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个后来的洋人和那涂脸的洋人讲了几句话,就去扒在地上,扒得伏伏贴贴的,四平八稳好像个乌龟一般。那个涂着花脸的洋人便抢步过来,一个斤斗在他背上打了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斤斗打过来,跳来跳去的跳得十分高兴。忽然地上的洋人跳起身来,照着翻斤斗的脸上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声,翻斤斗的“扑”的跌倒,睡在地上不肯起来。秋谷看了十分好笑,一班看客也都拍手。

等了好一回,那涂脸的洋人方才在地上扒起来,不知从那里取出一枝点着的纸烟,放在口中慢慢的吃。里面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对他连连摇手,叫他不要吃烟,不由分说把他手中的纸烟抢了过去,往地下一掼。那涂脸的洋人候他走了,又取出一支出来放在口中;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夺了过去。一连夺掉了七八支,也不知他在那里拿出来的。到得后来,四五个洋人都走出来,把他身上藏的纸烟一古脑儿都搜了出来,长长短短的,也有一二十支。那里知道这几个洋人刚刚转身,这个涂脸的洋人不知怎样的又取了一支出来,一面吸着,摇头晃脑的甚是得意。那几个洋人正要抢时,不料他在腰间取出一根三节棍,随手乱打。大家被他打得急了,跑进去拿了许多军器出来,什么腰刀、铁叉等类,混打一场,把他赶了进去。

随后又有一个少女骑着一匹黄马出来,身上止穿一层绝薄的紧身衣裤,都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好像不穿衣服的一般;马背上也没有鞍辔,四围绕着戏场乱跑。那女子在马上或坐或立,或睡或跳,颠颠倒倒的做出许多身段。只听得四围一片拍手的声音。

一套做完,只见推出一个虎笼来,就在场上用铁栏四围护住,两个洋人开了笼门,把个老虎放出笼来。两个洋人便百般的和他顽耍,一会儿把头放在他的唇边,一会儿又把手伸进他的口内,看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

这个时候,章秋谷觉得这个顽意儿没有什么趣味,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那些座中的妇女。打量了一回,见虽然有几个面貌还好,却都不过平平常常的,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看到西北角上的一面,忽然见两个俊俏大姐拥着一个少妇,头上戴着满头珠翠,只觉得珠光夺目,宝气照人,虽然相貌平常,却生得体格风骚,神情流荡,眉梢眼角大有风情。秋谷见了,未免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那少妇见秋谷看他,便也卖弄精神,把一对水汪汪的秋波只顾望秋谷这边溜来。

秋谷正呆呆的看,忽然被陆丽娟用力在身上拧了一把。秋谷被他拧了一下,猛吃一惊。回过头来还没有开口,陆丽娟早附着秋谷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耐格个人实头少有出见格,搭别人吊吊膀子还勿要去管俚,啥格戏子格姘头,耐也吊起膀子来哉!”秋谷听了,只说是陆丽娟有心吃醋,方才说出这样话儿,便也悄悄的回答他道:“你又不认得他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是戏子的姘头?”陆丽娟又低说道:“耐格眼睛到仔陆俚去哉?耐自家看哩!”

秋谷听了,连忙再往对面细看,果然见斜刺里头还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也在那里和那少妇眉来眼去。那少妇一面对着章秋谷笑盈盈的飞个眼风,一面又喜孜孜的和这个少年男子打个照会,竟有些左顾右盼、应接不暇的样儿。那少年男子坐在那边,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心上十分不快活,睁起眼睛望着秋谷。秋谷仔细看那少年男子的样儿,分明是桂仙戏园的武小生柳飞云。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心上自然明白,不觉甚是好笑,却又自己心上暗想:“世上竟有这样风流放诞的妇人,双管齐下的吊膀子,未免有些过分了!”想着,便别转头去不去理他。在身边拿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陆丽娟道:“差不多已有十一下钟,我们大家回去罢。”

陆丽娟还没有答应,忽听得对面有个女人的声气叫声“阿呀”!接着有几个人都乱嚷起来,又夹着大家哈哈大笑的声音。章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举目看时,原来那个铁栏里头的老虎忽然要撒起溺来。那马戏的戏场,原是在中间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来,就算是个戏场。圆圈外面四周,都是排的一层一层的椅子,最近椅位就算头等,略远些的便算二等、三等。那坐在头等的,和那戏场的圆圈不过相离四五尺地方。偏偏的这个老虎走到圈边,撅起一条虎尾撒起溺来,好似那一道飞泉从空直泻,直射出去七八尺远。刚刚的把那位少妇和坐在两旁的两个大姐,还有坐在一起的几个女子,都溅得一头一脸,脂粉淋漓,衣裳湿透,连口内也溅了好些。这班人都是爱洁净的,怎禁得住这样一来?大家都叫声“阿呀”,又羞又恨,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时却又无可如何,只好把手巾去头面上乱揩乱抹,那里抹得干净了一班看戏的人见了这般光景,忍不住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把这几个女子笑得无可如何,哭笑不得。出来的时候,原想倚着面貌出去出个风头,如今倒反出了这般的大丑!没奈何,只得掩着脸儿急急的往外就走。武小生柳飞云也紧紧的跟着出来。

