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听了老二叫他再睡一回,便也低低答道:“我睡醒多时,就要起来了。”这两句话儿虽然低低的说,却已经把云兰惊醒,蒙蒙眬眬的睁开眼来看时,只见他母亲正一手拉着帐子,在那里和章秋谷说话。这个时候云兰身上只穿著一身汗衫睡裤,一个头又枕在秋谷臂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一谷碌坐起身来,挽了一挽头发,便跨下床去。秋谷也便起身盥洗。

吃过点心正待要走,老二见秋谷的辫子有些蓬蓬松松的,便拉住他道:“耐来浪倪搭坐歇,倪搭耐打条辫子阿好?”秋谷正觉得头上的发辫有些累赘,便也点一点头,只说:“你是丈母太太,怎么要你打起辫子来,这是不敢当的。”老二笑道:“勿要客气哩。打条辫子末也用勿着实梗客气嘛?”说着便取了一个牙梳、一个竹篦,对秋谷笑道:“倪到对过亭子间里向去风凉点。”秋谷不懂他什么意思,自然应允。老二拉着秋谷的手往外就走。云兰见了,轻轻的咳嗽一声。秋谷听了也不介意,同着老二径到对面房间来。

老二一面和秋谷梳发,一面夹七夹八的和秋谷讲话。秋谷的头发本来不多,一霎时已经打就。秋谷握着他的手,随口谢了一声。不想这个老二,趁着秋谷和他握手,把身体轻轻的一侧,直侧人秋谷怀中,看着秋谷微微的笑道:“昨日夜里向阿曾辛苦?”秋谷见老二忽然做出这般模样来,心上十分明白,只得也向他笑道:“我是没有什么辛苦,倒是你昨天晚上,恐怕不见得睡得着罢?”老二道:“倪困勿着末,总是耐勿好嘛!”

秋谷见他话风逼得甚紧,只得用别话岔开去道:“你和云兰两个人,说是母女,我看起来总有些儿不像,差不多倒有些像姊妹的样儿。你的面上还是十分娇嫩,掐得出水来的一般,那里像什么三十多岁的人?”说着想要立起身来,却被老二把一个身体紧紧的贴着他,一时立不起来。只听得老二低低的说道:“倪是老太婆哉,就是心浪想要巴结耐二少末,也巴结勿上格哉。二少陆里要倪格号人嗄,二少阿对?”说着竟是纤腰紧贴,雀舌全舒,和秋谷亲热起来,春上眉梢,波横眼角,隐隐的露出几分荡意。

这一番情事好象天外飞来的一般,竟把个章秋谷弄得个解脱不开,推辞不得,没奈何,只得略略应酬。晓日当窗,熏风拂面,鸳鸯选梦,蛱蝶栖云。香销汉殿之屏,春人秋娘之梦。一会儿,秋谷笑道:“今天这件事儿,真是出于意外的。”老二道:“堂子里向,有啥格交代。老实说,吃仔格碗把势饭,陆里讲究得尽实梗几几花花。”说着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走过来。

云兰见秋谷和他母亲走了过去,一些声息都听不见,早已心中明白了,心上也未免有些发起酸来。见了秋谷走进来,一言不发,只对着他把嘴披了一披。秋谷倒不由的面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老二坐在那里,好象没有这件事儿的一般。秋谷搭讪着走近云兰身旁,轻轻的和他讲了几句不知什么。云兰“格”的一笑,把头摇了一摇;又趁着老二回过头去的时候,把一个指头对着秋谷,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划,做个羞他的样儿。秋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胡卢一笑,便问金观察起来没有。老二道:“金大人七点钟就起来,老早转去格哉。”秋谷听了,便连忙立起身来,穿了衣服,在衣袋里头拣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交给云兰。云兰看了一看道:“勿要实梗几化嘛。”秋谷挥手道:“多的就算了下脚。”老二接着道:“间搭天津呒拨下脚格呀。”秋谷道:“这几个钱,何必还去计较他。”云兰把两张钞票里头检了一张,仍旧塞在章秋谷衣袋里头,口中说道:“晓得耐勿在乎格几块洋钿,不过倪间搭呒拨实梗格规矩末,去多拨俚笃做啥?多拨仔也是白白里格嗄,啥犯着呀。耐倒是今朝到倪搭来吃一台酒,搭倪绷绷场面罢。”秋谷见云兰这般说法,只得依他,把钞票收了起来道:“今天的酒是横竖一定要来吃的,你们何必要替我省这几个钱。”云兰笑道:“耐格铜钿忒嫌俚多,送点拨倪用用末哉,去送拨俚笃格号人做啥?”秋谷听了微微一笑,便也坐着轿子回去。到了晚间,秋谷在云兰那里吃了一台酒,又碰了一场和,便一连在云兰那里住了三天。

