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伯乐他们准备了一天。这一天的准备,可不是毫无成绩的,除了他们一家五口人仍旧独立之外,其余的都带在身上了。因为他们实在有了经验,孩子多了都要丢的,小雅格就差一点没有丢了,何况东西?

于是大热水瓶、小热水瓶,本来都是在网篮里头的,现在也都分别挂在各人的身上去了,马伯乐挂一个大的,大卫挂一个小的。那军用水瓶本来是应该挂在马伯乐第二个公子约瑟的身上,可是这样雅格偏不许,雅格哭了满脸的眼泪,到底争着挂在自己的身上了。

妈妈就说:

“你看着吧,到了车站,把你让火车抢着跑了的时候,连水瓶都跟着一块跑了。”

马伯乐也说:

“到了淞江桥的时候,可不同别的,雅格,到那时候,你连找妈都找不着了,你还带着水瓶干什么?”

可是小雅格哪里会听话,还像小鸭子似的背着水瓶在地上跑了一圈,接着就背苹果、背鸡蛋、背军用袋,大卫和约瑟每个人肩上挂着一个手电筒。据马伯乐说,这是非带不可的,到了那淞江桥,天昏地黑,女儿找不着娘,爹找不着儿子,若有了手电筒,可以照个亮,不然,孩子们被挤散了的话,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这一切都是马伯乐的主意。马伯乐还亲手给自己缝了一个大背兜。

这背兜是用一张帆布床缝的,当马伯乐缝着的时候,太太抢着给他缝。他百般不用,他说,只要是一个人,凡事都应该做得,何况这年头是啥年头。

太太看他缝得太吃力了,就要抢着给他缝,他摆着手说:

“不用,不用,将来说不定还去打日本呢!现在让我先学着点。”

现在这背兜子早已缝好了,很像在小学里读书的书包,但又比书包大,因为是白色的,又很像送报的报差背的大报兜子。

那里边装的是牙刷、肥皂、换洗的衬衣等等,还有一盒万金油。

马伯乐是不信什么药的,惟独这万金油他不反对,并不是他证明了这油是怎样的灵验,只是他觉得,这油虽然不治病,总算便宜(每盒一角)。是凡便宜的就上算,何况治不好,但也治不坏,所以马伯乐这万金油总是常备着。

背包里边还背着面包、奶油,这面包、奶油是每人一份,这也是马伯乐的主意。他说到了淞江桥若是挤丢了,挤散了,或是谁若没有上火车,谁就在淞江桥那儿吃呵。

他那拆散了帆布床的那帆布,除了做了背包之外,还剩了一块,马伯乐就用剩下的这块给约瑟缝一个小的背包。

不大一会的工夫,约瑟也背上了一个背包,里边也有面包、奶油。

马伯乐让每个孩子都穿戴好了。像军队似的,全副武装,热水瓶、手电筒,每个人都拴着。自然是马伯乐当队长的,由马伯乐领导着在旅馆的地板上走了两圈。

马伯乐叫这种行为是演习,他说:

“凡事没有经过实验,就是空想的,什么叫作空想,空想就是不着实际。别的事情你不着实际行呵,这是过淞江桥可不是别的,性命关头。”

马伯乐看着太太对于他这种举动表示冷淡,他就加以理论地宣传。

到了晚上,马伯乐又单独演习一遍,他试一试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气,于是他背上背了军用袋,肩上挂着他自己缝的大兜子,只这两样东西,就不下五十来斤重。又加上手电筒,又加上热水瓶,同时他还提着盛着他自己的西装的那只大箱子。

一提起这箱子来,马伯乐就满脸的汗珠,从脖子红起,一直红到了耳朵,好像一个千斤锤打在他的身上似的。

太太看他有点吃力,就说:

“你放下吧,你放下吧。”

他不但没有放下,那正在吃饭还没有吃完的雅格,他从后边也把她抱了起来。他说:

“这大箱子不能丢,里边是我的西装;这干粮袋不能丢,里边是粮食;这雅格不能丢,雅格是小宝贝。”

马伯乐很坚强的,到底带着二百多斤在地板上走了两三圈。他一边走着,他一边说:

“这就是淞江桥呵,这就是淞江桥。”

到了第二天早晨,马伯乐又要演习,因为这一天又要上火车去了。

不大一会,他那二百多斤又都上身了,马伯乐累得红头涨脸的,可是小雅格却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小雅格说:

“这就是淞江桥吗?”

