有一个笑容,像百合初放,人就在房内,月光下,她说:

“出来,我都看见。”

我摄出桌外,我一看果然是白苹,我像放了心似的,我说:

“果然是你。”

“是我怎样?”

“是你 ,”我笑着说:“我有枪就开了。”

“我有,我有。”白苹笑着把枪交我,我接了枪,开玩笑似的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砰!”

可是白苹真是应声倒了,我一时惊骇已极,我过去拉她的手臂叫:

“白苹,白苹!”

但是这时候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梅瀛子穿着白色的晚礼服,她笑着,露出杏仁色的前齿,她说: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梅瀛子,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我已经滑在地上,梅瀛子就站在门口。我心头还是怦怦地跳,我赶紧从地上起来,我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她笑着进来:“你真行,这样大声的关门你会没有醒,还说替阿美看门呢。”

“是不是你说过:‘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呢?”我没有细味她的话,坐到沙发上,手蒙着脸说。

“我听见你梦吃中直叫白苹。”

“阿美为你开门的么?”

“自然,难道我会飞进来么?”

“我倒以为你会像蛇一般的溜进来呢。”我笑着说:“白苹呢?”

“你反倒问我了。”她说。我猛然想到也许梅瀛子关门的声音,就是我梦里的枪声,我问:

“你是不是很重的关外面的门。”

“是的。”梅瀛子坐在我的对面,讥诮地说:“但是你竟还不醒呢?”

“我听见的。”我说:“那是我梦里的枪声。”

“你在做梦?”

“白苹怎样还没有回来?”

“你好像很惦念她似的。”

“就是你关门的声音,我梦见白苹应声倒地了。”我说着。有一种异样的感应,觉得白苹的不回来有一点不好的兆头。我说:“你以为她还没有回来不会遇见什么事么?”

“奇怪。”她说。

“你也觉得奇怪么?”

“我奇怪的是我们的哲学家竟会这样的迷信。”梅瀛子始终笑着,但是我的心可不安起来。我站起,走到窗口。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天色已经透亮,我打开窗望冬晨的街道,街上有零落的行人,但没有车,我希望白苹的车子这时候会飞来,但是并不。

阿美送进茶点,我方才关窗回座。梅瀛子在为我倒茶,但我的思想在别处,我呆坐在那里。忽然梅瀛子吸起烟,她把洋火在我面前一晃,她说:

“你放心,白苹就会回来的。”

“那么你是知道她去哪里的了?”

“我想你应当预先知道。”

“她并没有同我说过。”

“还用她说么?”梅瀛子说:“这时候谁先知道宫间美子的住处,谁就是一种功绩。”

“但这不是很容易知道的事么?”

“你怎么去知道呢?”

“啊,我还没有告诉你,昨夜我在本佐次郎家里与宫间美子同桌吃饭,饭后,我为伴沙菲回家一趟,所以没有与他们同来,而宫间美子是同本佐次郎他们一起来的,明天一问不就得了么?”

梅瀛子忽然皱了一下眉,像沉思似的,她说:

“在舞会里你为什么不说?”

“我发现她就是宫间美子的时候,已经快散会了。”

“这真是……”

“而当时我已经找不着你们。”我补充着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宫间美子同本佐次郎他们同车走的吗?”

梅瀛子这时似乎很严肃,她靠在沙发上吸烟,并不理会我的话,半晌,她忽然望着我平淡地说:

“不对,我想本佐次郎不见得会知道她确实的地址。”

梅瀛子的话,也许有理,也许无理,但我并没有同她争辩,我说:

“就算白苹去打听宫间美子的住址,这样晚也该回来了,而且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定需要今夜打听到。”

梅瀛子还是严肃地坐着,若有所思似的没有理会我的话,隔了许久的沉默,她才不耐烦似的说:

“我很奇怪你到现在还不了解白苹的个性。”

“真的 ,”忽然一个笑声来了,她说:“怎么这许久还不了解我的个性。”

我一瞥眼就见到白色的影子,吃了一惊,原来白苹已经站在门口。梅瀛子的地位与门平行,所以没有看到白苹,她似乎并未被这突然而来的对白所惊动。我一面对白苹表示欢迎,一面作为报告梅瀛子,一面站起来一面说:

“白苹来了。”

白苹站在门口没有动,脸上浮着百合初放的笑容,我很奇怪白苹的风采会这样的焕发。

梅瀛子忽然站起来,很快的从沉郁的态度中兴奋起来,她望着白苹说:

“我正在想从你进来的风度来猜你工作的结果,如今我已经敢很确定的来庆贺你的凯旋。”

白苹笑着进来,像白色的海鸟在岛岩上降落,她飘着纯白的舞衣坐倒在沙发上。她说:

“你们猜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已经听了半天我们的谈话。 “

“我很奇怪 ,”白苹说:“你知道本佐次郎认识宫间美子怎么不早说?”

