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正然说笑,见平儿拿着并蒂莲花进来,众人忙让吃酒。平儿坐下,对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亲呢。”宝玉先问:“谁来说的,什么人家?”平儿道:“才璜大奶奶来说的,一个外任官,家里很财主。姑娘十六岁,长的很好,知书识字,活计也好。太太问他:‘姓什么?作什么官?’他说:‘也不知是知府是知州,新打外头回来的。提起来,横竖老爷知道。’太太说:‘不知是谁,老爷焉能知道呢?’他说:‘我先和太太说了,再打听去。’”探春道:“直不用理他,此刻走了没有?”平儿道:“上头说了会子话儿,就瞧三奶奶和他干妈去了。”探春问:“谁是他干妈?”宝钗道:“他和玉钏是把子,还给老白妈作了鞋脚,认干妈。”湘云问道:“老白妈不是太太那边的针线头儿吗?”宝钗道:“可不是!”李纨问宝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细,连送鞋脚都知道。”宝钗道:“我们屋里浆洗上的老秦,是玉钏儿的姨儿,所以知道。”

平儿道:“其实玉钏很不待见他,皆因太太喜欢,乐得大家取合儿。”宝玉道:“他那个令侄也和他似的,说话有头无尾。”

平儿笑道:“那可怎么作买卖?”宝钗道:“不用管他,很好的西瓜,你吃罢!”婆子们挖上几碗西瓜来。

正吃着,见平儿屋里小丫头喜儿来说:“二爷请奶奶呢。”

平儿问:“什么事?”丫头说:“不知要什么,丰姑娘找不着,教请奶奶来了。”李纨道:“快去罢,别像那东西似的,连你也丢了,你们二爷更着急了。”平儿笑着站起身来,回头向宝钗道:“西瓜没吃够,寻给两个,拿了家去吃。”宝钗笑道:“我早就给巧姑娘和苓儿送过西瓜、李子去了,你家去和孩子们抢着吃罢。”平儿笑着去了。湘云道:“这位琏二嫂,真是袭了凤姐姐的职了,颇像他的样子。”宝琴道:不但诙谐谈笑,连那一切举止竟无一不肖。”探春摇着头道:“苦论居心,两个人差多了。”

宝玉道:“不用批论人了。今日的词,稻香老农看是那句好?”李纨道:“据我看,‘坠’字和‘碎’字押的都响亮。‘是何处断续蝉声?’问的有趣,‘绿杨外,残照里。’答的更妙。”宝玉道:“也不过是从姜白石的‘闹红一舸’,苏东坡的‘琼珠碎又圆’套来的。”李纨道:“套古人不怕,套只要用的好。就是你们那应制诗文,也未必不套古人罢?”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也遇见劲敌了。”宝玉笑道:“只好让你们人多,我不说了。”

一抬头,见碧月站在李纨背后搧扇子,上面画着松树。接来一看,原来是惜春画的一棵苍松,一块怪石,一段流水,一只老鹤在松下梳翎,并无字迹。只顷着颗“栊翠闲人”的小方樱宝玉道:“想不到他倒投了四妹妹的缘。”众人看了回扇子,湘云道:“我只惦着不知他昨日画的是什么?”宝琴道:“咱们何不去看看?”探春说:“今日晚了,明日再去看他。”

此刻已摆上饭来,宝玉道:“弄点烧酒来。”探春向婆子道:“和琏二奶奶要,他说有自己蒸的莲花白,寻些来。还请他这里吃饭。”婆子答应去了。不多时,抱了两个玻璃瓶来,说:“琏二奶奶说,这是自己蒸的莲花白,这是四月里的嫩荷叶泡的。还说,请姑奶奶、奶奶们用饭罢。琏二奶奶为巧姑娘的喜事,到太太那边回话去了。”

这里众人吃了晚饭,都过王夫人处来。平儿正和王夫人说话,见他们进来,王夫人道:“都坐下听,今日王大爷来说,周家送信,腊月要娶。我想哥哥还没媳妇呢,妹子倒先出嫁。可笑今日还来了个冒失鬼。”探春故意问道:“是谁?”王夫人说:“璜大奶奶,他也不知道姓名官职,就来说亲。”宝钗问:“谁向他说的?”王夫人道:“是在他侄儿铺子里买东西去的,他也说不清,我也听不清。”