马伯乐故意用脚跺着地板。这旅馆的小楼是个旧房子,颤抖抖的地板在脚下抖着。马伯乐说:

“这就是淞江桥……”

雅格的声音是很响亮的,可是马伯乐的声音却呜呜的,好像要上不来气了。

在临出发之前,马伯乐对他的三个孩子挨着个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卫。”

马伯乐说:

“你要说马大卫。”

“我叫马大卫。”

又问第二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约瑟。”

又问雅格: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雅格。”

马伯乐说:

“什么小雅格,你说你叫马雅格。”

这都是昨天就已经演习过的了。马伯乐为的是到了淞江桥怕把孩子们挤丢了,若万一挤丢了,也好让他们自己报个名姓。不料今天又都说得七三八四的,于是马伯乐又接着问下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大卫说。

又问第二个: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约瑟咬着指甲。

又问第三个: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的父亲叫、叫、叫保罗马伯乐……”

小雅格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挂在约瑟身上的军用水瓶的瓶盖拧下来了。

马伯乐又问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小雅格说:

“我父亲要过淞江桥……约瑟,约瑟偷我的鸡蛋啦……”

于是雅格就追了过去,约瑟就踢了雅格,他们两个打了起来。

等把约瑟压服下来,马伯乐又从头问起,第一个又问的是大卫。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青岛。”大卫说。

又问约瑟和雅格,都说家在青岛。这一次很顺利地就问完了。

问完了之后,又从头轮流着问起,这一回问的是顶重要的,问他们的门牌号数,问他们所住的街道。

这一回笑话可就多了,大卫说他住的是“观象路”,约瑟说他住的是“一路”。马伯乐几次三番地告诉说,那是“观象一路”,可是他们都记不住。尤其是小雅格,她简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问她,她就顺口乱说,她说:

“那不是咱家后山上不是有一个观象台吗?那观象台到八月十五还可以看月亮呢,可没有带约瑟……约瑟,是不是妈没有带你?”

约瑟说:

“你说谎,妈没有带你……”

雅格说:

“你说谎。”

约瑟把挂着手电筒的那根小麻绳从身上脱下来,套到雅格的脖子上,从背后就把雅格给拉倒了。

只有大卫规规矩矩地让马伯乐盘问着,其余的两个已经不听指挥了,已经乱七八糟闹了起来了。

结果到底没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车站上了。

这一次来到了火车站,可比第一次带劲多了。上一次,那简直是啰里啰唆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败的征兆,什么箱子、瓶子的,一点准备没有,而这一次则完全机械化了起来了,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全部武装了。什么干粮袋、热水瓶、手电筒,应有尽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绝不彼此依靠,而都是独立的。

雅格有雅格的手电筒,约瑟有约瑟的手电筒,而大卫也有一个。假若走在那淞江桥上就是彼此拆了帮,而那也不要紧,也都会各自地照着手电筒过桥的。

马伯乐他们这次上火车,上得也比较顺利。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训练,有了组织的了,上了火车,他们也还没有拆散,依然是一个精锐的部队。比方约瑟的军用水瓶的瓶盖,虽然被挤掉了,但是他会用手按着那软木塞,使那软木塞终究没有掉下来,因此那热水也还是在水瓶里,而不会流出来。

虽然约瑟的手电筒自动就开了,就发亮了,但经马伯乐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

小军用水瓶到底是让约瑟背上了,而且是头朝下地背着。

虽然都出了点小毛病,但大体上还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约瑟,他又在伸胳膊卷袖子,好像又要开始举手就打了。他四处看了半天,没有对象。