这几天的工夫,秋谷觉得酒食征逐,有些厌烦起来,便打着主意要静静的休息几天。那知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房内,余太守忽然跑了进来,谈了一回,金观察也来了,讲些闲话,不觉又讲到嫖经上去,讲论起天津地方的那些倌人来,毕竟比不上上海的那班人物。金观察偶然讲起五凤班的月芳,说:“虽然年纪大些,倒还着实有些风韵。”余太守听了,便要大家同着去五凤班打个茶围,要认认月芳究竟是怎么的一个样儿。秋谷心上不愿意出去,只说这几天身体有些疲乏,想要好好的休息几天。无奈余太守不由分说,一定拉着要去,秋谷被他拉得不好意思,只得勉强应允,和金观察一同出门,一路望五风班来。到了五风班,月芳见了十分欢喜,一把拉着秋谷的手道:“二少,耐啥洛一径勿来介?倪牵记得来。说二少格两日到仔洛里去哉,长恐耐相好做得多仔,倪搭勿想着格哉!阿对?”说着满面春风的回过身来,先问了余太守的姓,又应酬了金观察和余太守一番。

余太守见他见了秋谷十分巴结,只说是和秋谷有交情的,便对金观察道:“怎么他来得不多两天,已经有了两处相好?你看这个样儿真是十分、二十分的要好,怪不得上海的那班人,一个个都叫他是嫖学大家,果然名不虚传。”金观察听了还没有开口,月芳早对他笑道:“余大人耐弄错哉。倪搭二少客客气气,呒拨啥格相好格。像倪实梗格人末,阿有实梗福气?二少洛里会看中倪介!就是要巴结末,也巴结勿上嘛!”说着,又对着章秋谷笑道:“倪格日仔一看见耐,就晓得耐是老牌子,标致搭仔年轻格相好,勿知几化来浪,洛里会挨得着倪呀!”说罢,把那一双俊眼微微的飞了一个眼风,檀口微开,樱唇略动,对着秋谷把头侧了一侧,嫣然一笑。在秋谷面前打了一个转身,轻轻坐下,翘起金莲搁在自家膝上,细细的结束了一回,札缚得瘦若纤锥,峭如菱角。一面在那里结束,一面时时的斜转秋波,留心看着章秋谷的举动。

章秋谷本来原是狠赏识他的,如今又见他这般的卖弄风情,徘徊顾影。那方才的一个转身,几步路儿,转得甚是娉婷,走得十分圆转,好似那夭桃荡影,杨柳当风;更兼眼波澄澄,只向着秋谷身上转个不住。虽然年纪大些,比不上云兰的那般娇娜;那一种婉转随人的情态,倒觉得比云兰还要胜些。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不知不觉的脱口叫一声:“好!”

月芳斜了秋谷一眼道:“啥格好呀?天津人格功架,才是另有一工格。所以洛格排天津人看仔倪,像煞总归勿对,倪来浪间搭生意也清煞。区得今朝碰着仔耐二少,只好请耐二少包涵点倪格哉。”秋谷听了微微的笑道:“我倒并不是在这里拍你的马屁,委实你的一身功架实在不差。不要说天津地方像你这样身段的狠少,就是上海地方,像你这般身段的一古脑儿也不多几个。”

月芳听得秋谷赞他,心上自是欢喜。趁着这个当儿,袅袅婷婷的立起身来,走到秋谷身旁,一手扶着秋谷的肩头,一手整理自己的鬓发。秋谷便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半张来,挽着他并肩坐下。月芳便道:“勿瞒耐二少说,倪格功架自然勿见得那哼大好。不过比起格排天津人来,老实说,随便那哼总要比俚好点。再讲起格排本地客人来,格末叫来得讨气!勿说俚自家曲辫子,倒说倪苏州人身架勿局。只有耐二少末,真真老牌子哉!晓得格里向格道理,别人洛里明白呀!”秋谷听了,也便点头称是。

余太守不懂这个“功架”是什么东西,便拉着秋谷要问。秋谷道:“这个‘功架’的两个字儿,也没有什么一珲的道理在里头。据我心上想起来,这个功就是功夫的功,这个架就是架子的架。那像那骑马的人和拉弓的人,一定要摆着个四平八稳的架子,方才是个惯家。但是这个架子,也不是个个人都可学得来的,一定要好好的用些功夫上去,方才摆得出这个架子来,这就是‘功架’两个字的命意了。”正是:

云英有意,春融玉杵之霜;

公子多情,月照西楼之梦。

不知以后如何,请看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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