正说着,人回:“珍大爷过来了。”贾珍请了王夫人的安,众姐妹都站起来问了好。王夫人说:“你坐下罢。”贾珍就在杌子上坐了,说:“今日在里头,东平郡王把侄儿教去,问兰哥的岁数,又问娶亲没有?”侄儿回道:“有几家提亲,尚在未定。”王爷说:“有一家很合适,就是东平王的内侄孙女,掌院学士曾继圣的女儿。曾大人就是宝兄弟和兰哥他们的老师,世代书香。”宝玉道:“本是曾子的后裔。”王夫人道“自然是山东根子。”贾珍道:“王爷说先问问侄儿,明日要亲身和老爷说呢。据侄儿听着,倒很妥当,才已竟回过老爷了,教回太太来。”王夫人道:“好是好,可不知姑娘多大了?”贾珍道:“东平王来了就知道了。”大家又说了回闲话,贾珍退出。

这里众人又坐了一回,各自归房安歇。次日都到上房请安,王夫人对李纨道:“昨晚老爷进来,提起亲事很愿意。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李纨笑道:“这件事,总是老爷、太太作主,媳妇可知道什么呢。”于是大家都在王夫人处吃了早饭,商量往栊翠庵找惜春去,宝玉也与他们同去。

进了园门,一路说说笑笑,刚过了蜂腰桥,听远远的一派云璈箫管之声。湘云道:“何处吹来步虚声。”宝琴道:“想是四姐姐作功课。”探春、宝玉齐说:“断乎不是他。”细听了听,原来是府墙外人家念道士经。

到了栊翠庵,见庵门紧闭。湘云道:“待我扣门。”便用扇子轻轻敲了几下,里面问道:“是谁?”湘云笑道:“是访道的。”婆子开了门,见是他们,便说道:“姑奶奶、奶奶们连宝二爷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只见惜春迎了出来。见他头上松拢云环,别着一支玉簪,并无花朵。穿一件天水碧罗衫,拿着把芭蕉扇。一见众人,笑问道:“又没下帖,难得都来了。”

让到房中坐下。惜春道:“把前日姨太太送的梅片茶泡来。”

探春道:“凉些才好。”惜春道:“有竹叶汤是凉的。”宝玉听了,说:“好极了。”于是大家都喝竹叶汤。

宝琴问:“四姐姐作什么呢?”惜春道:“没作什么,不过看看书。”湘云道:“我不信。”说着站起身,隔着纱帘往里间望去,见墙上有一张素纸。掀帘进去一看,原来是张绢,用针别在墙上,上边略烘染了点天光,托出一轮圆月,下边是一片平水,水中隐隐的一个月影。湘云说:“你们快来瞧罢,这栊翠闲人总该罚他每人给画一张。”惜春道:“那不是闲人,竟是忙人了。把我热死了,你又得费眼泪。”说着,都进来看画。宝玉道:“何不就写‘清池皓月’。”惜春道:“那又着相了。”说着仍到外间坐下。

宝钗问惜春:“紫鹃好了没有?”惜春道:“还没好呢。你看我这里实在短人,虽有这庵里几个旧人,我却使不惯,不过作伴而已。要向你们借人,如今各屋里都是刚够用。”李纨道:“不用借,等晓霞好了,我回了太太,就把碧月奉送,如何?”惜春笑道:“只要你舍得。”李纨正色道:“这倒不是玩话。”宝玉道:“四妹妹放心,我作保。”惜春道:“先谢了大嫂子,就算定了。”宝钗道:“我瞧瞧紫鹃去。”说着便往紫鹃房里来,见他坐在窗下发怔,瞧见宝钗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二奶奶来了。”宝钗道:“你怎么了?”紫鹃道:“不过是热着了点儿,没什么大病,劳动奶奶来瞧。”宝钗道:“听见四姑娘说,我不放心,来瞧瞧你。”只见里间屋里放着张洋漆小方桌,上面供着白檀小龛,挂着个白绫弹花幔子,设着个古铜小香炉,一个小玉瓶里插几枝秋海棠,戈窑碟里盛着新剥的几个莲子,供着个粉定小盖盘。宝钗心里早已明白,揭起幔子,见牌位上写着“潇湘主人之位”。宝钗的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紫鹃也落下泪来。宝钗拭着泪,向紫鹃道:“也不枉他疼了你一场。”出来便搭讪在墙阴里看海棠。只见双环跑来说:“老爷叫二爷去会客呢。”宝玉就慌忙去了。宝钗进房来,众人见他满脸泪光,问道:“为什么伤心?”宝钗就把紫鹃不忘故主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伤心称赞。