母亲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么乱子,因为车厢里虽然不太挤,但是过路的人就迈不开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别人的脚上去,何况约瑟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口。

母亲看约瑟如此伸腿伸脚的,就招呼着约瑟:

“约瑟,到妈这儿来。”

这工夫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上了车厢来,手里哆哆嗦嗦地拄着一根拐杖。左边的人一拥,右边的人一挤,恰好这老头就倒在约瑟的旁边了,其实这老头并没有压到约瑟,只不过把他的小军用水瓶给撞了一下子。这约瑟就不得了啦,连脚带拳向那老头踢打了过去。

全车厢的人看了,都赞美这小英雄说:

“这小孩可真厉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亲连忙过去把约瑟拉过来了,并且说:

“这不是在青岛呵,在青岛家里你可以随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来,快回来……”

约瑟打人打惯了,哪里肯听母亲的话。母亲已经把他拉了回来,他又挣扎着跑了出去,跑到老头那里,把那老头的胡子给撕下几根来,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气。

过了不一会儿,约瑟又跑了,跑到车厢的尽头去,那里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孩坐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约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岁的小孩子给拉下来了。拉下来就打,不问原由。

过后马伯乐就问为什么打小孩子呢?

约瑟说:

“他看我嘛!他两个眼睛盯盯地看我。”

于是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

并没有因此教训约瑟一番,反而把他夸奖了一顿,说:

“约瑟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点气魄呢,不怪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拉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约瑟的头上转了一圈,两个眼睛笑得一条缝似的,又说:

“中国的小孩若都像约瑟似的,中国亡不了,管你是谁呢,一律地打过去。”

约瑟一听,心里非常满意,虽然母亲所说的希特拉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赞美他了。

经过一番赞美,约瑟才算休息下来,才算暂时地停止了打人的念头。每当约瑟打人的时候,旁边若没有人叫好,他就总觉得打的不够,还要打下去。若是旁边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兴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亲在旁边的时候,稍加以赞美,他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他亲信的人赞赏了。

但做母亲的始终不大知道约瑟的这种心理,所以有时惹出来许多乱子。比方约瑟打人的时候,母亲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闹到后来,就是打不到那对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滚的,或是气疯了,竟打起母亲来。

现在约瑟是非常和气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卫借了那热水瓶的瓶盖在喝着热水(因为他的瓶盖在火车上挤丢了)。喝完了过去好好地把那瓶盖给盖在水瓶上了。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伸手就抢。用完了,随手就往地上一抛。大卫若说他抛得不对,比方这水瓶盖吧,他过去就敢用脚把它踏扁了。

马伯乐他们的全家,到现在火车都快开了,他们还是很整齐的,精神也都十分好,虽然约瑟出了两次乱子,但这两次乱子都出在穷人身上,不要紧。因为那个老头,无子无妻,穿得又那么破烂,显然他不是个有钱有势的,是一个穷老头子,打一打又怕什么的。还有那个小孩,更不算什么了,头上留着一撮毛,身穿红夹袄,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孩子,就专看他头上那撮毛,打了他也不要紧。

所以约瑟虽然出了两次乱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并没有一点坏影响。同时因为他们干粮充足、武装齐备,所以在这一辆车厢上,只有他们是最OK的。

他们对面占着两排椅子,三个小孩,两个大人,而又那么整整齐齐的,穿得全身利落,实在是使人羡慕。

三个孩子,一律短裤。一看上去,就起一种轻捷便利的感觉,就好像说,到了淞江桥,在那一场斗争里,他们的全家非优胜不可。因为一开头他们就有了组织了,就有了准备了,而这种准备和组织,当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饱满的,右手按着干粮袋,左手按着手电筒,并且时时问着,淞江桥可什么时候到呢?

母亲也只好说:

“快快。”

其实火车还没有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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