章秋谷看了,也不觉十分好笑,便也同着丽娟和春树、小宝四个人一起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只见两个大姐扶着那少妇站在门口,见了小宝连忙别转了头。小宝也只作不曾看见,却低低的向秋谷说道:“耐阿认得俚?就是康家里格姨太太;勒浪外势轧姘头,轧得一塌糊涂。底子也是倌人出身,叫王素秋。格辰光为仔搭倪抢客人,吵仔一泡,一径到仔故歇,有辰光碰着仔倪,还是格付架形,耐想阿要好笑!”秋谷听了点一点头,心中想道:“原来这个宝贝就是康己生的姨太太。康已生在江西巡抚任上,也不知弄了多少造孽钱,自然该有这般的报应。”说着,早见两个穿着号衣的马夫赶过一辆绝精致的橡皮轿车来,那位康姨太太还回过头来对着柳飞云看了一看,使个眼色,方才上了马车,一路回到虹口康公馆来。

康姨太太下了马车,急急的回到卧室。那些丫鬟、仆妇见了他们三个人都是这般模样,身上衣服一齐湿透,面上的脂粉更是斑斓狼籍的,一块红一块白,好像个妖怪一般,大家吃了一惊,不敢动问。康姨太太一肚子的没好气,发泄不来,一面忙忙的换了衣服,打水洗脸,一面打鸡骂狗的闹了一回,众人都不敢开口。康姨太太洗了一次,还恐怕洗不干净;又换过一盆水来,把上好的香肥皂在脸上细细的擦,擦了又洗,洗了又擦,一连换过了三四盆水方才罢了。正还要叫娘姨打开头发也洗一下,忽然一个念头,便问众人:“老爷到那里去了?”众人都说在内书房。康姨太太听了,便不管头发不头发,霍的立起身来,吩咐众人不许声张,自己一步一步的悄悄走到内书房门口。先侧着耳朵一听,果然听得里面有人在那里低低的讲话。康姨太太听了心头火起,不由分说,竟自直闯进去。

这位康大人,平日原狠怕这位姨太太的,今天知道他去看马戏,要到十二点钟回来。这个时候只有十一点三刻,算定不得回来,正搂着个年纪狠轻的苏州娘姨在那里密密切切的说话。不料一时间这位姨太太走了进来,两下都大吃一惊。这个娘姨见了姨太太进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飞一般的在后面逃了出去。康大人目定口呆,坐在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康姨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康大人,看了一回方才把两个指头狠命的往康大人额上戳了一下,咬着牙齿道:“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性情,死也不肯改的!这样的一把年纪,还有什么脸见人?”康大人听了只得陪着笑脸道:“你不要这般多心,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方才不过和他讲几句话,你又何必这般动气?”康姨太太冷笑一声道:“亏你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一个做主人的,为什么要和娘姨干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来勾搭主人。有你这样的主人,自然就有那般的贱货!”说得康大人闭口无言,只是老着脸呵呵的笑。

康姨太太数说了一回,便要连夜的把那娘姨赶出公馆。康大人觉得心中不忍,只得再三替他央告,涎着脸缠了一回,只说:“这会儿为着这件事情赶他出去,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万一他脸上下不来,逼出些意外的事来,我们虽然不怕,却也何苦呢!不如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过几天借一件别的事情叫他出去,岂不干净?”康姨太太先还不肯,当不得康大人苦苦的拦着,只得罢了。

列位看官,你道这位康大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就是在下做书的在第五集里头讲的那位康己生康观察。这位康观察自从捐官以后不多几年,他那位老太爷就得病死了。康观察丁了三年的艰,在家里头没有什么消遣,又不好明公正气的嫖赌,只得悄悄的叫媒婆和他做媒,娶了两个姨太太。又把自己家里的一个丫鬟名叫彩云的,收在房里也算做小老婆。这三年丁忧期内,只成日成夜的和这几位姨太太滚在一起。好容易盼得三年服满,便赶进京去,要想走了门路,去选个好好的缺。正是:膏粱子弟,不知稼穑之艰;

纨绔郎君,忽起簪缨之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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