按下栊翠庵,且说宝玉回到房中换了衣冠,到书房来见老爷。贾政道:“方才东平王前导已来,说王爷随后就到。所以叫你们伺候着。”只见回事的跑来说:“东平王爷来了。”于是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在大门以内迎接。只听马蹄乱响,两对引马进来,接着又是两匹顶马,顶马过,才是一乘黄绊蓝呢大轿。后边许多跟马,还有两个内监。他叔侄四人在甬路左边迎着轿请安,东平王在轿内笑容满面,拱拱手。贾琏道:“把轿子请进去。”往西一拐,又进一重门,是五间过厅。往里望去,甚是壮丽。

见贾相国迎了出来,王爷命住轿。轿夫退去,两个内监过来揭起轿帘,撤去扶手板,王爷下了轿,贾相国迎过来请安。

东平王连忙拉起,一同进了大厅,请东平王上坐,自己在下首侍立。东平王道:“椅子上坐了好谈。”于是贾相谢了坐,就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贾琏捧过茶来,东平王便将昨日对贾珍的话,说了一遍。贾相国道“蒙王爷抬爱,贾政深感鸿慈。”东平王笑道:“岂敢,那曾杏坛之为人,老相国自然深知。就是他那两个少君也颇有出息。妞妞今年十六岁,我也常见,真是幽娴贞静,堪为令孙的淑配。曾夫人就是北靖王妃的胞姊,都是孟家小姐,可称得世代书香。”贾相国十分愿意,又彼此说了些谦言。东平王告辞,贾氏父子送出仪门。

就有司官请中堂看稿,贾政对贾琏道:“你先把今日的话告诉你婶娘,明日你同宝玉到园子回回大老爷、大太太,我还得到东平府谢步去。”说着自回书房办事去了。

贾琏等进内细细回了王夫人,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这里,众人听了无不欢喜。王夫人道:“事情自然是准了,咱们也该商量新房。我想总是守着稻香村近才好。”探春道:“论近就是藕香榭、蓼风轩、缀锦楼,不过房子略小些。”王夫人道:“缀锦楼就好,怡红院留着给芝儿,那是宝玉住过的。新花厅给苓儿,为他们那边就近。”又对薛、李二位道:“二位亲家太太帮帮我们的忙。”薛、李二人齐说道:“府上这些人,还用帮忙的?”王夫人道:“恐怕媳妇们想不到,提提他们。”

平儿笑道:“都有人疼,那位老太太疼我呢?”薛、李二人道:“都是一样。”尤氏笑道:“只管放心,有我疼你呢。”平儿道:“同着三位老太太说下,以后我可管着你叫娘了。”正然嘲笑,贾琏进来请示收拾新房。王夫人便将本意告诉了贾琏,自去传匠役不提。

且说贾相国回拜东平王,择定八月纳彩,九月迎娶。众人忙了两个多月,已到吉期。曾府上嫁妆十分丰盛,贾府是全分执事,官衔牌、粗细鼓乐,又有众贺客轿马,把条荣府大街塞满,将曾小姐娶过门来。原来曾学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曾文渊,现任徽州知府。次子文澄,礼部员外郎。小姐芳名文淑,举止端方,温柔娴雅。三日后,行过庙见礼,拜了尊长,一家大小无不喜爱。会亲、回九,一切繁文不必细述。

这日大家都在王夫人上房看菊花。贾琏进来,满脸喜色,都请了安,问了好。对王夫人道:“咱们家真是喜事重重。才下衙门,见府门外围着许多人。门上的说:‘你们不到周宅去讨喜钱,净在这里嚷什么?’报喜的说:‘府上的小姑爷中了解元,我们怎么不来讨赏?老中堂一乐,抬出些元宝来,我们就发了财了。’”王夫人道:“按南边规矩,女婿的衣巾、报录的喜钱都是丈人家的。”宝玉道:“《题名录》上,第一名周乘龙,我才要回太太,二哥哥就来了。”尤氏笑道:“琏兄弟,听见太太说了,快家去抬元宝罢。”贾琏道:“要是这么着,我明日辞了官,也去报喜去,只怕比俸还多呢。”王夫人笑着骂道:“下作东西,快开发喜钱去罢。还得差人到周家道喜去。”贾琏答应自去派人。薛姨妈问道:“周亲家在那里住?”

平儿道:“先在乡下,自从他公公捐了官,就搬进城来。”

此时正是天短事多,已到巧姑娘出阁的时候。这里陪送十分体面,那周家也学了许多京派。巧姐过门,真是郎才女貌。

会亲吃酒,又去了几位夫人诰命。周家仰慕贾府的势利,又搭着这巧姑娘颇有母风,随机应变,甚得公婆的欢心,自然是合家欢乐。不知不觉,忙过新年。未知明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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