“我在晚饭席上才知道,而且我怎么想得到一个大家闺秀似的人会是…… ”

“你先说你的结果吧,白苹。”梅瀛子说。

“你所猜的很对 ,”白苹说:“本佐次郎所知道的地址并不是宫间美子的地址。”

“你都打听到了?”我兴奋地问。

“本佐次郎送她到愚园路。 “白苹说:“实际上她住在有恒路。”

“有恒路在哪里?”梅瀛子问。

“就在北四川路过去几条路。”

“我一直到那里去看过。”白苹说:“是很普通的一幢房子。”

“你们见了面了?”我问。

“没有。”白苹说:“我只是一个人在房子外面看着。”

“有上海地图吗?”梅瀛子忽然问。

白苹站起来,她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地图,梅瀛子这时也走到写字台边,她开亮台灯,于是白苹铺开地图告诉她有恒路的所在,又告诉我们宫间美子的房子所在,是在一个叫作聚贤村的外面,房子的阳台就在里口的旁边,前面就是马路。

接着她们就讨论怎么样去探听宫间美子的究竟,无论如何要在明天寻到几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与宫间美子同住的人有谁,那房子里面住着多少人?

第二,宫间美子是否常常在家,那面是否常有客人?

第三,她什么时候来上海,主要的任务是什么?

第四,她的历史是怎么样,来上海前干过些什么?

第五,对于她以后的行动怎么样密切地去注意她?

第六,怎么样可以去接近她,使她愿意告诉我们地址,而叫我们做她家里的常客?

总之,我们的结论,目的不光在文件身上,而是在宫间美子身上,因为这次窃取文件的失败是一件事情,而宫间美子的神秘则是以后工作上永久的威胁。

在我可是成了一个问题,我本来决定在这件工作以后到北平去,而且与海伦有约,但现在这工作已经以无结果作结果,而牵联到的问题又是更久长更渺茫的工作。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与哀愁,但是当白苹梅瀛子庄严而切实地在讨论工作时,我当时无法提起我自己的心事。

我们在七点钟的时候各散,相约夜里十点钟再看大家所获的结果。

我回到寓所,马上就寝,但是我为我个人的私事而失眠。我觉得在这次工作没有一个段落之时,实在无法提出我伴海伦去北平。而这次工作又拖涉到宫间美子身上,假如说文件的工作完全失败,毫无希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脱身呢? 不! 这虽是一个段落,但我还不能脱身,原因是微妙的,主要的还是我自己的心理,这失败如果终于我的被通缉,我也许可以脱身,否则就必须是胜利,而我有功绩在上面;再不然是这失败结束在我的被捕与被杀,那么我的脱身并不是伴海伦去北平,而是伴史蒂芬去坟墓。一想到史蒂芬,他的僵直的身躯,他的无神的眼睛,他的紫色的嘴唇,就浮在我的眼前,对于这个活泼无邪的朋友,在我近来的生活中,当我疲倦或孤独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他,这虽不一定是他临死的神情,而总是同我认识以及与我同游的任何一幕。在我的印象之中,他总是一个强健活泼愉快无邪的人,尽管我怎么样去推想他所担任工作中之神秘,我总不觉得他有其他可怕的刁滑弯曲或阴涩的个性。每次想到他,我就有一种悲痛与颤栗,而接着是一种愤怒。当时就是这种愤怒使我联想到我们民族里万千人民的惨遇,我觉得我应当支持下去,至少要到我们的工作明朗化了。我虽然不是一个间谍的能手,但在白苹与梅瀛子中间,从互相猜疑与互相争功的意识下,我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样肯定的心理中,我就无所犹疑与忧虑,我终于非常坚定,为进行夜间的工作,我就抱着确定的目的去找本佐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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